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楼下停了数十分钟,有人打开车门下来。
一个穿着深色制服、长相端正严肃,眉目间透出几分坚毅的年轻女人,和一个全身黑衣,就连脸都藏在黑色面具下的极其瘦削辨不明性别的人。
浑身黑的那个脖子上、腰腹间都挂着金色的粗链子,上衣背后印着个骷髅头,看起来十分朋克。
这两人组合在一起违和极了,从居民楼里出来的大爷大妈们路过时都要瞧上两眼,但也不敢多看,走远了才鄙夷道:“现在的年轻人,怪模怪样、流里流气的!”
骷髅头:“……”
他藏在衣物下的手一紧,攥了攥拳头,暴躁地用鞋尖铲了铲地。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骷髅头说。他的声音低且嘶哑,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仿佛生锈的铁板相互刮擦,漏出的杂音如同锈红剥脱,难听极了。
“最后检查一遍装备。”年轻女人说。“确定能撑得住么?”
骷髅头沉默了几秒,才说:“能。”
年轻女人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定同伴的状况。她最后竖起食指按了按耳朵里的通讯器:“曹佑安,如果情况不对,立即撤离,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知道了,我是文职嘛。”通讯器里传来不满的声音。“想做别的也得我能出去才行,我在车里根本出不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年轻女人没再说话,手往下触及制服裤装的口袋,摁到冰凉坚硬的金属制品。
“上楼。”
老式居民楼环境不太好,隔音也不行。此时临近中午,各家各户都在准备午饭,乱七八糟的香味飘满了整栋楼,食材下锅与热油碰撞“刺啦——”一声,此起彼伏。
所有的声音都通过通讯器传到另一端,被听力敏锐的吸血鬼捕捉。
“他真的会在这里吗?”车里留守的文职人员发出疑问。“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居民楼,条件也太差了。不会是家里败落了吧?否则怎么会沦落到这里来。”
年轻女人眉头紧皱,她谨慎地观察周边环境,声音极小:“安静。”
文职人员悻悻闭嘴。
一路上了七楼,下头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小。这栋楼建起来的时候卡着步梯房最高标准,现在电梯房盛行,老旧又没有电梯的高层房就不太受欢迎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七楼格外安静。
年轻女人右手放在腰间,轻盈又迅速地靠近目标房号。骷髅头跟在她身后,就像个影子。
与此同时,隔着薄薄的一扇门。
在厨房里摘豆芽的郁晏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还握着一把豆芽,指尖却已经弹出钩爪,泛着幽蓝的冷光。
客厅里,电视里播放着春节相声集锦,台下观众们的笑声连绵不绝。
陆初景在这欢声笑语中打瞌睡,他独自占据了长沙发,褚卫坐在地板上,跟着相声笑得一颤一颤的。
可是忽然之间,褚卫被一只从后伸出来的手捂住了嘴巴。
褚卫:“——!!!”
他大惊失色,整个人几乎原地弹跳起来。但随即那只手扭过他的脑袋,被迫向后转,熟悉的面容进入视线。
别出声。别动。陆初景比口型。
褚卫整个人还是懵的,只知道点头。
陆初景放开手,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跟厨房门口的郁晏对视一眼。无需其他的交流,都知道对方发现了异常。
有人在靠近并且在他们做出反应时已经站在了门外。
来人显然经受过专业训练,动作轻捷又迅速,极其细微的脚步声被掩藏在这栋楼居民们发出的生活噪音里,就连吸血鬼都难以察觉。可随着脚步声一同到来的还有心跳,清晰又稳定,这是没办法掩藏的。
在这间狭小出租屋里的三个人,陆初景时刻保持着警惕且应对危险的经验丰富,郁晏拥有动物般的敏锐直觉,他们不可能放过任何一点异动。只有褚卫既无经验也无直觉,甚至不习惯用听力捕捉心跳声,他还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小白兔一样,来回转头看室友们,满脸的问号。
门内门外都没有了动静,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仿佛对峙。
褚卫在这诡异的气氛里看相声,觉得自己好像在刑场……再好笑的相声都不管用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陆初景和郁晏都一动不动,目光一致盯着门口,那神情严肃的,让他不由得惊恐起来。
陆哥能徒手捏碎自己的颈骨,郁哥长着那样可怕的、冷血动物的眼睛。这两人有一个算一个武力值都爆表了啊,按理来说该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
可他们看着那扇门的表情,简直如临大敌。
难道门外面是一头哥斯拉么?褚卫苦中作乐地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个世界上都有吸血鬼了,再来一个哥斯拉好像也不是太离奇。
就是这个战力配比不太均衡,打哥斯拉好像胜算不大,接下来他们应该召唤——
敲门声打断了褚卫的胡思乱想。
“请问有人在么?”一个陌生的女声说。“上门□□。”
褚卫眨了眨眼。
□□?是哪个□□?正经□□还是另有内涵的□□?说起来陆哥这种高龄吸血鬼有身份证么?不会露馅吧?
陆初景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思绪立即飞转。
先前有两个脚步声,但却只有一个心跳。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吸血鬼和一个人类。
说话的是个女人,心跳声也来自于她。心跳频率稳健,无明显变化,说明她情绪稳定,不是被胁迫的。率先开口说话,她可能在两个人里占据领导地位。
人类领导吸血鬼,这样的情况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丁绪风手下,所以他们不是那边派来的。
陆初景重新坐下来,朝郁晏摆了摆手:“去开门。”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颗小尖牙
门外,年轻的人类女性上半身前倾,腰部后弓,浑身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她不知道这扇门被打开,随之而来的是危险还是转机,但她已经准备好了面对一切。
在她身后,骷髅头上衣的男人焦躁地舔了舔后槽牙,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整个手臂上血管浮凸,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他死死地盯着紧闭的门,眼神狂躁而充满攻击性。
里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这说明房子里的“人”没打算悄无声息地接近偷袭,这是一个表达善意的信号。
两秒钟后,锁簧弹响,门扉大开。
一束光顺着落进去,落在门后那个人的脸上,也落进眼睛里。
年轻女人正对上那双眼睛,猝然一僵。她就像在夜晚活动的青蛙骤然被强光照射,一时失去了反应能力,只能呆立着不动,心中莫名其妙生出恐惧感,四肢一点一点冰凉。
年轻女人很快摆脱僵直,理智重新回归。她冷静下来,非但没有移开目光,反而鼓起勇气,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些。
唯有直面恐惧,才能战胜它。
接近正午,阳光热烈而耀眼,本该照亮一切。可阳光照进那双眼睛里,却像是被吞噬、绞碎,永远落不到底。虹膜是深邃的、海一般的蓝色,中间的瞳孔却是竖着的。当被那双眼睛盯住的时候,仿佛凝视死亡。
“不进来吗?”房间里有人说。
这句话打破了门口的僵持。郁晏悄无声息地侧过身,让开了通道。
年轻女人重新感受到空气进入鼻腔,才意识到原来刚才她一直屏着呼吸,就连自认为“冷静下来”的时候也同样。实际上她根本没从僵直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挣脱的是她的精神,但她的身体本能意识到自身仍受威胁,于是仍旧屏住呼吸,想要降低自身存在感,以此求生。
开门的这个“人”很危险。
不到一秒,年轻女人就调整好状态。她神色自然地望向门里面,声线平稳又清晰:“打扰了。”
陆初景打发郁晏去泡茶。
“上次超市临期商品促销不是买了茶包么?两块钱一盒的那种。”陆初景指挥。“烧点开水……诶没有纸杯子了吧?用一次性的碗可以么,你们不介意吧?”
年轻女人和骷髅头上衣坐在凹凸不平的沙发上,一时陷入沉默。
他们过来之前做过各种推测,准备了六套应急预案。其中乐观的如进门之后双方从谨慎地相互试探到友好协商,不乐观的如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立即发出警报请求支援,最糟糕的就是如果情势实在危急,那么年轻女人将以自己作为人质交换,来保全普通民众。
现在看来,种种预案,没有一个派得上用场。
年轻女人面色沉静地看着长着竖瞳的危险分子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筒纸碗,上面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
厨房里烧水壶响了一阵,危险分子走进去,没一会儿左手提着水壶出来,右手拿着两个纸碗。他把水壶和纸碗都放在茶几上,随后收回手,站到另一个人身边不动了。
“喝茶喝茶。”陆初景说。“别客气,两位自便。”
年轻女人:“……”
她不知道这算是热情欢迎还是下马威送客。
陆初景看了一眼郁晏,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站着干什么?”
郁晏依言坐下。出租屋里的沙发不够大,他坐得离陆初景很近,两人腿贴着腿。对他来说,陆初景并不冰冷,反而是温热的。
陆初景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向下落在两人皮肤相贴的地方,有意无意地笑了一下。他把郁晏的这种行为当做面对陌生人时下意识寻求安全感的表现,于是并没有挪开,反而将一只手搭在身边人的膝盖上,轻轻拍了两下。
郁晏身体瞬间紧绷,而后他控制着自己缓缓松懈。膝盖上那只手拍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髌骨处按压,如同安抚小动物。这让他错觉膝盖上那只手是灼热的,好像要灼烧自己的灵魂,又觉得只有肌肤相贴的部位才是存在的、真实的。
要是能多一点,再多一点……最好能把这个人完完全全抱在怀里,没有任何阻隔。
郁晏喉结动了动,耳朵后面细小的幽蓝色鳞片挣扎着想要出现,很快消失不见了。他一脸淡漠,又把自己往旁边挤了挤,矮下腰,让自己的肩膀靠着陆初景的肩膀。
陆初景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这时候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两个陌生人身上,只有左手指尖下意识抚摸郁晏的膝盖,来来回回。
年轻女人已经给自己倒水泡了茶,茶包很快就把透明的水浸出澄红的茶汤,但两块钱一盒的茶包品质显然低劣,苦涩倒比香味更重些。
出于礼貌,年轻女人浅浅喝了口茶。
陆初景观察对面这两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类和一个吸血鬼。他的眼神穿在骷髅头上衣的男人身上停留数秒,总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点熟悉也有限,陆初景觉得自己记忆力不差,但始终没想起来。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说:“两位是有什么事情么?”
年轻女人手里还捧着那只花花绿绿的纸碗,闻言抬头看他。
陆初景笑笑:“这栋楼的水表统一装在一楼。况且……”他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年轻女人稍稍颔首,随后说:“既然是这样,您对我来这里的目的应该也有所了解。为表诚意,先自我介绍一下。柳清秋,特殊危害公共安全事件专项调查处第三任处长,负责不能公开的、吸血鬼相关的公共安全事件。”
骷髅头上衣男人:“耿子诚。”
对方态度慎重,陆初景也正襟危坐,说了自己和郁晏的名字。
小小的出租屋,在这样的氛围下竟然像极了正式的会晤场所,显得严肃起来。
柳清秋单刀直入:“陆先生,我想先向您确认一件事。”
陆初景脸上稍稍带笑,看起来客套但不失礼数。闻言他并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柳清秋看得出来,这并不代表陆初景会如实回答她的问题,点头是让她继续往下说,有没有答案,或者答案几分真假,则要视问题而定。
不过她有把握,至少在第一个问题上,他不会说谎。
“您刚才说了您的名字,那么我想知道,您的父亲是陆进宗先生么?”
听到这个问题,陆初景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他以为对方会询问关于吸血鬼的事情,关于光明药的事情,甚至关于褚卫的事情,唯独没想到会问他的父亲。
陆初景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的话里听到他父亲的名字,因为过去太长时间了,长到他都已经记不清父亲的长相。
他不知道柳清秋为什么会问他的父亲,但唯独这个问题,他一定不会说谎或含糊过去。
“是。”陆初景坐直了,神情郑重而肃穆。“家父正是陆进宗。”
郁晏看着他,发现在说这句话时他的脊背挺直,眼睛亮亮的,看起来相当为自己的父亲骄傲。
陆初景甚至使用了“家父”这种颇具正式感和年代感的词汇,就好像在这一刻他不是独自经历了百年岁月的吸血鬼,而是仍活在父亲庇佑下无忧无虑的少年。
柳清秋听到肯定的回答,内心略微放松。
“久闻陆进宗先生的大名,他是个很好的人,他是个英雄。”柳清秋说。她语气真诚,看得出来这句话发自肺腑。
今天早上,在来这里之前,柳清秋联系上了曹佑安的爷爷。
曹老爷子不闻外事许久,年纪大了,一心颐养天年。这几年他唯一插手的事情就是将自己的孙子安排进调查处,因为这个机构干系重大,不能没有一个自己人。
在接到调查处电话时,他第一反应是曹佑安做错了事情。
柳清秋说明自己的意图,曹佑安凭监控视频认清了故人,因此想请曹老爷子把照片借给她做确认。
电话那端沉默许久,才传来一句颤巍巍的:“原来还在啊。”
欣慰又叹惋。
柳清秋没有说话,等了一会儿,曹老爷子情绪平复,才又问及照片上的人是什么身份。
“他家姓陆,等会儿我把照片发给你就知道了,在临津城,没人会不认识陆家人。”曹老爷子说。“你去过陆进宗纪念馆么?”
曹老爷子说这话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临津还不是临津市,叫临津城。曹家和陆家是世交,他该管陆进宗叫一声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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