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牧城东西两侧的山看着很近,然而望山跑死马,相距又何止几十里!
叶一在短短几个时辰里,不止从东面跑到了西面,甚至把两边的山全都搜索了一个遍?还是说,在梦境中心随意动,想去哪就去哪,哪怕在东西两侧的山上直接架个横跨云牧城的大石桥也未尝不可?
直觉后者不大对,他呆呆地问道:“你是怎么……”他不知该如何描述,又住了口。
叶一却明白他想问什么,也不在意,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我把这把剑练成飞剑了。”
顾山青陡然一惊,惊得脑子都瞬间清醒了——世界上大多数剑客哪怕练一辈子也没法将自己的本命剑练成飞剑,叶一却在几个时辰里将一把偷来的破剑练成了。虽说不是在现实之中,但谁又能说,在梦中定然就更加简单呢?
然而叶一似乎丝毫也不把这当一回事,她催促道:“所以,你在这边可发现了什么?”
顾山青将他的所见所闻一一对叶一说了,迟疑片刻,问道:“叶司台,您让我们所有人都去闯昆山阵,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否和山君愁胡的这一段历史有关?”
叶一沉吟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也罢。就算我不说,你大概也快猜出来了。”说完,没有回答顾山青的问题,转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你知道,何为‘魔’吗?”
顾山青有些摸不着头脑:“魔不是……”说着,却又停住了。
对啊,魔是什么呢?
若是叶一不问,他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人妖精怪,皆有来处。人和妖天生自然,爹生娘养,精和怪则是灵气、生气、怨气……诸如此类天地流转之气韵所激,因缘际会下偶开灵智之生灵和器物。那么,魔又是什么?
他的师父说在上古时分是有天生之魔的,但是早在第一代人君出世之前,他们便已衰微,等人君出世之后,更是益发凋零。在天生之魔绝灭之后,他们印象中的魔,书中记载的魔,俱是后天所化。
他们到底是什么?他们的共通之处在哪?他们究竟是因何而称之为“魔”?
顾山青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不知道。”
叶一似乎也没指望他给出什么像样的回答,闻言,微微一勾嘴角,道:“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自山君开始,一代一代清下来,关于魔的东西应该都被清干净了,哪怕是民间的记录,大概也不剩下多少了。”
短短两句话,却在顾山青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曾经以为,在市面上能找到的关于魔的记录如此之少,是因为他们天生行事诡谲,莫测神秘,没想到,却是有意为之的。
邪魔祸国殃民,滥伤人命,山君在人和妖的大战止息之后着力除魔,众所皆知。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又选择把他们的来历过往,习性特征,各种细节,等等等等,全数隐去,在近千年后的今日几乎无人知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后的代代人君为何也都遵循了他的做法?而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竟能在不知不觉中让关于魔的记载全部消失……
不消说,这背后必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就藏在这个梦中,近在他的眼前。
顾山青尚且思绪连篇,那边厢,叶一已然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问题:“魔,乃是逆天之物。”
顾山青道:“逆天之物?”
他莫名想到了他们之前收伏息壤时张文典口中的“逆天五行”。不过此逆天绝非彼逆天了。
叶一道:“不错。违背天地循环之理,非自然而生,便是逆天之物。”
而后,她对顾山青讲述了一代代人君所删节隐藏的内容。
原来,最初时的魔与他们此时所讲的魔并不是完全一样的。最初时的魔,就与人和妖一样,是自然繁衍而来的。这世间魔的力量生来最强,妖次之,人最弱,而与之相对,人的儿孙子嗣最多,妖次之,魔最少。
然而问题就在于,魔的数量少归少,寿命却十足长久,且每一个都是肆意妄为,嗜血成性之辈,动辄血涂千里。妖尚有余力自保,有时还能欺负欺负更弱小的人,人却是实打实的受害匪浅,苦不堪言。
终于有一日,一位,或者是一群上古的异人前辈终于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不知找到了何种方法,对天发愿,一并献祭了自身的三魂七魄、发肤血肉、百代子孙,竟当真撼动了天地运行之道,将魔,尤其是其中最厉害的那些魔,驱逐出了世间之外。
顾山青想起他的第一位师父,也就是那位老人,在山中小庙那一晚,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异术的那一晚,对他讲述的初代人君的事迹,不由心中疑惑:“可是,不是说是初代人君统领异士,对抗妖魔,才让群魔不再那么嚣张,平民百姓稍微得享太平么?”
叶一摇了摇头,平静地道:“那是再之后的事了。留在人间的魔数量变少,力量又相对较弱,翻不起太大的水花,妖才开始兴风作浪。人君对抗的其实是剩下的魔,和兴风作浪的那些妖。”
这么一说,初代人君超凡绝尘的形象似乎确实逊色了许多,然而……
顾山青眉头微皱,道:“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费周章加以隐藏的事罢?既然初代人君都没有费心隐瞒,山君为何要这么努力地去掩盖真相?”
叶一道:“你先等等,且听我说完。”
“将魔从世间驱逐”,这一句话说来轻巧,然而其中真正的含义,却并非是干脆地把所有的魔从□□上消灭那般简单。这世间的事物有消有长,不会凭空而生,亦不会凭空而灭,更何况是魔这般有着强劲力量的族群。
所谓驱逐,换而言之,其实也可以说是,封印。
既是封印,就意味着他们其实仍在这个世间,只是与人世隔绝,外头进不去,里面出不来罢了——当然,某些颇有异能的异士和大妖除外。
顾山青恍然大悟:“昆山阵!”想了想,又道,“不对,难道……所有立着古书文的地方,都是封魔之地?”
叶一缓缓点头:“正是如此。只不过,昆山是其中最大的一处。”
顾山青猛然想起他在昆山脚下,九歌镇上听的那一段“山君愁胡独上昆山”——那虽是话本,夸张许多,但似乎确有其事,再结合他们在公主祠画中的所见所闻,不由悚然一惊:“那山君和愁胡进入昆山阵是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献祭?为了交换力量?为了比试和对决?反正,总归不会是为了在封魔之地伏祟除魔吧?
叶一默然,转而道:“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派你们去试昆山阵的理由。不止是我,人君殿、守城军,还有扶正按察使也在做同样的事。若是你们都进不去,就证明昆山阵仍在如常运转,没有出什么问题。”顿了顿,又道,“刚才你说山君想要那狼妖,或许就是为了破阵。”
顾山青道:“也就是说,虽然不是天生之魔,但这个昆山阵,现如今我们口中的‘魔’,依然是可以进的了?”
叶一道:“不错。天道自然,昆山阵法隔绝所有逆天之物,我们口中的魔依然是可以进的。只是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说到这,顾山青却又不禁心中奇怪了。
照叶一这么说,在天生之魔从人间消失之后,所有非自然、非天生之物统归为“魔”,这难道不会太过宽泛?因人死后执念而生之鬼,受祭拜供奉而生之仙,乃至精和怪,哪一个又算得上是天生自然了?
若是他们进了昆山阵,还能出来吗?
而如果他的师父所说不错,他小时候也误入过昆山阵,这难道是说,他那个时候已然入魔了么?更何况,他之后又十分轻易地出来了。
顾山青将心中疑问对叶一说了,叶一沉吟片刻,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所谓道法自然,乃是人有人道,妖有妖道,精有精道,怪有怪道,顺应自身之道,便是顺应天道。而‘魔’则是冲破自身之道,踏入歧途者。至于他们是如何踏入的歧途,这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她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不过,说到底,其实我也所知甚少,你问我精怪、仙鬼进了昆山阵之后能不能出来,没有亲眼见过,我也是无法回答你的。”
听出她语气里玩笑的意味,顾山青讪笑两声,打了个哈哈,把这个问题揭过,又听叶一道:“好了,闲话就不要再说了。既然我回来了,我们现在就去找人吧!”
顾山青一愣,道:“找人?”
叶一戏谑地瞥他一眼,莫名让顾山青想起了谢丰年,道:“不要装傻了。如果你没看出问题,我也不会让你来镇异司了。走吧,让我们来会一会那个林校尉,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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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梦里人
确实,无论是木石嵩撞破陆隐平和狐姬的私情,还是聂入锋因此给了陆隐平一掌,这些事都太过私密,绝不是轻易能为外人所知的。而两次都在场,并且被排除在木将军消音诀之外的,只有林校尉一人。
若这些记忆不是不同的人拼凑而成,那最为可疑的,只有那林校尉了。
只是,他们仍未知晓这梦境是属于此时,还是过去,是不是其实只是八百年前的林校尉曾经误入蜃楼留下来的记忆。因此,他也没有对叶一多说什么。
但既然叶一提出来了,去调查一番也无妨。
顾山青想了想,道:“其实也不用去找他。如果是有人人为地利用蜃,或者其他的精怪、手段布下了这个局,那这个局的局眼很有可能在一个地方。”
叶一立刻道:“茶摊。”
顾山青道:“对,没错!”
无论是蜃精、阵法还是什么别的手段,只要是有人故意为之,总是需要布置的,不可能像有的山野猎户为了捕捉野猪之类而自制的□□似的,随意往哪里一埋,放上饵料,只等猎物自己踩上去。
而只要有布置,就必得有掩饰。
八百年过去,云牧城的建筑早已破碎风化,路过云牧的人又小心翼翼地只在一条路上走,走的时候多半也要请位山野异士、民间“大师”护法,想要引更多的人进入蜃楼,又不露破绽,其实殊为不易。
还不如,干脆布置在一个所有人都会路过,都见之不怪,真正找起来也很难想到的地方——他们一开始就在的地方。
所谓“灯下黑”,不外如是。
不过,如果布局者也想到了这一点,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那就没有办法了。
想到这,顾山青不由苦笑:“但如果茶摊没有,找起来可就费劲了。”
叶一一摆手:“无论如何,先去再说。你说得对。如果真是有人布局,他必定会时刻监视最紧要的地方,无需找他,他自会来找我们!走吧!”
晚上云牧城大门紧闭,又有人巡逻,但溜出去对两个人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出了城,也不遮掩,光明正大地便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
原本是茶摊的地方依然是乱石一堆,之前没有细看,此时仔细一瞧,这堆石块分明比平常荒野里的范围大上许多——这附近又没有河床,哪里来的这么多石头?
叶一也瞧出了古怪,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言闭,一声轻叱,拔剑出鞘。
士兵用的破铁剑在她手中放出明净光芒,眼看要决然斩下,突然听到一个年轻而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我劝你们不要那么做。它一旦把壳合上,再张开可就不知道多少年了。连我也控制不了它。”
顾山青和叶一猛然转身,那林校尉一身便衣,竟宛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面对他们如临大敌的姿态,他却显得格外轻松。他轻描淡写地瞄一眼叶一手中的剑,道:“好剑法。如果是在外边,你这一剑,确实能把它连壳带肉一起劈碎吧。”
叶一警惕地道:“它?这石堆下的蜃精,是为你所控?”
林校尉微微偏了偏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道:“你就这么认为吧。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问题。”
叶一没有纠缠他模棱两可的说法,又道:“你到底是谁?控制这蜃精,你有何目的?”
似乎没有料到叶一会这么问,他微微一怔:“我是谁?”又苦笑道,“对啊,我是谁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山青只觉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渺远而苍老,仿佛立在他眼前的不是他们,而是近千年漫长的悠悠岁月,他望着那些岁月,望得太过出神,甚至连语言都忘记了。
叶一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林校尉仿佛突然失去了与他们交涉的兴致,厌烦地一摆手,道:“你们就当我是一个老人吧,一个很老的老人,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来重温旧日的梦。”
他苍老的语气和年轻的外表搭配在一起,说不出的违和,甚至有几分好笑,然而顾山青他们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他顿了顿,又抬起眼,对顾山青轻轻一笑:“我早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来把我从梦里叫醒,但没想到,来的居然还是个认识的人。”
接着,似是见顾山青面露疑惑,没什么反应,他的双眼骤然凹陷,直至陷成一对漆黑的深洞。
顾山青脱口道:“是你!”
十几年前的记忆早已模糊,那对黑洞洞的眼眶又太令人印象深刻,如今多了一双眼珠,顾山青居然一直没有认出,林校尉就是当年他在云牧游历时领兵过境的鬼将军!
当年的鬼将军便离鬼王之境仅差一步之遥,这么多年过去,他必然变得更为棘手了。他早在起兮车上就想过,如果再遇上那般厉害的角色该如何处理,没想到,竟又直接对上了本尊!
然而,在这种紧张的时刻,他却莫名分神想道:“原来,鬼也是会做梦的么?”
那边厢林校尉咯咯一笑,道:“我以为你肯定能认出我呢,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
叶一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已然摆出了方便出招的起式,她的声音肃然,道:“怎么回事,山青?”
顾山青犹豫片刻,道:“我少时来云牧游历,曾经遇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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