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来时路找过去,深一脚浅一脚,窦乾甚至把喉咙喊哑了。
她仿佛进入了另一层无我的境地,没有宣泄般的哭出来,但却充满了密云不雨的气息,苦闷而焦躁。所有的忧思憋在半空,沉重到无法再容纳分毫。
“小豆芽——小豆芽——”
欧阳喻对着隐隐绰绰的树丛放声大喊,对着通向洗手间的小径放声大喊,对着穿梭而过一脸茫然的游客放声大喊。
比之窦乾,她更加不惜体力,去每个犄角旮旯看过后才能死心。失望、失望,仍是失望,不断冲击她绷到发硬的神经。
等欧阳喻回过头来,发现窦乾已然到达某个体能极限点,身形不受控地打着晃,如秋日无处凭依的枯蝶,即将迎来凋落。
她想伸手扶住她,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明明那么虚弱,但在抵抗她这件事上却又那么不遗余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窦乾别过头去不愿看她,肩膀抵在一柱石灯上,喘息连连,声声急促。
苦笑在欧阳喻的嘴角蔓延,被冷落的五指只得收回,她的心随着窦乾紊乱的吸气吐气声而逐渐七零八落。
即使明知会惹对方讨厌,此时此刻她也必须开口:“窦乾,我知道你怪我,但你现在能不能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很冷静。”窦乾的声线较以往更低沉,仿佛裹着坚冰似的,冷峻且决绝。
“你的状况很不对,你不能再四处奔波了!我去找寺庙里的和尚问问有没有广播,你慢慢走回原地等着。万一小豆芽没走远,待会儿回到原处找我们,可别错过了。我们兵分两路行不行?”
“不行。你可以用你的办法,但你不能干涉我。”
欧阳喻烦乱地扒着头发,她的心被母女俩割裂成两半:“窦乾,我怕你出事……”
“出事……呵,你不会懂的……”窦乾横望过来的眼神,竟是带着一丝恨意的,“她是从我身上剥离的一块肉,如果豆芽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我自己……”
喉咙蓦地干涩异常,无法再吐露只字片语,欧阳喻像是生生吞下了一整个热炭球般痛苦。
她清楚地看见窦乾在她们之间划下的分割线,不仅仅指明她们的不同立场……
还让她明白过来,情况越是险峻危急,窦乾越是会封闭自己,毫不犹豫将她推开。
但没有什么比小豆芽的安危更紧要,欧阳喻只能放任这种隔阂的滋长,放任那道荏弱的身影离她远去。
稳住心绪后,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打听广播的事,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这里是天堑寺,不是随便哪个中央公园。
但几个和尚听说了她的遭遇,表现得十分上心。尽管没有在各处立杆架线作为信号接收器,不过寺里有个明镜高台,上面的功课钟声音很响,能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我们帮你想办法,敲钟之后再用扩音喇叭喊,应该整间寺院都能听见。”粗眉和尚对欧阳喻说完后,又让旁边的瘦脸和尚附耳过去,此事还需禀告方丈。
虽然有先斩后奏之嫌,但做的是好人好事,想必不会受罚,这样的细节就无须让欧阳喻操心了。
欧阳喻之所以会拿定这个主意,还是因为她相信她家小豆芽,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如果听到广播,不管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一定会想办法与她们汇合。
沿路的好心人都是她们一家子的后盾,只要小豆芽开口去问,就会有人伸出援手。
好心人……
这世上一定是好心人居多……
才不会有什么黑心的人贩子,要将她的小宝贝拐去山沟沟里卖……
她默默地、反复地、甚至歇斯底里地在心中祷告。
欧阳喻其实也怕极了,怕得在一路登上高台时,设想了所有最坏的结果,脚软得直打飘。
要不是几个和尚前前后后跟住她,她都不知自己恍惚中是如何用扩音喇叭发布这则寻人启事的。
……
之后那些来去的脚步声、哄乱的人语声、燥浮的蝉鸣声,全在欧阳喻的脑海中远去。
不是她不愿去记,而是那段寻找孩子的过程里,她的大脑已被抽了真空。
浑身上下冷得厉害,仿佛在黑暗中一步步走过冰封的湖面。脚下猝然裂开,她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一步灭顶!
然后,她抖着身子惊醒了,画面一转,眼前是小豆芽迈着小短腿朝她飞扑而来的身影。
欧阳喻愣在那里,反应不及地被小家伙撞了个趔趄。
“洋芋妈妈,你没事吧?”小豆芽紧紧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脑袋软糯糯地问道。
一瞬间的眼含热泪,欧阳喻的胸口堵得慌,又疼又热,让她说不出一句话。
人群里那些感同身受的,也纷纷擦起眼角——
“当妈妈的高兴傻了吧?”
“失而复得,那心情太复杂了,是得缓缓。”
“幸好幸好,要是孩子真丢了,做家长的可是要自责一辈子的。”
心跳依然哐哐在胸口震响,但欧阳喻冰凉的身体随着小豆芽的归来终于能够回血。
她蹲下身子,比从前任何一刻都要更紧地将女儿拥进怀中,发出一声低泣:“小豆芽,你吓死我了!”
小豆芽还没长开,不能环抱住她,但肉肉的小手轻抚着她的肩胛,平息所有不安的源头。
她为洋芋妈妈的难过而难过。
“真的很对不起,都是我们没看好妞妞!”
突如其来的一句道歉,才让欧阳喻看见小豆芽身后站着的一家三口,其中那对夫妻满脸愧色。
“怎么回事?”理智回笼,欧阳喻揽着小豆芽的肩膀站起身,用手背抹去脸颊上沾染的泪痕。
那位丈夫抱歉地搓着手,解释道:“我们刚才从斋堂出来,外面似乎围了一圈人,我在打电话也没留意,我太太……我太太也不知道在干嘛,居然让妞妞一个人跑去围观。结果我打完电话发现妞妞没跟上来,急得要命,这时候你们家小豆芽牵着妞妞找过来。我的孩子是找到了,但我一看,小豆芽这也是个孩子啊,是不是也和家长走失了?幸亏后来听到喇叭声,我们就赶紧把孩子送来了。”
话音刚落,那位妻子不乐意了,面红耳赤地争辩道:“什么叫不知道我在干嘛?说好的一家人出来玩,你成天抱着手机,你不能体谅一下我一个人带孩子辛苦吗?全把责任推给我,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还不体谅你?你说上班累,我不是让你在家带孩子了么?妞妞这么乖,你一个人有什么照看不过来的?就是因为你不挣钱,开销又大,我不得多接点业务?你以为我是给谁打电话赔笑脸,还不都是那些难伺候的客户大爷!”
“你这男人blabla……”
“你这女人blabla……”
欧阳喻被吵得脑袋嗡嗡作响,果然……
孩子丢了是天大的事,任何一对家长都会因此怒视对方,什么样的恩爱承诺都变成了互相伤害的指责。
她和窦乾也不会例外,甚至更糟……
她刚才打电话通知窦乾时,对方一声未吭,沉默一秒两秒后,直接摁断了通话。
因为窦乾就是这么一个人啊,她永远不会冲着你大喊大叫,但割损你的伤口只深不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家长闹矛盾,往往是三败俱伤。
在那对夫妻越吵越凶之际,他们的女儿妞妞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默默缩在一旁,无声掉眼泪的样子惹人心疼。
最让欧阳喻诧异的是这个叫妞妞的小朋友,比小豆芽高半个头,看起来至少有个六七岁的样子。
第49章 冷却
她揉揉小豆芽的脑袋, 想听听她自己是怎么说的。
小豆芽的表述和那位丟孩子的父亲相互印照,差别大概只在于从小朋友矮矮的视角,更能发觉一些大人所忽视的东西。
就比如妞妞她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着跟父母失散, 那些大人不会去注意脚边多了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妞妞害怕得红了眼眶, 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回到父母身边之时, 小豆芽扒拉开一条人缝,仿佛天使降临一般牵住了她的手,自告奋勇一路陪同, 直到找回她的家人。
欧阳喻听了连连摇头, 这叫什么事啊!
助人为乐当然值得称颂, 但你一个自身都难保的四岁孩子跑去给走失的六岁孩子领路, 她真不知道对这只小鬼灵精是该骂还是该夸了。
在她举棋未定之时, 窦乾出现替她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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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刚刚上演过的母女俩热情相拥的场面, 匆匆赶来听见小豆芽解释的窦乾,她的反馈则冷了很多。
小豆芽如法炮制地抱住她的腿, 撒娇地喊着:“豆干妈妈~~”
然而不管曾经是多么屡试不爽,这一次都无法奏效。
窦乾冷肃的表情一变未变, 她伸手了, 却并不是为了回抱女儿:“豆芽,你说说看,从小到大妈妈打过你没有?”
“唔, 妈妈……”小豆芽露出惊恐的表情,撒开圈抱妈妈的手想要后退, 却被窦乾用另一只手捉住肩膀。
扬起的掌风倏忽而下, 意味着这即将成为小豆芽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打屁股的体验。
小豆芽吓得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欧阳喻跨前一步, 截住了窦乾的腕子,阻止了这一场本不该存在的打骂教育。
那盈盈一握,纤细得不成样子的手腕,正在她的掌心发颤,欧阳喻忍着心痛,仍然攥得很紧,不肯松开。
“欧阳喻。”重逢以来,她第一次直呼她的大名,不带一丝感情地,“豆芽她做错事了。”
“我知道,但她的错应该算在我头上,是我没有照顾好她。你要打,也该打我!”欧阳喻急得扯开嗓门嚷道。
窦乾卸下力道,手腕从欧阳喻箍紧的虎口滑落,她淡淡地讥讽:“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理直气壮、英勇就义的样子,像是愿意乖乖认错、乖乖等着挨打么?”
眼见两个妈妈即将爆发今天第二次争吵,且势头远胜于第一次,小豆芽两边拽着衣角,委委屈屈当小和事佬:“都怪我啦。我以为妞妞爸妈只是刚走开一两分钟,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们……没想到他们走得好快,还转去别的路上,我们追了好久。我应该跟洋芋妈妈说一声的,但她那时候一直在紧张你啊,豆干妈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最后一句话,令窦乾眉心一紧,她有些动容:原来,小喻一直在紧张着她么……
或许将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人人有错,又人人没错。
大方向上,窦乾抢救病患没有错,欧阳喻心系她的体况没有错,小豆芽乐于助人更是没有错。
但阴差阳错之间,命运稍稍作弄了她们一下,将那些好的初衷掩埋,反过来放大她们犯错的细节,幸而最终它手下留情,没有酿成惨剧。
非要去追究一个事件责任人么……
其实也挺没意思的。惩处了她,也不能消除事件本身已然造成的伤害。
只要小豆芽平安回来,什么都可以不必再计较。
窦乾陷入苦笑:“我明白了,忘记今天的事吧。以后也不必再提起。”
……
亲口提出翻篇指令的人,也许自己最难实行。
窦乾本就因中暑而精神憔悴,又经历了心情上的大起大落,以至于元气大伤,出游的情绪难以为继。
三人整理过行李后来到斋堂,已近日暮时分。
欧阳喻择了一个不被日晒的四人座,窦乾神情恹恹地坐下去,身形不复从前挺拔,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空洞地停放在远处某张红底黑字的菜单牌上。
欧阳喻和小豆芽悄悄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浓浓的担心。
“窦乾,你看看想吃什么?我去买。”
没有回音。
欧阳喻伸手正打算碰一下发怔的人的肩头,却被她重心一软,大幅度地躲开。
“我不饿。”意料之中冷冰冰的三个字。
指尖受伤地蜷了蜷,但远没有她的心被蛰痛得厉害。
曾经那么随便给她抱、给她搂,愿意学习调情,愿意携手复健的人,现下是连碰都碰不得了。她又缩回自己的保护壳里,对所有人落上锁。
一忍再忍,指尖还是在无意识中抠抵住了掌心,留下触目惊心的印痕。
窦乾对她的抗拒,不加遮掩,又来势汹汹,让欧阳喻反复吐纳了好几口气,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会把身体搞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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