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额角的汗水淌了下来,没想到坐下竟比走着路还要热,半点风也带不起来,只有一个火一般的太阳火一样地干晒,似乎要把她体内所有的水分都晒干才肯罢休。
不知坐了多久,女人终于有些不耐烦,心道横竖遇不到人,索性到河边去待着,等那些村民从田里回来。这种天气下,有水的地方,怎么也比这儿舒服。
想着,她双手撑膝站起身,呼气一口正要举步,边上不远处一座房子的房门恰好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来。
旋即从房子里走出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背上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袱,目测重量和质感像是黄白之物;另一个则手里拿了一沓纸样的物事,倘若包袱里确是金银,这些想必就是记录账目的书帖。
男人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转头朝屋里想要送出门的老者说道:“村长,天气太热,您就别出来了,改日我们再和掌柜的一起来看你。”
“好好,不送,你们慢走。”老者眉眼笑成一条线,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抬了抬示意二人赶紧回去,知道他们住在东云岭,也怕走得晚了山路难行。
女人定睛观察二人一阵,终于唇角渐渐翘起来,又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相比于屋内,外面的世界太亮了,亮得人睁不开眼睛,故而,年迈的村长并未看到站在外面的女人。
但两个男人却早有察觉,早到女人的目光刚刚聚在他们身上的刹那。于是,待村长掩上门后,他们对视一眼,便一齐朝女人这边走来。
越走近越觉女人的身影熟悉,几乎同时,那个尚算不得遥远的名字,蓦地重新在他们脑海深处浮现出。
不知为何,他们忽然觉得女人是她,可惜阳光太盛太强,照得女人的面容似乎也在发光。他们看不清,自然无法确定心中猜测,可仍然下意识觉得那就是她。
不得不慨叹,人的直觉有时偏偏准得很,男人还只是心生这样的猜测,不想女人反倒先开了口。
“煜西,谢无亦。”甚至,她直接叫出了二人的名字,“好久不见。”每一个声腔都那样亲切、熟稔。
二人闻言一怔,继而面露喜色,当即异口同声惊道:“栖大夫,你怎么来了?”
站在面前的女人,正是他们猜测的栖梧。
五载春秋更迭,岁月的刀剑并未给她带来多少沧桑,反而又添几多韵致,越发凸显她的气质。只是当年离开时的哀愁却似刻进了骨血,今番再见,仍含其痕。
栖梧清浅一笑,回答二人道:“我是来找你们的。”
“找我们?”听到这句话,二人越发觉得惊喜。
“是啊,不想时隔五年,竟有些记不清路。”栖梧说着,环视一番四周,叹口气,“这个村子似乎当年未曾来过,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不过幸好碰到你们。”
“这边是南山,当年咱们是从北面上去的,所以不一样。”谢无亦笑着,同栖梧解释。
煜西接着又道:“栖大夫,我带你到家里见大人和掌柜吧?”
“掌柜?”这个称呼还真是陌生,栖梧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大人”不消说,自然是指洛宸,这“掌柜”……
“哦,就是陆姑娘。”煜西一拍脑门,才想起栖梧根本不知这些事情,一时不由得有些尴尬,挠头笑起来,“这说来就话长了,栖大夫,到家里你就知道了。”
煜西和谢无亦一口一个家里,说起来眉梢飞扬的都是幸福,看得出,他们和洛宸在一起生活得很惬意。栖梧心头不禁一热,欣然道:“好,那烦请你们带路了。”
“栖大夫见外了,山路难行,还请留意脚下。”
一路上,二人都在同栖梧讲述这五年来发生的事情,包括洛宸和陆晴萱,蓬鹗和叶柒大婚,叶柒和蓬鹗生了个可爱活泼的男孩,他们唯一一次跟洛宸比剑走过一百招……总之尽是些欢喜有趣之事,居然令栖梧渐渐忘记了上山的疲劳。
终于到了家里,见到来人,洛宸和陆晴萱几乎跟煜西谢无亦是一样的反应。她们当然不意栖梧会来,故而一时欣喜,确乎比得上逢年过节,以至于许久不曾招待客人,居然还有些许的紧张。
栖梧叫她们不要忙,只给一杯消暑解渴的白水便好,但陆晴萱还是坚持把茶水、果盘、糕点一一备好。三人这才像当年给叶柒解完毒那样,一并在当庭那棵老松下坐了。
松树下面的桌椅,已经从当年需要自屋里往外搬,换成了固定的石桌石凳,不仅不用搬来搬去方便了许多,也更有情调不少。
闻着松香,栖梧垂首抿口茶,问一句:“阿叶和蓬鹗呢?”
“带着蓬飞去寒溪玩了,哦,蓬飞是他俩的孩子,三岁,正淘的时候。”陆晴萱递给栖梧一块茶点,示意她尝尝。
栖梧优雅地接过,无论神情还是举止都是平静的,看着并不像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二人便不主动往这方面引话题,只同她拉些家常,隐晦地询问这五年来过得如何,毕竟栖妍走后……
不想栖梧对此的感觉依旧很敏锐,才说几句话便听出二人一直在担心,担心她失去栖妍后的心情状态,索性,她也决定开门见山坦白此行的目的。
“洛宸,晴萱,我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她说着,突然搁下茶点离开石凳站了起来,目光恳切地觑着二人,“我以后,可以在龙泽山生活吗?”
才说完,未及二人反应过来,又匆匆解释:“我知道这可能会很打扰,但……这是阿妍的遗愿。我……我本不该搬出一个故去之人,可是……可是……”不知怎的,她竟是越说越语无伦次了。
洛宸知道此事并不简单,已然触及栖梧的疼痛点,况且,无论这是不是栖妍的遗愿,栖梧肯来与他们一同生活,也都是一件令人欢喜之事。
于是,她和陆晴萱一人一边轻轻拉住栖梧的手,让她重新坐回来,温柔地对她说道:“无论栖妍是否夹在其中,你不弃山中岁月闲苦,肯来此与我们一起生活,于我们都是天大幸事,谈何‘相求’二字。”
栖梧的眼中本就因心事起了泪花,此刻闻洛宸所言更觉感动。
陆晴萱则趁机追问:“所以能否告诉我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斜阳穿过松枝,在石桌上斑驳出细碎光点,栖梧用手指抹掉眼角的泪,向二人讲述起了缘由。
“当年我带阿妍回到苗疆,就把她葬在揽翠轩那棵枫树下。——枫树,是我们苗人的神树。”重提往事,栖梧的情绪确然又变复杂许多,但除了那些终生逝不去的哀与痛,也似有新生的希望在萌动。
那是重新拥抱生活的希望,洛宸和陆晴萱凝视着她,能感受到这股萌动的力量。
栖梧浅浅垂一下眼睫,接着道:“安葬好阿妍,我便卖了医馆,打算在揽翠轩守她一辈子,直到两个多月前,她突然在某天夜里入了我的梦中。”
栖梧说到这里猛然一顿,忍不住哽咽了:“这么多年,这竟是她头一遭,便是在我思她最深的那些日子都不曾来过,所以,我抱着她哭了好久,从黑夜哭到天明,从梦里哭到梦醒……”
“那她……对你说什么了?”陆晴萱素来觉得托梦一事玄之又玄,可此时此刻,却无比希望栖妍能给栖梧留下些什么,毕竟心伤得狠了,一辈子都治愈不了。
栖梧深吸一口气,再徐缓悠长地吐出,一直含于眼中的泪终于止不住滴落下来:“醒后我只觉得好生难过,却连梦里的半句话也记不住,是后来到枫树边祭拜,才突然想起。
“阿妍说她不想我难过,更不希望我如此走完这一生,她知我凭医术可赢万千人尊重,知心朋友却不肯交之一二。如今她不在了,陪伴我的原本应该只剩孤独,不过所幸……”
“所幸你信任我们,我们才有机会做你的知交。”洛宸巧妙接过栖梧未说完的话,在她惊喜与感激的目光中站起身,望向远处已经蓊蓊郁郁的白梅林,意味深长道,“栖梧,栖妍是对的,来龙泽山吧,以后这儿,便是你又一个家。”
作者有话说:
大约还有三四章就完结了,真有点不舍。
第218章 岁月流长(二)
这儿,便是你又一个家。
还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令此时的栖梧感动?
有了家,便有了家人。
又有什么能比这一结果更令此时的栖梧如获新生?
她煎熬了五年,没有人晓得这五年她是如何挨过来的,又似乎每个人都清楚她是如何挨过来的,她对栖妍的感情愈是痴烈,这痛苦便愈是横行肆虐,比起五载春秋里早已数不清的自我救治,洛宸此一番话,才是最好的疗伤之药——龙泽山上,也留有栖妍生活过的痕迹。
陆晴萱实在不想栖梧难过,先自忍下心伤,把茶点重新放回她手里,温言相劝:“好了,栖妍是希望你开心的。我新做的茶点你还不曾尝,在自己家里,哪儿还有见外的道理呢?”
洛宸也抚慰地拍了拍栖梧肩头,轻声道一句:“晴萱所言甚是,既是在家里,你有任何所需,皆可告知我们。”
“嗯……嗯……”栖梧已经泣不成声,豆大的泪珠落于手心的茶点,瞬间融化了点缀其上的雪白糖霜,也融化了她心里久结的冰霜……
小过一段时间,栖梧逐渐缓和下情绪,只剩下下意识地,断断续续地抽噎,这不禁让陆晴萱想起前几天蓬飞被叶柒不小心摔哭,又被洛宸刚刚哄好时的样子。
这世间事着实神奇,大人与孩子伤心的缘由可以天差地别,平复的过程却如出一辙。不过不正因深知如此,人与人之间才会生出诸般理解与包容吗?
谢无亦跟煜西在屋里忙活一阵出来了。
煜西手里依旧拿着那一沓纸样的物事,谢无亦却捧了个木头盒子。盒子不大不小,正好可以将先前他所背袋子里的东西整齐排进去。
二人来到松树下,把纸和盒子分别递给洛宸陆晴萱,汇报似的:“大人,掌柜,银钱书帖核对无误,风竹村每户的佣金也已交与村长了,这是余下的,请过目。”
陆晴萱随意扫一眼敞着盖的盒子,并没有细数里面有多少钱的打算,更不担心核对中会出现差错导致与书帖对不上,只从里面取出十两银子交给二人,才盖上盒盖道:“辛苦你们,先拿这些用着,不够再找我要。今晚想吃什么?”
二人一边接过银子,一边笑道:“龙抄手,回锅肉。”似提前商量过,亦无半点不好意思,想来此类事情是这个家里常有的。
栖梧静言旁观,心中不经意又流过一股暖流。
“好,那就龙抄手和回锅肉吧。”陆晴萱轻拍一下大腿,转头对栖梧道,“你还没吃过我做的龙抄手,今日正好尝尝。味道究竟算不算好且不论,可是他们都喜欢,常跟我要这道菜。”
“……嗯。”栖梧颔首,终于拨开哀痛展出笑容,如同露珠即将破碎时的凄美……
“陆姑娘,有一事我不甚明白,为何煜西和谢无亦唤你‘掌柜’?你是经营了什么生意?”茶水饮过几旬,歇息空当,栖梧又想起出乎她意料的这一称呼,未忍住好奇询问起来。
陆晴萱抿唇一笑,同洛宸相视一眼:“你这么说其实也不错,不过……”她又想搞出点神秘,把一个外表看着平平无奇的茶点在栖梧面前掰开,露出里面七彩色的馅料,顿一顿道:“这得多谢当今陛下。”
栖梧微怔:“梁景逸?”
“嗯。”接话的是洛宸,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却蓦地停在半空,大抵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唇角似笑非笑地一勾,而后才道,“梁景逸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亏多盈少,倘若种下的种子迟迟不肯发芽,届时他会如何呢?”
“……”栖梧听得越发糊涂,心头疑惑就差蘸点墨水写到脸上了。
陆晴萱只好拍了一巴掌在洛宸肩头,笑嗔她说话绕弯卖关子,再同栖梧解释:“梁景逸四年前亲自来了龙泽山一趟,原因我不说估计你也能猜到,说到底还是因为沥血剑。”
栖梧轻笑一番,抬起握着茶盏的手的手指贴着杯口溜了一圈,感慨一句:“沥血剑是神兵,主人又是身手不凡的洛宸,梁景逸新登大宝,企图赖此稳固江山也不奇怪。”
“话虽如此,”陆晴萱边说边抬手敲了敲石桌上搁着的木盒,“但洛宸本就厌却仕宦之事,所以当即拒绝。梁景逸倒是未仗着自己的身份强迫她,只是没想到,又突然问起我们在山中的生计来。”
“问生计啊……”栖梧低声复述一遍,对梁景逸这一举动也产生了不解。但很快她便想起不久前经过的那个村庄,莫名笃定二者之间会有些许联系,于是继续追问。
陆晴萱告诉她,那是风竹村,原本是龙泽山最大的村庄,五年前却遭戾王屠戮,村里人死的死跑的跑,所以人口才会变得这样少,以致与村庄规模十分不协调。
栖梧顿时恍然,不由感慨:“难怪村里的大部分土地都是药田。——可我瞧着,村子并没有显出被屠戮过的萧条之状。”
“一开始,确非如此。”洛宸饮尽杯中茶水,搁下茶盏,“是晴萱想出主意,才把风竹村从深渊里带出来。”
“其实就是一个双赢互利的合作。”陆晴萱补缀道,“当年你给阿叶解完毒,了却最后一桩棘手事,我就开始为以后过日子操心了。虽然留下了梁景逸那一百两银子,但我们人多,日常开销大,架不住总有用完的一日,还没有一个正经营生,时间一久自然不行。
“我思来想去,我们这些人盘铺子开店似乎没有在行的,好在自个儿粗通药理,便想着做点药材生意,又盼着尽可能把成本降到最低,好巧不巧就想到了风竹村。”
栖梧边听边点头,她已经猜出陆晴萱的打算,且十分赞同:“收购药材再卖,的确不如自己种了直接卖给药商,倒手次数越少,亏损的盈利额便越小。”
她曾在医馆里开辟小块的药田,为的也是能少去一些差价,给病家节省一部分药费,不得不说,陆晴萱这一决定甚是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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