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门关上的同时,郁晏放下筷子。
他在餐桌边坐了十来分钟,确定陆初景不会出来后,才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旁边。
郁晏盯着茶几上那一摞整齐的资料看了片刻,忽然弯腰,伸手从沙发底下摸出一张纸,与茶几上的纸张是同一种规格。
他垂下眼,再次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一遍,转身走向厨房。
煤气灶旋钮“啪”地一声打开,火舌冒了出来。郁晏将单薄的纸张引燃,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颗小尖牙
深夜,郁成江回到研究所。
他前两天在外地参加了一个会议,回到临津市便迫不及待地向研究所赶过来。据借用他研究所展开药物实验的吸血鬼们说,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吸血鬼闯入了研究所内部,需要他亲自确认对方已经彻底死亡。
郁成江步入研究所大门,拉了拉领带,心情十分平静。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研究所被吸血鬼闯入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因为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自己,不可能有任何生物从研究所内部活着出来。
稍后他要做的,无非是确认吸血鬼尸体所在的位置,回收那一箱被抢走的药剂,顺道把尸体喂给养殖起来的怪物。
假如吸血鬼十分不巧地被阳光晒成了灰烬……那他就只用回收药剂了。
走过空无一人的长廊,郁成江站在玻璃穹顶下。前方数十米就是水池,但他在这里停下了脚步,没有再向前。
四周一切如常,标本墙伫立在一边,地面上干干净净,看不出丝毫异样。
郁成江凝视着池水,皱起眉。
在他离开之前,水平线距离池边仅有五厘米,但是现在却下降了不少,目测足有接近一米。
就算这两天阳光热烈,也不该蒸发这么多水。
郁成江想要上前看一看,但是对水底生物的厌恶与排斥阻止了他。那是人类面对远超自己的力量时由心底产生的本能畏惧,即便郁成江理智上清楚水池里的生物永远不会伤害自己,但他仍旧尽力避免靠近。
二十多年来,始终如此。他从未有一天克服过这种恐惧。
郁成江既轻视被自己豢养作为实验材料的雌性人鱼,又惧怕对方的力量。因为这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类。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转身,去乘坐室内电梯。
他不愿意站到水池边查看雌性人鱼的状况,于是选择像往常一样,进入地下实验室,隔着水族箱观看。
一堵透明的墙,能给他带来心理上的安全感。就好像雌性人鱼真的弱小到能被水族箱困住,像那些供游客赏玩的海洋生物一样,不足以对他造成一点点威胁。
电梯下行,“叮”地一声,金属门大开。
郁成江踏出电梯,脚下皮鞋踩到了地面上的积水,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骤然停下脚步,低头去看。
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漫溢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像是水龙头忽然坏掉了似的。
郁成江心里一瞬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想起水平线下降的池水,脸色忽然变了,三两步向前,来到巨型水族箱旁边。
水体中,雌性人鱼正甩着尾巴,掌心贴着透明的池壁,露出欣悦又欢喜的表情。她的神情有种空洞的柔软,像是犯错之后乞求垂怜的宠物。
郁成江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望向排水阀门。
金属阀门与水族箱的连接处有延伸的闪电状裂缝,细小的水流正从裂缝处滴滴答答淌下来。
阀门被破坏掉了,他藏在里面的东西……?
郁成江深吸一口气,脸色缓缓沉下来。他顾不上去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想先确定自己最重要的实验资料是否还完好。
他迅速查看了水族箱的金属排水阀,确定已经完全被破坏掉,立即意识到双重阀门之间的排水中枢必定被水流灌满,那也正是水池平面下降的原因。如果不把排水中枢的水放出,他自己是无法进入其中的。
要查看实验资料,只能先打开第二重排水阀,等待水族箱里的水完全排出。
可是第一重排水阀门已经不复存在,他进入排水中枢后,与雌性人鱼之间就再无阻隔。
郁成江在原地踱了两步,脸色铁青。
犹豫了不到一分钟,他手动打开第二道排水阀门,同时命令雌性人鱼:“你待在原地,不许移动。”
雌性人鱼听话地点头,海藻般的长发飘散在水流中缓慢地浮动。她的神情温驯到不可思议,在郁成江下达命令后,她就真的待在原地,连尾鳍都不摆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水流迅速地排出,等到池水流尽,郁成江打开应急灯,通过预留的通道进入了两道阀门之间的地下排水中枢。
他无数次在这里存取资料,对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无比熟悉,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的实验资料已经不见了。
内置的保险箱被完全毁坏,对方甚至没有费心去猜测密码,而是直接破坏了柜门。金属柜门上留有深深的痕迹,边缘呈不规则的卷翘,像是野兽的爪痕。
郁成江有些战栗,一半是惊惧,一半是兴奋。
能够通过雌性人鱼的守卫来到这里取走实验资料,这证明闯入者的实力必定强过雌性人鱼。假如当天他就在实验室里,或许已经被杀死了。
但是对方为什么需要关于人鱼的资料?这世界上难道还会有第二条人鱼么?
闯入者必定对人鱼有所了解,却又不够了解。
他几乎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资料是被谁带走了。
“我的实验成功了?”郁成江喃喃自语,神情癫狂又惊喜。“他变成人鱼了,世界上有了另一条人鱼?”
他在地下排水中枢内来回踱步,皮鞋敲击在金属管道上,发出空荡又清脆的声音。
郁成江不再痛惜自己失去了珍贵的实验资料,他在这个幽暗的空间里扫视,显得神采奕奕。实验的成功让他有些洋洋得意,离成功更进一步的滋味简直令人心醉神迷,他激动得嗓音颤抖:“我得找到他,他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亲人,当然该为我的实验做出贡献……他简直是完美的造物!”
他急匆匆地离开排水中枢,回到地下实验室。
雌性人鱼还在原地,一动不动。水族箱里已经没有水了,她紧紧地贴在池壁上,黏湿的长发披在肩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可是郁成江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有些厌烦地瞥了一眼雌性人鱼,语调冷酷:“你为什么没有把闯入者拦下来?”
雌性人鱼眼睫低垂,发出哀哀的泣声。
“愚蠢。”郁成江垂眼注视她,如同看世间最卑贱的东西。“你该为你自己的愚蠢和失职付出代价。”
人鱼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自我意识,其实未必能听懂人类说了什么,但是却能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情绪。每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
人鱼美丽的脸庞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抗拒,但更多的是哀求。
郁成江不为所动,冷冷道:“我需要你所有的尾鳍鳞片作为实验材料,给你五分钟。”
人鱼脸上的表情骤然一空,随即双手指尖探出尖锐的钩爪。她蜷起尾鳍,将锋利的钩爪贴在鳞片边缘,自尾端向上切割。
剧烈的痛苦一瞬间侵袭全身。
雌性人鱼空洞的脸上闪过痛楚的神情,但她的动作依旧迅速,没有丝毫迟疑。尾鳍鳞片很快崩落在地,在冷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像是一地星屑。
大多数鳞片犹带血痕。
人鱼的鳞片质地极其坚硬,尾端连接着骨骼,因此才能片片扣合紧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鱼的尾鳍鳞片其实是外部骨骼,除了十年一度的蜕鳞期会自行退化脱落外,其余时候都无比牢固。
剐下人鱼的鳞片,如同人类活生生地剔骨。即便鳞片可以再长出来,但是过程中巨大的痛苦却不会减缓分毫。
雌性人鱼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剧烈的痛苦让她的声带收紧,尾鳍不能自控地痉挛起来。
即便如此,她仍旧忠实地、一丝不苟地执行郁成江的命令,迅速剥脱尾鳍上的鳞片。
郁成江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比狗都听话。”他稍稍有些愉悦,又不可抑制地自得。
拥有巨大力量的美丽生物,几乎是食物链顶端的王者,那样的凶猛,那样的坚不可摧,在他面前也只有温驯服从。
自古以来,人类从未取得过如此成就。除他之外,还有谁能让神一般的怪物臣服?
而他,将踩在怪物的骨骸上,取得举世震惊的成就,最终获得永生!
郁成江的目光再次缓缓移动,在每一处损坏痕迹上停留。他叹服于人鱼的破坏力,想到那个跟自己有亲缘关系的人鱼基因携带者,眼里霎时燃烧起贪婪的烈焰。
-
清晨,陆初景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脸。
他唇色苍白干枯,像是极度缺水,眼下一圈乌青,能直接去秀场诠释最新时尚,任谁都得说领会了烟熏妆的精髓。但由于他本身五官出众,瞳仁颜色浅,因此看上去倒十分有个性,像是性情忧郁又眼神迷离的浪荡青年。
颓废又憔悴,无形中反而更像个吸血鬼了。
药剂实验的第十天,陆初景已经饱受折磨,体力大幅衰减。他静默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以冷静的目光打量每一处变化,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身体。
【第十支药剂注射后,频繁出现乏力、恍惚现象。头部隐痛,伴有轻微耳鸣。夜间听力不再增强,推测在药剂作用下已强化至吸血鬼极限听力。此外暂无其他异常表现。】
陆初景照常记录下自己的变化,通过加密软件发送给另外一个人。
做完这一切,他从浴室里出去,看向沙发上坐着的郁晏。
“吃早饭么?”陆初景道。“一起去?”
郁晏点点头,目光在对方手臂上因为注射药剂产生的灼伤痕迹上停留了一瞬,眉目间掠过一丝忧虑。
两人换了衣服,结伴出门。
楼下早点铺一如既往地实惠,陆初景找了张空桌坐下,对郁晏道:“三鲜面,一笼鲜肉汤包,再来一杯豆浆。三鲜面多放点血豆腐,汤包要姜丝醋碟,豆浆多加糖。”
别人点单都是跟老板说,只有他好像自带了一个英俊帅气的服务生,与旁边的居民完全是两种画风。
郁晏转头走到老板面前:“两碗三鲜面,多加血豆腐。”然后看了看墙上订着的泡沫板,又说。“还要鲜肉汤包和豆浆。”
“一共二十八。”老板熟练地报价。
郁晏递过去三张十块钱纸币。
老板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现在流行手机扫码支付,年轻人里很少有使用纸币的了,难免让人诧异。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老板没放在心上,转头动作麻利地煮面。
郁晏也没闲着,取了一只放着姜丝的塑料碗,往里面倒香醋。然后又去拿豆浆,自己往里面加糖,还非常细致地搅拌均匀,最后又夹了些免费的凉拌小菜。
陆初景坐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
让郁晏去买东西,一方面是他自己懒散偷闲,另一方面则是觉得郁晏过于沉默寡言了,一天都说不了几个字,仿佛没有跟人交流的需求。遂打发他去多说两句话,免得嗓子生锈。
年纪不太大,倒是有些孤僻,也不知道是不是人鱼天性。陆初景心里想。但郁晏现在是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既然活着,总要和人接触的,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小房子里,不说不笑。
陆初景沉沉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像自闭儿童的老父亲,这自闭儿童还是一个杀伤力极强的大型生物武器……
他每天都为孩子操碎了心。
郁晏端着餐盘回来,看到陆初景一脸惆怅,眉头皱了皱,低声道:“不舒服?”
陆初景否认:“没。”
他看着郁晏把餐盘上的东西一样样摆好,自己面前整整齐齐几个碗碟,一笼蒸包,还捎带一杯豆浆,对面就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碗三鲜面。
陆初景:“……”
一边热热闹闹,杯盘碗碟开会,另一边却十分清冷孤单。
他一时间竟然从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惭愧,心想:再苦不能苦孩子……不是,跑错片场了。
陆初景清了清嗓子,说:“去买杯牛奶。”
郁晏看了眼他手边的豆浆。
陆初景道:“不是我喝,给你的。年轻人还在长身体,需要补充点营养。”
郁晏握着筷子,以沉默表示拒绝。
“快点。”陆初景催促。
郁晏开口:“我不……”
陆初景:“去。”
对视数秒,郁晏还是妥协了。
他拿着刚才付账找回来的两个钢镚儿,买了一杯牛奶,在陆初景的注视下喝完。对方不知何故用欣慰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
吃完早饭,两人在外面逛了一圈,路过一家小报刊亭。
陆初景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他思索着要不要给郁晏买几本书看看。
自从把身边这个人捡回来之后,他就没见过对方有什么娱乐活动。陆初景自己还玩手机看电视呢,精神世界相当丰富,可是郁晏基本每天就坐在出租房那张小破沙发上,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放空,往往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应该是很无聊的吧?
难怪话都不说,一天到晚就只蹦出几个字,因为他确实没什么事情可以说。没有经历,也就无从分享,甚至不会产生倾诉欲。
陆初景打定主意,走到报刊亭前面,低头看那些书花花绿绿的封面。
纸媒没落,盗印横行,纸质书籍的销量远远不如从前,各大书商都有积压许久的库存书籍,不知在仓库的犄角旮旯里待了多久,才终于被贱卖出去,辗转来到这里。
报刊亭前的书摊分了两部分,一边纸板上写着“十元一斤”,一边写着“十元三本”。
看摊子的老大爷不甚热情地招呼:“自己挑,称斤超二两多算一斤。十块钱三本的任选。”
陆初景转头问郁晏:“有喜欢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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