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燃并不会主动提起这些。
医生问起来,还是因为她想起陆燃曾经讲过的那个故事。
走丢的孩子,找到家人后,发现家人只偏爱占据了自己名字和身份的养子。
自己被养子百般为难,有一次被推进冬天的水池。
目睹了一切的亲人,却依旧站在养子那边。
第一次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陆燃并没有说这是自己的故事。
但他的身世现在已经不是秘密,很容易便能猜出来。
所以医生便询问了少年,那次被推下水池的经历。
回答这个问题时,陆燃正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
少年扭头看着窗外的街景,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两个字:
“很疼。”
池水冰冷刺骨。
一次次努力爬上来,又被一次次压下去。
人便会在水里慢慢丧失力气,产生一种仿佛永远都爬不上去的绝望。
最后连挣扎都忘了。
纪旻低头看着手中的诊疗记录。
脑海里却在思索,这件事发生的时间。
陆燃上了大学才被沈家认回。
但人到了寒假之后,便已经认识了他。
似乎……并没有留给这件事发生的时间。
大冬天泡在冷水里不是小事。
当时大黄已经寄养在了纪旻这里,陆燃每天都过来,真有异样,他一定会发现。
但纪旻又想到,陆燃的确经常盯着泳池出神。
纪家后院里有个泳池。
但陆燃从来不会靠近。
没等纪旻思索出头绪,他手中的诊疗记录又调出来一张纸。
纸上是潦草的简笔画。
纪旻看向医生,医生道:
“这是患者的心理自画像。”
纪旻低头看向这副简笔画。
画中是一个小人,被困在一个长方形的框内。
纪旻分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长方形应该是一张床。
但让人感到压抑的是,床上的小人并不是休息的姿态。
小人的脖子以下,被画了很多密密麻麻的黑色横线。
这些横线像是一刀刀截断的伤口,又像是一道道无形的束缚。
从心理诊疗室里出来。
或许是因为那张自画像的原因,纪旻的心情很压抑。
这张画,或许普通人理解起来有困难。
但纪旻是坐过轮椅的人。
在看到那幅画的一瞬间,他便明白陆燃的意思。
画里的小人被困在了病床上。
或许是因为疾病,或许是……残疾。
车子上路,司机询问了一下纪旻的下一站行程。
纪旻和助理说了一声,让司机去了沈星遇定好的地点。
路上,纪旻难免想到自己手术前和陆燃的相处。
当时纪旻的脾气的确古怪。
尤其是涉及到旁人对他的伤腿的态度时。
可偏偏只有陆燃,个例外。
无论是这小子推着他在停车场风驰电掣,还是偶尔戳戳他的腿,看他的反应。
亦或者是,最开始遇到陆燃时,陆燃脱口说出的那句:
“要真的残废了一动不能动,还不如死了。”
对于这些,纪旻出奇地并没有反感。
人无法对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完全共情。
健康的能跑能跳的少年,永远都不会真正懂得困在轮椅上的人的痛苦。
即使产生了同情,那更多的也只是基于想像。
但陆燃给纪旻的感觉,却并不一样。
纪旻还记得,自己手术前。
少年笑嘻嘻地安慰他:“我可会照顾全身瘫痪的人了……”
车子在一家隐秘的餐厅前停下。
纪旻的思绪稍歇。
他下了车,等在外面的侍者,见到是他连忙主动迎了过去。
将他带到沈星遇所在的包厢。
“支呀”。
听到包厢房门打开的声音,沈星遇立刻抬头看了过去。
见到纪旻后,视线并没有停顿,继续看向包厢外。
但纪旻进来之后,便将包厢的门关上,道:
“只有我一个人过来。”
沈星遇收回视线,脸上并没有失落的神色。
他期待着陆燃过来,但也很清楚,陆燃不会过来。
“前辈,好久不见。”沈星遇道。
仔细算起来,自从纪旻腿伤痊愈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纪旻点点头,拿起了一旁的菜单。
“他还好吧。”沈星遇问。
“不算太好。”纪旻说。
沈星遇顿了顿,终究是止住了再往下问的欲望。
因为他知道,并没有什么意义。
听了沈星染那句话后,沈星卓大受打击,几天都没有回沈家。
沈夫人更是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只有沈星遇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因为他有自知之明,并不需要被沈星染骂得狗血淋头才开始正视自己。
但沈星遇知道,自己更无药可救。
诸如沈鸿源、沈夫人,以及沈星卓,更多是遵循本能和情感。
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准确的认知。
所以在被沈星染无情的揭露后,才会大受打击,无法接受。
或是努力辩驳,将错误推给别人。
但沈星遇不一样。
他一直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家族和自己之间,选择了家族。
在家族和那个会偷偷趴在书房看他的小孩之间,依旧选择了家族。
所以,沈鸿源宴请方琛的那天。
明知道推人的不是陆燃,为了尽快平息事态,他还是打了陆燃一巴掌。
沈星遇清晰地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
又需要付出什么。
他并不意外陆燃对自己的疏远。
陆燃砸了他满脸蛋糕,又让他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沈星遇也并不愤怒。
这只是他的选择之下,必须承受的代价。
他很清晰地知道这些。
所以,对沈星遇来说,没有悔改的选项。
就像现在,明知道陆燃不会过来,沈星遇依旧在努力。
只是偶尔,被理智压下的情感依旧会冒出头来。
问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沈星染骂他一句又当又立,并没有说错。
沈星遇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压下情绪,理智地分析利弊:
“沈氏是几十年的基业,尽管最近出了问题,但并不是任何价值都没有。”
“陆燃接手沈氏,是最好的选项。不过贸然接手,无论是对沈家还是陆燃本身,都不是什么好事,如果陆燃选择和家里合作,出具谅解书……”
纪旻没接他的话。
男人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电子菜单,只闲聊般抬起头,看向沈星遇,道:
“我很意外,到了现在,你竟然依旧在努力。”
沈星遇顿了顿。
他道:“该做的事,总要有人做。”
他又要继续讲利弊,摆条件。
纪旻点好了单,抬眸,笃定道:“遗产的事,你早就知道?”
“是。”沈星遇说。
这并没有什么好瞒的。
这时包厢的门被敲响。
服务生走了进来,将纪旻点的东西端上来。
最先上的是一杯柠檬圣代。
服务生端着杯子要放到纪旻面前。
纪旻却朝对面抬了抬下巴,道:“给他点的。”
沈星遇略有些意外。
但这并不是他注意的重点。
他只是想着要怎么高效地说服纪旻。
服务生离开,包厢里又恢复了安静。
“你很赞同你父亲篡改遗嘱的行为?”纪旻继续问。
沈星遇默了默。
他并没有表达自己的观点,只是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对公司和家族最好的选择。”
纪旻笑了笑:“但是你弟弟丢了。”
这句话像是某种无形的利剑刺过来。
沈星遇怔楞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道:
“将股份全部留给一个下落不明的孩子,这对一个个公司来说会造成多大的动荡,你不会不懂。”
纪旻说:“他很喜欢你。”
沈星遇嘴唇极其轻微的颤了颤,嘴角又深深抿紧。
“我能感觉到,他对你和对沈家所有人都不一样。”纪旻说。
沈星遇垂眸去看桌上的菜品。
但是他并没有点别的东西。
桌上除了饮品之外,只有纪旻点的那一杯柠檬圣代。
“他记得你喜欢兔子。”纪旻说。
沈星遇维持着冷静:“那是很早的事了。”
他低头吃了一口面前的甜品。
清新的柠檬香散开,是他唯一能接受的甜品味道。
这时,却听纪旻又道:“他也记得,你喜欢吃柠檬味的冰激凌。”
沈星遇的动作顿住。
他深深地皱起眉头。
一向冷静理智到仿佛机器人一般的面孔上,溢出一丝浅淡的、极其压抑的痛苦。
第125章 答卷
沈星卓一个人在街上徘徊。
自从那天沈星染离开后,沈星卓也离开了沈家的别墅。
他没有回自己的公寓。
也没有理会现在一团乱遭的工作室。
生活好像一瞬间变得极其混乱,骤然压下来,让人毫无头绪。
沈星卓不喜欢这种感觉。
遇到这种混乱时,他下意识想要躲出去,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轻松一下。
等所有的混乱逐渐平息,他再回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但这次,沈星卓躲了很远,脑子里依旧一团乱遭。
他不用闭上眼睛,脑海里便回荡着沈星染说的话。
“整个沈家就你最垃圾。”
“你在别的地方比不过沈星遇,只能在当哥这个方面想办法赶超了!”
这些声音响一声,沈星卓的脚步就停一下。
他不断挣扎着,思考着。
想要找出什么来佐证自己并不是那么差劲。
也佐证自己的确在努力当一个好哥哥。
可沈星染的话太锋利了,沈星卓努力找了很多证据。
却发现事实总是在一步步印证这些话。
沈星染在求他帮忙的时候,每一次都会提起沈星遇。
一听到沈星遇的名字,他便脑子一热,不管沈星染要求的是什么,便都答应了。
他看不惯陆燃在外面打工,对别人低声下气。
是真的心疼陆燃的遭遇,还是只是不愿意看到他沈星卓的弟弟对别人点头哈腰?
如果是心疼陆燃,那他为什么没有真正地改变陆燃的境遇?
他明明可以供陆燃上大学。
他可以给陆燃安排住处。
他也完全有能力,让陆燃像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一样生活。
他为什么没有做呢。
每次,只是在见到陆燃打工的瞬间愤怒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去改变。
他什么都没有做。
却在心底暗自埋怨陆燃为什么不愿意叫自己哥哥。
沈星卓脚步停在一家快餐店门前。
他隔着玻璃门,盯着里面柜台后的人影看了好一会儿。
最终,他缓慢地打开门走进去。
“欢迎光临。”店员抬头打招呼。
但不是沈星卓记忆里的少年。
沈星卓买了一个草莓味的冰激凌脆筒。
他一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一个脆筒被他吃的很快。
酸甜的草莓气息,似乎是藏在记忆里的味道。
沈星卓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慢慢地,他走到了一处带着围栏的草坪前。
一抹熟悉的黄色影子映入眼帘。
年纪已经很大的小狗,正安静地在草地上嗅闻。
沈星卓眼睛一亮。
这段时间的昏暗骤然褪去,见到小狗的一瞬间,仿佛生活的希望又照了进来。
沈星卓蹲下身,对着草坪上的小狗拍拍手,唤道:“大黄!”
小狗听到声音,隔着围栏朝他看过来。
似乎认出了他是熟悉的人。
小狗摇了摇尾巴,缓慢地朝他跑过来。
小狗嘴巴一圈的毛已经白了。
但身体依旧很健康。
可它跑得有些慢。
因为,小狗的一条后腿是跛着的。
它就这样拖着一条伤腿,一颠一颠地朝蹲在栏杆外的沈星卓跑过来。
沈星卓脸上那股堪称兴奋的希望,却在小狗那只伤腿的颠簸中,缓缓的凝滞,消散。
草坪另一侧,一位老管家注意到小狗的动向,叫了一声:“大黄,回来。”
小狗停下脚步,遥遥看了沈星卓一眼,终究还是缓慢地转身。
依旧用一只脚跛着的姿势,颠颠地跑了回去。
沈星卓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或许是蹲的太久,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好好吃饭。
沈星卓感觉到一种轻微的眩晕。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又是怎么走到马路中央。
惊醒他的是刺耳的刹车声。
以及司机的惊呼:“你怎么样?有事吗?”
沈星卓坐在地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车子前轮,不合时宜的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出车祸是这种感觉。
法院来人查封了沈鸿源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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