如此沉思片刻, 他终于扯一扯身侧杜如晦的衣袖, 将公文递了过去:
“杜公,你看一看这份奏折。”
杜如晦接过奏本,上下扫过一遍。这是国史馆递来的一份奏本, 上报说已经查阅了自北魏以来百余年间漠北所有的灾异变动,并总结成册,供圣上查阅。
而今朝政中一切事务都围绕着与漠北的决战展开, 国史馆上这一本奏疏也属正常。但上表的官员却在奏本中无意提了一句,说这是奉左仆射房玄龄的堂帖行事, 而今正要回缴钧令。
房相公自然有监修国史、统揽史馆的职权。可是……
杜如晦同样皱起了眉。他分明记得, 昨日陛下召见他与魏征,在议论军务时曾无意中提到,要多多关注突厥的气候变迁。而今不过区区一日,房相公居然就连册子都整理好了?
——仅仅只是巧合吗?
“房相公奉圣多年,简在帝心。”杜如晦沉默片刻, 淡淡道:“能与陛下不谋而合,也是有的。”
魏征道:“若仅仅只是不谋而合, 自然不是我敢妄议的。只是近几日以来,房相公甚少入内当值,但似乎与陛下却颇有心意相通之处呢。”
这一下连杜如晦都默然了。因为魏征说得丝毫不错, 房相公病愈后只是每三日到政事堂轮值, 与陛下也只不过见了一两次。可从往来公文上看, 房公却简直与圣上相知莫逆, 堪称心心相印,彼此之间那种默契无双的相互应和与共鸣,真是让旁观者瞠目结舌,反应不能。
……不是,这对君臣到底是怎么达成的默契呢?
不要误会。杜相公绝非嫉贤妒能贪恋权势的人,他与魏征之所以感到忧虑,纯粹是出于重臣的责任——大唐效法北齐实行的是群相制,朝政中最为要紧的便是宰相之间的彼此制衡、相互协调;一旦君主肆无忌惮,过于相信某一位宰相而隔绝其他重臣,那么政治力量随之失衡,惊天动地的浪潮便迫在眉睫了。
这甚至与宰相乃至君主本人的品行意愿无关,而纯粹是出于朝政的惯性——这也就是事情刚有苗头,尚未被大小臣工发觉;如果真让言官们发现君臣间这怪异的默契,那恐怕早就要扑上来撕咬,甚至干脆弹劾房相公意图谋反了。
真谋反假谋反无所谓,反正先得把房玄龄逼下去,恢复他们熟悉的平衡。
不过,也正因为深谙这政治规则,杜如晦才深深的感到了困惑——皇帝撇开政事堂单独密会某位宰相,那当然是不小的冲击;可问题在于,就他了解的行程来看……皇帝应该没时间见房玄龄才对啊!
杜相公揉了揉额头,只觉茫然不知所以。说实话,杜如晦明察秋毫长袖善舞,自秉政以来对朝局洞若观火,甚少有这样不知根底的情形。要是仔细算起来的话,上一次他感受到相似的迷惑,似乎还是在……在陛下服用金丹,举止骤然异常之时?
杜如晦微微打了个哆嗦。
“……魏公。”他轻轻发问:“魏公还记不记得,陛下曾令长孙仆射寻访过某种——某种类似荆芥的草药?”
魏征有些不明所以,不知话题怎么又会有这莫名其妙的展开,但想了又想,还是老实答话:
“不错。当日圣人访求到草药后,不但将其贮存宫中,还曾以特旨赏赐给政事堂中诸位相公。这都是莫大的恩遇。”
杜如晦道:“那么魏公,你又是如何处置这草药的?”
“……圣上所赐,自然不敢亵渎。”魏征小心道:“在下已经将草药供奉在祠堂了。”
这本就是臣子对待皇帝赏赐的正常态度。且不说御赐宝物不能擅动,就是这来历不明、仅仅在神农本草中提过一句的奇异药草,又有谁真敢乱用呢?
好吧,陛下倒似乎确实对这药草表现出了某种非同寻常的兴趣。想来再如何也不会是什么毒物……但圣上越是表达热忱与喜爱,做属下的便越是要小心对待,所谓敬而远之,绝不能真僭越了圣上的尺度。
难道普天之下的一切臣子,不都是如此料理的吗?
作为普天之下一切臣子中极为正常的一员,杜相公当然不会对魏征的办法有什么异议。可他踌躇半晌,脸上却露出了极为怪异的表情。
“魏公……魏公可知道。”他小声道:“我昨日途径房相公府邸,看到园中花木——无论牡丹、芙蓉,还是名贵花卉——居然被移到了院外,内室外大半的土地,都种上了陛下赏赐的草药……”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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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就是你给五行村想的办法?”大圣瞥着林貌:“送种子?”
忙完麦种的事情后,林貌挑选农科院新出的零食(用酸奶发酵的特大馒头!红糖糍粑!),屁颠颠找上了他在此地绝对的金大腿,无名无份但贴心贴肠的亲亲师傅,殷勤的做预备良久的工作汇报。
——他早就想好了,那传说中居然能危及冠军侯的诅咒,当然不是寻常手腕可以应付的;但寻常手段不能应付,难道大圣还应付不了吗?
人家可是下一趟幽冥神光能把恶鬼都超度的猛人——猛猴好吧?你在混元一气太乙天仙齐天大圣面前谈论什么诅咒,那爷听了都想笑。
知不知道这口软饭的含金量啊?
正因为有这样诡秘的心思,所以林貌为大圣预备得格外周到,不但买了大馒头热糍粑甜苞谷,还开动脑筋,藏好了一点绝活,就等着在关键时露他一手。
果然,大圣啊呜两口啃掉一个大馒头,立刻便是猴心大悦、笑逐颜开,很愿意与自己这未记名的弟子聊上几句:
“又细又软,还有股天然麦香……不错,不错!你给村民的麦种,便能磨出这样的好面粉?”
林貌恭恭敬敬的行礼:“这要看他们的本事了。要是耕作得法,应该也有这面粉七八成的口感。”
农科院培育的麦种,不但要考虑产量,更要考虑口味,麦粒的油脂、蛋白含量都必须仔细挑选,否则干燥粗糙如糠面,那也是没有销路的。
大圣咂了咂嘴,意犹未尽:“……七八成的口感?要真有七八成的口感,恐怕给皇帝老子上贡,都算绰绰有余了。说句实话,咱也不是没在人间见过世面,但委实没有尝过这样好这样精细的白面——再来一个咱尝尝。”
眼见猴子引喻失义,胡乱感慨,旁边静听的狸花猫哼了一声,忍不住竖起了尾巴:
谁说皇帝老子吃不上的?朕吃的不比这好得多?
它微微仰头,不再搭理这见识短浅的猴子,从石头上跳下去了。
大圣感叹道:“咱老孙也有几百年没有去人间了。真是想不到,凡人居然能将吃喝玩乐的小事精进到这个地步。想来,就是天厨珍味,大概也不过此了……难道凡人精益求精的智慧,真的卓绝至此,竟凌驾于仙神之上么?”
林貌:…………
怎么说呢,凡人智慧的确是卓绝无比,但您老证明的思路是不是有点不对啊?
凡人的智慧可不是用来贪嘴的啊大圣!
他嘴角抽搐片刻,低声道:
“大圣高明。”
大圣舔了舔嘴唇,又望一望林貌身侧敞开的背包。背包里的饭盒热气腾腾,正是雪白糍粑氤氲不去的水汽;而饭盒隔间里黄澄澄油亮亮的黄豆面干香扑鼻,真是闻着都觉得馋虫乱滚……
猴哥咽了口口水。作为三界五行之内最为直率仗义的人物之一,而今大口吃喝了这么多好处,当然不能不在弟子危难时挺身而出。他上下一瞥林貌,径直发问:
“你小子是有什么大事吧?要说就赶紧说。”
林貌心中大喜,立刻行礼道谢,斟酌着将自己对巫蛊的忧虑全部倒了出来,并合情合理做了点粉饰,着重强调巫蛊对五行村,对农耕,乃至对副食品生产可能的危害——要是您老不插手干预,那么一旦巫蛊泛滥,搞不好就再也没有雪白可口的馒头与糯唧唧香喷喷的糍粑吃了哟!
抓住领导关切的利益适度夸张,正是社畜汇报必备的技巧
孙大圣面色不动,听着林貌将巫蛊渲染的天花乱坠无可比拟恐怖之至,唯一的反应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喔,巫蛊啊。”他平静地说。
“所以您一定能料理吧?”林貌迫不及待,喜悦发问。
大圣痛快承认:“不能。”
林貌的笑容僵住了:“啊?”
渲染了这么半天,您老告诉个我不能?您老这不是搞笑呢吗?
“在西牛贺洲时,师——倒是有人给咱老孙讲过解这巫蛊的法门。”大圣漫不经心:“但几百年来实在是用不上,咱也就从来没有练过。毕竟吧,这种邪术倒是千变万化法力无穷,但只要将始作俑者一棒子敲掉,多半也就平安无事了。”
林貌:…………
“这样啊。”他干巴巴道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天底下谁又敢给铜头铁臂银子心肝的齐天大圣下咒呢?或者说,就算是苦心孤诣下了诅咒,那辛辛苦苦跳大神施法的时候,就不怕十万八千斤的棒子当头呼下来吗?要真有谁能挨得起那根棍子,那还需要跳个屁的大神?!
所以吧,一力破万法,才是自古的正道嘛。
不过,这正道中有个小小瑕疵……林貌所拥有的暴力,似乎还是与大圣差得有那么一点点大。
所以。他只能怀抱希望,小心探问:
“……那敢问大圣,还有别的法门么?”
“这也容易。”大圣道:“咱老孙于这法术不算擅长,倒知道个取巧的法子——凡人固然不能与巫蛊相抗,但老阴莫敌少阳,但凡蒙赐过天符天禄,由青天罡气锻炼出躯壳的天上仙家,都却能轻易抵消咒诅。只要与某位仙神商量妥当,将一切巫蛊咒气都移转过去,此后自然天下太平——可惜,咱这齐天大圣有品无禄,并无移转的资格,否则早便替你料理妥当了。”
“不过也没什么——这样吧,你明日午时一刻,带着这些吃食到北面五里,寻一块纯白的石头,先将吃食放在白石之上,而后于山石后暂避。到午时二刻,自有人从天而降,享用美食——你别声张,也千万莫害怕;等到食物都被吃尽了,你再从山石后走出,祈求那吃饱喝足的呆——仙家。到时候,自然是百依百顺,莫有不从……”
这种用食物取悦神仙的办法,大概是自三国管辂祝祷南斗北斗二位仙君以来,数千年间凡人遇仙求法的不二套路,真可谓是味道纯正、渊远流长,绝对正统的道术求仙法门,充斥着《三国》《聊斋》以及《封禅书》的美。林貌闻弦歌知雅意,自然心领神会,却依旧时虚心求教:
“敢问这位仙家,又是何人?仅仅一点……一点吃食,是否太过不敬?”
说到此处,他心中也不由嘀咕——俗话说烧香塑像好办事,如果真能靠一点馒头、糍粑和苞谷就打发了,那这位不知名的仙家,是不是……是不是也有点太廉价了?。
猴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神色高深莫测。
“放心,放心!”他漫不经心道:“只要你吃喝管够,东西可口;别说是转移巫蛊这点小事了,就是真从那家伙身上割下俩耳朵来,弄不好他都不知道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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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晦:奇怪,怎么房玄龄和陛下就这么有默契呢?他们该不会在孤立我吧?
新人物即将出场!
下一章周三晚十一点五十更新
第27章 二师兄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一天:初来乍到, 不明所以,麻木、惊恐、畏惧;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二天:对签到应卯依然不适应,不敢顶撞魔王, 却在私下里偷偷怒骂拴柱、拴花;并想念自己的老家。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三天:虽然视频里的人动来动去, 声音此起彼伏, 的确——的确有些趣味,但在全神贯注之余,还是不时想回自己家看看。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四天:妈呀, 这小人说话真有意思!妈呀,这又是哪来的怪声,听着怎么这么好笑?妈耶。这又是个啥, 闪得眼都要花了哦——不过好看倒是怪好看的。家里?——什么家里?不就出来看几个时辰的视频,家里还能出什么岔子么?
此间乐, 不思家呀!
——简而言之, 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忽视现代社会**乐无与伦比的威力,在种种先进娱乐技术(高燃bgm、动画、炫酷特效)的加持下,即使是相隔千余年光阴、古今高不可攀的文化壁垒,短视频依然在区区数天内迅速攻克了村民所有的胆怯、畏惧与恐怖,并顺利将知识注入了这些浑茫的脑中。
他们未必明白知识本身的意义, 但就着洗脑的旋律与魔性的剪辑,总算是将知识都死记硬背下来, 顺带着复刻了视频中那些反复洗脑的流程。
怎么说呢,对于中古世纪娱乐活动匮乏到近乎空白的农民来说,这些信息时代的消遣方式就简直是太降维打击了。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 人类是真能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伟大潜力的——多少贫民目不识丁, 却能对晦涩艰深的戏本唱词倒背如流、如数家珍?而今换做更简单、轻巧的耕作流程, 你还真当人家记不下来不成?
看着视频就着音乐硬生生背上它五六天, 到了一周结束进入下一个章节的时候,居然连五十以上的老头都会背诵了!
晓不晓得劳动群众的潜力啊?
甚而言之,这些声情并茂光怪陆离的视频,还一跃取代了村中从老到小生平所见的一切消遣,成为他们最为痴迷的消遣,以至于茶余饭后,村中居然不时回荡着雄浑有力的吼叫:
“早日午后,要除虫~呀!天气冷了,要盖~膜~呀~呀~呀!小麦种子,要春化呀~呀——呀!”
——在长久生活经验的磨砺下视频中的台词被极富创造力的改编为类似于秦腔或者梆子的各色唱法,赫然响彻了田头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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