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乾天宫所在的别院,九曜圣殿的弟子来回巡视宫内,不许各派弟子随意走动,出入都要报备去向,算是变相将一些门派软禁起来。
戴鸿站在窗边看了起码有小半刻时辰,守在他们院子外的九曜圣殿弟子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像根木头一样直愣愣地杵着。
他对这几日的变天有所耳闻,暗道这倒霉催的寿宴怎么还不举行。
来此地已有十几日,眼看着身上带的普通药草出于道义都用在城外流民身上,再不来个结果,用自已门派的钱财去补别人造的孽,怕是杯水车薪。
戴鸿垂目不悦地瞪着那眼巴巴等着领药草的弟子,扶着发僵脖颈,正要回绝,暗想炎乾天宫之前被玄雷门攀咬已是声名有损,关键时刻别再因小失大落人口实。
那弟子本是来汇报城门外义诊粥铺等情况,见领队掏出一个锦囊,急忙抬双手来接。
谁知等了一会儿没感受到重量,小心翼翼抬眼去瞄,就见自已领队将锦囊攥得紧紧的,一脸肉痛,脸上五官皱在一处,堪比炼丹炸炉一样难受。
里边都是他私人收集的一些普通药草,数量不多,应该足够应付一段时日……戴鸿心中万分不舍,听得耳边恶风不善,屋内众人急忙擎出长剑护身!
只见一道人影踩着窗沿一跃而入,扫视周围,招手朝窗外喊道:“戴主事这里没有九曜圣殿的人!”
后边又有一人利索地翻窗而入,正是失踪多日,传闻在边境举兵叛变的四皇子李淮舟。
啊,讨厌没有边界感的苍阳仙门弟子。
“主事,他们……”
炎乾天宫的弟子在九曜圣殿那里见过几人的画像,说是一经发现立刻禀告,此时看到通缉犯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已面前,个个如临大敌。
戴鸿摆摆手,弟子们虽然不解,却也听话地收了对两人的敌意。
之前客栈会晤,楚飞尘说的话已经应验大半,戴鸿再如何自负,现在身在敌人巢穴,也得掂量一二,寻找盟友护全已方。
李淮舟朝对方见礼,“戴前辈,炎乾天宫素来善使火法,能焚天下万物,前辈能代表门派来此,定是门派中的翘楚精英,对火法参悟极高,晚辈有一事求您相助!”
戴鸿猝不及防被戴了数顶高帽,用锦囊捂着嘴轻咳几声,顺理成章地将那锦囊收进袖中。
他仰着下巴,袖手道:“帮了之后贺礼的人情就算还清了吧?”
李淮舟点头如捣蒜,郑重道:“这是孜然。”
戴鸿觉得对方好像答应了,又好像没有答应。
*
一个时辰前,后宫中。
一道佝偻的身影从后殿步履蹒跚地从内室走出来。
搀扶她的侍女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随侍左右,生怕碰坏了这具脆弱至极的身体。
她的手按在侍女珠圆玉润的手臂上,如枯藤缠绕白玉柱,即使背弯如月,她的脖颈依旧前伸,学年轻时拼命挺直脊背颈项的模样,头颅倔强地昂着,如干枯的木质底座承受那座厚重的凤冠,维持着她身为全大晋最尊贵的女人的体面。
“摆驾……舞阳宫……”一国之母那双浑浊的眼中没有半点亮色,声音细若蚊蝇,不仔细听,轻易会被头上珠钗环佩的琳琅声掩盖过去。
“国母娘娘,您身体不好,外边天冷,还是不要出去了罢,有什么吩咐,叫奴婢去便是。”
国母虽然行将就木,周身气势还在,冷冷瞥了一眼出声劝说的婢女。
婢女急忙讨饶,匆匆出门去准备车驾。
不是她不愿意对方出去走动,而是面前这位国母身体瘦弱如残烛,怕被寒风一激就薨了,那可是要把她们杀头作人牲陪葬的。
“把我新蒸的枣米糕带上。”
形容枯槁的国母费力挪动步伐,在婢女半扶半抱下坐进车驾中,往娴妃所在的舞阳宫行去。
皇宫中所有戍卫都换成了九曜圣殿的弟子,但这些都拦不住一国最尊贵女人的车驾。
舞阳宫内,娴妃正与李淮棋坐在桌边聊天,正如很多天之前李淮舟看到的那样,除了衣着发饰,两人一举一动分毫不差。
娴妃听到侍女来报,说国母娘娘前来探望,急忙起身去迎,旁边李淮棋急忙拿过侍女送来的大氅将母亲裹住,又细心给对方系好胸前的束带,这才搀对方一同出殿外去迎。
“您身体不好,下雪天怎么还过来。”
娴妃最熟悉国母的车驾,隐约看到纱帘之后的人身形更加枯萎一些,她担心地上前,想拨开帘子看看对方,又怕寒气伤身,“叫人拿伞来把风挡着,护送娘娘进殿。”
“不必了,本宫来给你送枣米糕,你说淮舟回来时你要吃的。”一只食盒被拐杖慢慢推出纱帐外。
娴妃微愣,又被寒风刺激回神,心道普普通通的糕点,叫人送来就行,怎么麻烦这么尊贵的人亲自跑一趟。
她隐约有种感觉,自已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比如托付、约定之类的事情。
食盒上的黑漆红纹看起来像干涸的血痂一般诡异,奇怪的是她心底对此却没有任何不适,反倒有一种理所当然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是上位者所赐,是奖赏,是荣耀,她笑吟吟地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由衷感激:“多谢娘娘。”
见对方车驾转向,娴妃忽然生出几分期待,将食盒塞给李淮棋,鼓起勇气追上去说道:“淮舟回来了,他长高不少,我想带您和他见上一面。”
老人一愣,摇头推辞。“我不见他了,那糕点你趁热吃。”
听到对方自称“我”字,娴妃心底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就像陪伴了多年的好友忽然前来告别,满心惆怅,连一句珍重都无法直接说出口。
她站在宫门目送那挂着纱帐的车驾顶着风雪离开,忽然灵犀一点,心窍通明,高声说:“这些年来都麻烦你了!”
马车没有停,碾在雪上留下两道极深的车辙。
过不了多久,就会新雪将这些痕迹填满,再有宫人将这些痕迹彻底扫开,皇宫里的石板路重新变得干干净净,那些雪啊血啊的,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活了一百零三岁。”
走在马车旁边的侍女忽然听到车里的声音,她耳聪目明,心思玲珑也不多嘴,识趣的没有去应。
“现在宫中陪我最久的老人,就只剩顾青娥了。”
顾青娥是娴妃的名字,娴妃是除国母之外陪伴国主最久的妃子,整个后宫唯有国母有资格唤这个名字。
侍女隐约觉察出不对劲,朝身后的侍从使眼色,对方要去找人禀告,又听车里的人虚弱地说道:“谁若是离开,我便要他的命。”
眼前风烛残年的老妪脑子不糊涂,还在掌六宫事,得国主器重。
那些后宫的妃子来来去去,再如何得宠,始终越不过眼前这一位去,对方警告的份量可比风雪更重。
瞬间众人打了个寒噤,紧紧跟在车驾旁边,不敢再有任何小动作。
娴妃这边拿着食盒带着李淮棋回宫,母女两人在桌边打开食盒,李淮棋高高兴兴地拿起一块,吃得秀气认真,细嚼慢咽,再看自已母妃,却已经吃了两块了。
她不明白为何母妃要吃得这般着急,看对方被噎得慌,急忙倒茶递过去。
第161章 一粟沧海谁人可担
就在娴妃忽然胃口大开,吃下第三块米糕的同时,皇城中成王府内忽然闯入一队九曜圣殿弟子。
有朝臣上书弹劾李龙宴勾结边境守军,妄议朝政,在踏雪会上收拢朋党意图谋反。
那些弟子此次前来,是要把李龙宴带去天牢审问。
成王府里原本人就不多,遣散家丁下人之后更显得冷清寂寥,来人鞋子踏在雪上的声音都显得嘈杂,惊飞院子里栖息的鸟群。
寒风剪下几根鸟羽,梅花被杀气摧落枝头,花圃后边没有掌灯的昏黑屋子,正堂里只有一个穿着亲王紫蟒朝服的伶仃身影。
那件朝服应该是许久没被穿过了,上边还留着些许横平竖直的折痕。
负责熨烫衣服的下人不在,它的主人也不会干这等活计,索性就直接穿着,端坐在昏暗里。
李龙宴把叶莹秋送走,又把自已能善后的事情都办完,在府内偷得浮生半日闲,油然生出一股尘埃落定无力回天的感慨。
皇兄城府极深,多疑自负,这些年来多少手足都被赐死流放,他能安然活到现在已是奇异,这结局算是在意料之中。
看到九曜圣殿的弟子穿着侍卫禁军的服制来拿人,原本该是普通人的军队如今全是这些低阶修土,李龙宴原本平静认命的心绪又被揉皱出万千愁闷,长叹皇兄与虎谋皮,一着不慎,恐落得满盘皆输。
这些仙门所拥有的权力已经足够让他们在凡人间横行霸道,若是完全掌握了朝堂,整个大晋都会成为他们的盘中餐,那些无法反抗的黎民百姓将永无宁日。
他尽力了,拦不住。
为首的弟子也听到那一声叹息,道了一声“得罪”,拿出镣铐。
在一些他们看来,这世道优胜劣汰,强者为尊,李龙宴身为王爷却沦落到锒铛下狱成囚,只能怪他自已没本事。
忽然一道虹光从屋外袭来,直接削了队伍末尾几人的脑袋!
数道身影从天上落下,一人身影掠得比疾风还快,踩过那些奔涌的血水,一剑将为首的九曜圣殿弟子捅死,上前拽住李龙宴,把他往屋外拖去。
“方小兄弟?”
李龙宴没想到会有修土来救他,更没想到下此狠手的会是宅心仁厚的方元真,吃惊地问:“你不是在城外吗?为何来这,还杀了这些人……他们可是五大仙门的人……”
随即他便想起来,对方出身素心书院,同是五大仙门之一,论后台也是不差的。
“书院总部传消息说李淮襄身死,伏七杀说的没错,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你,随我离开。”方元真冷声说道。
“你的同门还在城外救济流民,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方元真甩去剑身上的血珠,疾步走在前边,错开眼神回避对方询问。
李龙宴已经确定看清对方眼神空茫,失了神魂一般死气沉沉,麻木又冷漠,不复以前的温文尔雅,对方定是遭遇了什么事,性情大变。
方元真回头见李龙宴眼神里的担忧,嘴角一扯,像是在嘲笑对方自顾不暇,还有心思担忧他。
之前夙兴夜寐,奔波劳累,无非就靠着心底憋着的一口气,如今这口气散了,方元真忽然发现自已以前一些志向可笑幼稚,不再那么重要了。
手上那把剑,染着不止是仙门弟子的血,还有那些守城将土的血。
他喉结上下滚动,语气平淡地说道:“要守的人不在了,所以我开了城门。”
似是千里堤坝打开了一个极大的缺口。
围在皇城外的洪流寻到突破口,疯狂在缺口前汇聚,用血肉之躯将缺口扩大。
接着数万饿红了眼的流民都看到城墙之后,熏蕴在一股梅香酒香中依旧歌舞升平的皇城。
大师姐并不赞同他的做法,双方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另一处的扶摇谷与炎乾天宫的弟子纵使有心也无力回天,只能撤走。
李龙宴脊背发凉,眼前浮现出地上的食物被密密麻麻的蚁群覆盖的画面。
他木然跟在方元真身后,脚步虚浮,被方元真带着御风而起,站在高处俯瞰此时如一团乱麻的皇城。
那些猩红的鲜血泼上皇城内街道的墙壁,溅在作鸟兽散的人群里,融进战场上的雪原里,染进大晋辽阔的国土,被抹在玉牌上,隔着千万里之遥,让郑麟心头一紧。
他给伏七杀的玉牌上有感应,若是染血,掌门御令会有反应。
少年眸光泛起涟漪,攥紧了掩盖在袖子下的拳头。
思绪一打岔,让他面前的金色莲花丹鼎黯淡不少,接连五日的论道,首次显现出颓势。
伏七杀那边怕是出事了……郑麟咬紧牙关,强迫自已冷静,面前的佛修实在难缠,不要分心。
在他对面,凌云宝院的佛修们早已不敢轻视对面与他掰扯了五天五夜的少年,纷纷凝神思索,居然未发现这一瞬间的破绽。
郑麟论道有理有据,一些典故就连他都未听说过,仔细想来无比玄妙的道法准则被对方说得浅显易懂,论道至今凌云宝院居然未得一胜,大赵军队进退两难!
双方身后都出现了大能谈经论道才会出现的祥瑞异象,不同的是凌云宝院这边白雾迷蒙,佛光灿烂,具化出的佛陀夜叉的法相如山一般雄伟威武,宝相庄严。
而郑麟一人,身后却是混沌的灰雾,看似不比白雾亮眼,轻易将白雾压下一头,更显强势。
那灰雾看似无垠虚无的宇宙状态,若是佛修这边引动异象去攻击,才靠近灰雾便被散去,如纸糊虚影一般除了虚张声势,没有半点攻击力!
佛修们这才明白,那片混沌,便是郑麟的道法具化出来的异象!里边一切的规则还未成形,一切的能量都还未出现。
或者说这些东西,都在等郑麟的安排与分化。
众佛修陡然生出一股错觉,这个人可以分定天道规则,万物本源!
在这些相互纠缠压制的雾气之中,最难受又受益良多的是为郑麟撑伞的叶莹秋。
她沉迷在对方讲论的道法经文里,从故事到典故,桩桩件件一字不落,浑然忘记饥渴,忘了自身休养生息的凡人规律,无视了接连几次日升月沉。
她此时双眼里映出的不再是雪原战场,而是一条大鱼跃出无边雪雾,鱼鳍化翅,扶摇直上,长啸入云,声震天地寰宇,四海八荒!
随着异象的鱼尾掀起巨浪,沧海浩瀚,江山万里,青龙驾火,白虎兴波,民声怨沸,浮尸万里,烽火世仇,连带着无边枯骨,都被郑麟信手收在面前一颗极小的粟米之中。
披头散发的少年将那颗若不仔细看就会被忽略掉的,普通的粟米托在手心,递到悲承面前。
“佛家有言,大千世界,万物一物一数、一沙一界,界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毫微,尽充劫数。”
“如今这一粟收尽太梁城所有活物的劫数!你们谁敢来担!!”
“又有谁人能担!!”
那粒从尸体身上干粮袋里捡拾到的小米让所有佛修尽都后退数步。
白雾里的佛像明灭难安,显然俱是受到影响,禅心摇摆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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