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爱华也想确认:“队长,真的可靠吗?还要继续跟吗?”
白轩逸冷静而笃定,但是所发生的一切,令他没有正直的立场和足够的论据支撑他说出心里的话。
白轩逸有时觉得,目前这种检律之间的亚健康关系让他很疲惫,任何人玩游戏本来都是为了娱乐和放松精神,给心灵一个安歇处吧。你我精神世界实在无法共鸣,我在红楼你在西游。非常时期,更应该少来少往。全世界大概只有何意羡一个罪犯能让他紧张。这个人就像自然界的力量,实在不是能驯服的对象。对待他必须像处理炸药那样谨慎。要想控制住炸药,你就得付出爱,要厚颜无耻地讨好,在精神物质肉体三重地征服他。你得扮演他的父亲、兄弟、情人多个角色灵活切换,作出什么样的牺牲都不过分。然而到了关键时刻,你就不能再示弱让步了,必须不留情面。
可是有时又觉得,如果让我去伤害他,不要说送他上悔悟与天国,哪怕只是疏远他一时片刻,就像要我用自己的右手去砍掉自己的左手。似乎从小到大根叶相连,这辈子拆不开了。他只是有一些让人头疼的小性格,但凭借血液里一脉相承的品质,我无条件信任他,就像信任我自己。
许福龙在线人的话题上杀了七进七出,蒋爱华偶尔调节气氛,白轩逸除了简短应答,并不争辩。现在他需要倾听,在倾听中发现疑点,找寻线索。许福龙其实就怕他不说话。多年从警的经验证明,最难对付的就是沉默的侦查对象。
三个人从会议室去了审讯室。只见马立东抱头蹲在墙角。侯律师失踪一夜,根据村民目击,极有可能发生流血事件,马立东一早前来报案却又支支吾吾,似乎很难逃脱此案的共犯嫌疑。
这也不能怪马立东。哀哉此情当告谁,上有青天下无地。他天刚破晓跑来时派出所还没开门,门口一群小混混打架斗殴,拿着片刀相拼。马立东江湖儿女,热心肠还没靠太近呢,就觉得脚底下踩了个东西,抬脚一看,血淋糊拉的,再一细看,竟然是一个大拇指头戴着侯律师的扳指。马立东一屁股滚在地上,挪着屁股大叫往后一个劲地退。姗姗来迟上班的警员还以为他滑倒了,让他赶快起来。可是腿软得哪能站起来啊,就只能在地上掉了个头,爬着逃走又被捉回来。兄弟们笑他以为他是匍匐前进去炸碉堡呢。
马立东明白这是设计威胁,让他闭嘴。他都被踢进粪坑想爬出来,何意羡还拿着长棍子往里捅。可人来都来了,面对审讯员,马立东现在萎缩得就像乒乓球大小的脑子容纳不了超过二十个字的文本,嗫嚅了将近一天一夜。
许福龙人又不傻,套问完马立东之后,来者不善,句句直指何意羡。白轩逸甚至放弃了自己一向只陈述客观事实、不主观评价的原则和习惯,影射反驳何意羡的重大嫌疑。比如他说如果按那两个村民所说,何意羡的车光明正大地截击,路中央撞飞了侯律师,那么那么大的冲击力,不可能不在雪地上留一点车辙吧?许福龙说那鞋铺事件,你手底下嫡系的兵看到的不是小何律师活色生香的脸吗?话里话外,你包庇维护,你不会是黑警吧?嘿嘿说了你不要怪罪啊,也只是一个可能性,不过我们搞刑侦的,各种可能性都要考虑嘛!白轩逸漠然如初:我只是按照一个比较有逻辑性的方向进行推论。许福龙搬出公安部的某把手之前,白轩逸在此之前就已经缄默了。不是因为官威压人,而是白轩逸说服了自己,人心不能乱,有点过了。任何时候都不能感情用事,思想不能松动,要守住一个决策者的底线。
许福龙就此提出分家想法:“我干我的,你干你的。我们互通有无,行吗?”
白轩逸不形于色:“只要你不越线。”
许福龙一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的样子,趁热打铁道:“他们既然是小人,我们怎么办?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与其跟他们斗,不如去他妈的,不跟他们玩儿。”
不管是对于禁毒、反恐还是扫黑,许福龙认为罪犯是抓不完的,他就是属那种叼住肉就不松嘴的乌龟,一口咬不死也没关系,反正只要把眼前过去,就是个长久之计。只要他不松口,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血流干了,总会被拖死的。
白轩逸惜墨如金,他的态度总结起来就像前后向对方说了四个字,前两个字是“随你”,后两个字是“加油”。
许福龙跟广东本土调查组的人走以后,白轩逸才说,下午那通电话的确与何意羡有关,刚才的却是从拉丁美州打来的。国家猎狐行动的第十年,海外追逃追赃组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抓到了束仇。
蒋爱华知道,这起行动白轩逸深度参与,远程指挥,这无疑是件振奋人心的喜讯,兴奋地说:“这就像炒股一样,现在加重仓,吃肉的时候到了!”
白轩逸点了点头,但是头顶灯光毫无暖意的颜色打在他的鼻梁上。束仇落网咬出申城政法系统一连串肮脏腐败问题。头一个就是高院院长刘明基,纪委的同志已经把他大书特书,把他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狗咬狗咬狗,刘院长坐审讯椅上座头鲸似的喘气,证词统领中心一个思想:何意羡,他若成佛,天下无魔。
第86章 狡吏贪官惊缩项
刘明基吐出来的东西,虽然内容不十分翔实,审讯员只听到辘轳把响,却不知道井在哪里。但要是查实够把何意羡抓进去枪毙两个来回了。审讯录像中他每交代一条行贿记录,白轩逸的心就往下沉一点。等刘明基说完,白轩逸心里已经压了块搬不走的大石了。
指挥部的通讯台里各种汇报连成一片,大岭镇一大半监控探头都是个摆设,是为了应付上级部门检查装的门面,这些画面都是特勤人员辛苦从前方实时传回来的。操控大屏幕的警员一边播放各种资料,一边进行解说,这种状态下白轩逸脱不开手。你是中央亲自点的将,这时候不坐镇军中难道能四处乱跑吗?
然而,只听了一刻钟多,他的脸上一贯看不出喜怒,声音却有点紧,让一切先暂停。他现在要和申城方面取得联系,亲审刘院长。
刘明基进了反贪局的软包,被套上一件发污的黄马甲,就知道暗雷爆了,麻烦大了。但他打定主意,绝不配合。事已至此,只能当一团滚刀肉了。
不同于许多贪官进来了虎死不能倒架,刘明基毫无心理负担装疯卖傻,夜半三更故意弄出一些怪腔怪调,啸得甚至有些不属于人类。真是“官越当,人越蠢”——中国官场铁律啊。
纪检说他装病,他说小同志,我本来就有心脏病,头晕,平常法槌敲重了都脑震荡了我!再跟他辩,他就搬出马哲,共产党人就是要讲辩证法嘛,辩证法和唯物论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哲学基础嘛!
问他别的拒不交代,但是一口一个何意羡。刘明基之所以张口就来,是因为他认为何意羡乃目前为止唯一能抹得平局面的人。
尤记两年前某法院院长也被喝茶时,阵仗比这次大多了。何意羡当时跨省出差中,立案路过正在羁押嫌犯的干警公车,探头探脑地来了一句,患者病成这样,你们还给他戴手铐,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检察官们觉得他莫名其妙,我们作为一名执法者,在没有明确犯罪嫌疑人有病之前,必须按照法律规定的程序办事。何意羡吹泡泡糖,满脸我就当你放了个屁的表情,规定!规定!哪来的那么多王八屁股一龟腚。检察院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抓人哪?然后何意羡笑脸喊那院长几声老领导他就“晕”了。是真晕了,那个大老虎贪官如听仙乐耳暂明,当时就心领神会配合撅了过去。醒来时只见一名酷似某届港姐的女护士行动缓慢地更换着药瓶,同时她瞟了一眼室内的两名干警,又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探视窗,随后她对仰卧在病床上的人迅速扬起了右手。手心上“跳窗车走”四个小字展现出来了。而后,她猫步走出病房。此院长现在美国逍遥。中方根据国际法开展执法行动,遭到美方阻挠污蔑,及对中方执法人员发起指控。
故所以,刘明基迫不得已发出求救信号,小何律师施以援手的那位,公函本来都已发至最高法,一目了然,全中国是谁最有种在干预司法?这些年来你们姓何的此起彼伏的传说大都止于传说,这就愈显威名。今天你何意羡要是不来,那咱沉船。
不过,他只是似是而非地给审讯员画了许多既遂的大饼,刘明基审判长的位子做了十几年了,他自然知道什么样的口供风险最小,翻供的成本最低。你何意羡只要愿意抛条绳子下来,我上岸以后咱两感情如初,还能同穿一条连裆裤,一个生意上谋求发展,一个政治上要求进步,你不错,我也不错,大家互相关照。领导指示,坚决照办。但至于何峙的事,那刘明基绝对不敢沾一点的,他也怕再点个大炮没钱付账。
但是,国庆期间刘明基算过命,两次都抽了下下签,“认命了”。一个无比强势的副部级官员,酷爱占卜,不问苍生问鬼神,在思想信仰的角落里,竟卑微、脆弱、迷信到这个地步,还真让我们旁观的百姓深感啼笑皆非。
好在老婆吴慧芬求的签是一个好预示:吉人天相,神灵感应,天不灭我!刘明基对自己的案子有着清醒自信的判断:从过往例案来看,犯罪数额在一千万元以下的省部级干部不会被判处死刑,只要抵死不认,检察机关又固定不下来证据,就能够保住性命;上面对自己的处理只会有三种结果,一是撤掉职务,变成一般干部;二是判个七八年徒刑;三是判处死缓。务必要力争第一种,确保第二种,避免第三种。无论哪种结果,最终都不会掉脑袋。
可让刘明基十二分意外的是,仅仅过去不到十二个小时,他的眼前就再也没有光明和希望。
审讯员们一阵突突,毛都没打到。收到广东方面的信息后,一扫颓气:“刘明基!你觉得还继续装神弄鬼有意思吗?你觉得你铁了心负隅顽抗着,反贪局就没有办法了是吧?”
刘明基:“小同志,我不是要和组织抗衡,是民主就要议事。议事就要说话,就要表达,就要争议,就要博弈。我也确实没有问题啊!我支持你们一查到底,确保经得起历史检验。”
彻夜审过几场,无果。后来,审讯人员干脆告诉他,你受贿时不止有一个人看见,揭发你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人,何意羡也不是你的唯一行贿人更不会是你的救命稻草。他照样死不承认,撞墙,五十来岁的人坐地上放赖哇哇大哭,啥花头都闹了出来,打破第四面墙大师的喜剧精神带到现实生活里。问就是零口供。
干警都知道他的泼皮无赖全是装出来的。这个茶叶蛋似得小老头什么都懂,若愚,日常工作上就是充愣能手,什么都不肯说透。
然而,紧接着刘明基被通知了下一场审讯官的姓名职务,他第一次触电一样猛然抬起了头。
刘明基一直在中国南方从政,对江浙沪皖四省的政治路线图烂熟于心,可对白轩逸的了解片面。往常听说检察院的人没一个不怕他,这个名字有些能够辟邪了,一多半的人还多少有些恨他,叫他反贪啄木鸟。刘院长以前还以看热闹的心态站边儿呢,一席推心置腹的忠告,说当检察官本就必须做到,狂风吹不倒,诱惑不动摇,哎,哎,人家白副检察长也没揍你屁股吧?嘿,那就行啦!当头儿的不被人怕、不遭人恨,那快点回家哄媳妇玩去。搞什么哩格隆。现在轮到自己了,乖乖隆滴隆!
但是反贪局副局长专门给白轩逸致电,忧心,现场都问不出一个屁来,远程审讯效果更加大打折扣,打了预防针:“刘明基人为地给办案人出难题,人格基调太低,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转变过来的。”
刘明基被带到一间宽敞的审讯室。蹊跷的是桌子上有两个显示屏,让他想起自己儿子的豪华电竞房配置。嘟的一声,其中一台电脑的高清视频接通了。
刘明基热情地说:“组织上可算把你派来了,我还是很欢迎的!大家懂法,我们就更有共同语言了。”
白轩逸垂着眸一张张地揭起刚热乎打印出来的供词,认真全面阅卷,他不语,广沪两地在场的陪审员都跟着屏住呼吸。
白轩逸说好久不见,坐吧。刘明基才拘束地坐下了,本分像一个农民,流程熟悉得却像二进宫的老猫,但是他是斜了身子径自地那么一坐,随即仰靠在椅背上,鼓鼓一大团肚子就堆在了那里,这就属于长久把玩权力的优越官气和凌人盛气了。刘明基两眼高高注视着天花板,好像那里开着一扇随时可以飞走的门。
提审一个直辖市的人民法院院长是一个多么全方位的立体工程,大家都是资深法律人,精通审讯心理学的课。刘明基蹲进来以后为什么瘦了,不是伙食上克扣了他。而是他学过一个典故。古代官府破案,当官的测谎也有绝招。叫人拿出一些米粉,分给他们去嚼,然后再吐出来比较,米粉是湿的,这人就没撒谎,反之则反。二十郎当岁的小刘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为什么呀?老教授说,你说为什么?撒谎的人紧张,影响内分泌,唾液分泌减少,不能不口干。小刘变老刘的四十年来,从未一天忘记这个启蒙故事,导致现在干警给他端来一碗干饭,他盯着米粒也心怀警戒。
相持两分钟过后,大家都以为白轩逸要严厉问责,传导压力了,他却要审讯员给嫌疑人倒上一杯水,然后居然像对老朋友低了些声地说话:“你有权沉默,你可以什么话都不说,我也不要你的犯罪问题,也不要你的犯罪事实,我就想看看你的态度。你也可以现在就走。”
刘明基突然紧张起来。他知道白轩逸这是正话反说,他越是告诉自己你不用说,自己越是会怀疑事情白轩逸已经都知道了。有的小年轻小热血急于求成,见面就直奔主题:“你贪污了多少公款?你给我说!”这种时候嫌疑人反应都很快,恍悟你对于他的犯罪事实一无所知,更加打死也不能讲。
刘明基自有招法去破解,借坡上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必须给我立即恢复名誉!我从反贪局的大门走出去还让我怎么以后开展工作?今天就得给我一个结论!不给结论我是不会走的!检察院再不秉公执法,我就在检察院的旗杆下割腕自杀!”
白轩逸摇头:“作为审讯员,我也有权保持沉默。”
其他人竟然也都让开一条路,通往光明世界的大门洞开。
光照得刘明基猛地有点坐不住了,凳子像有钉子。
以往,何意羡给他送钱时候,法庭之蛇化身鲁四老爷家的嫂,每次必然絮叨两句白轩逸直肠子,也不知道他是大脑哪点没开发,嘴巴快又直,到处讨人厌,跟不进政策形势,把两会强音当成两岸猿声,一些明明可以绕开的暗礁险滩,冰山总是要被它遇上、碰上、撞上。如果他说了直白难听的话你大人海量,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他骨子里怂包一个,屌比蚕豆小。总之堆砌出一个白轩逸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官场巨婴形象。自古英雄重结交,刘明基当时樽酒相逢气相许,表示大大理解,不管对也好,错也好,我内心敬佩轩逸同志,他有功不傲、有权不霸,不媚不俗,独立自由,主要他是真的愿意为理想饿肚子。
刘明基胶水黏臀起不来,这个转向灯闪得也太快了,必然其中有诈,他静观其变。看到白轩逸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刘明基心里恨连今古,好你个何意羡,你这是长期给我磨耳朵,让我轻敌,你是掌鞋不用锥子,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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