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铖道:“伯父他们不在家。那日,伯母见到遗书,一下子气倒了。
“口口声声说灵根在你身上是浪费,应当给旁人的王少爷,见你未去赴约,听说此事,带着人四处寻你。
“他在百眼鬼崖上,寻到你的伞,以为你跳崖自尽了。因着到手灵根飞了,恼火得很,回来对着你娘,一通说。
“我那时来看望伯母,走到卧室前,正好听到了。
“他说,你脆弱得连三岁孩子都不如,又说,你不识趣,明明将灵根给他,就能安安稳稳活上几年,还说什么不该养你,你是赔本货……”
沈泽兰脸色沉了下去。
唐铖注意到他情绪不好,匆匆掠过了这一段,道:“王盛说罢,便归宗了。他此次回镇,想来,只是为了夺取你的灵根。
“伯母本就难受,被王盛这样一刺激,病了。
“伯父带着伯母去璃城治病了。
“前些日子,我去瞧了伯母,大夫告诉我,伯母这是心病,现下你回来了,自然能好起来,不必担忧。”
沈泽兰低低嗯了声。
唐铖把他戴着的帷帽摘了下来,道:
“我爹娘出门办事了,家中只有妹妹,怕危险,所以我从门派回来了,这些日子都住在家里。
“方才路过沈府,瞧见你鬼鬼祟祟,以为是毛贼,连忙跟了上来。
“幸好不是,否则,今晚我便要同毛贼轰轰烈烈地打上一架,再成师弟师妹心中的英雄豪杰。我真是当够了英雄豪杰。”
他说到这里,自己笑了。
沈泽兰知道他这些在哄自己开心,舒展眉眼,道:“劳烦唐大侠士挂心沈府,请问唐大侠士想小人怎么感谢您?”
唐铖笑道:“一坛好酒!”
“成。”
唐铖收起了笑,拉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夜路危险。明日一早,我带你去璃城找伯父伯母,今夜,你先去我家住一夜,给我说说你寒气是怎么除掉的。”
唐铖的家与沈府隔得很近,穿过一条街便到了。
推开院门,只见堂屋亮着灯。
走进堂屋,沈泽兰见到了唐铖的妹妹,唐玥。
唐玥今年五岁,比唐铖有天赋,她同唐铖一般,心性坚定,小小年纪便十分上进。
此刻她正趴在桌子前,握着枝普通的符笔,往纸上画符。
即便是低级符纸,价格也并非普通家庭能够承担的,所以,入门阶段,有符道天赋的大部分孩子都是在纸上练习如何画符。
待练习好了,过了目标宗派的基本考核,拜入宗派,宗派便会给予一定扶持,越优秀,扶持越多。
唐玥瞧见沈泽兰,眼睛一亮。
“兰哥哥。”
她丢下符笔,跳下凳子,三步做两步跑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去另一个世界了。”
沈泽兰抱起唐玥,垫了垫,笑道:“小玥这个冬天是不是天天吃肉?重了好多。”
唐玥伸了伸手,婴儿肥的脸上写满认真,道:“没有,臭哥哥不许我吃太多,他说女孩子长太胖了不好看。”
唐铖一把将自家妹妹薅了过来,故作凶恶,道:“叫谁臭哥哥?打你,信不信。”
唐玥呼哧一下滑下去了,躲到沈泽兰后面,拽着他的衣摆,探出一个脑袋,脆生生道:“我现在不怕你。”
“当真是皮厚了,快去睡觉,都多晚了。”
唐玥揉了揉眼睛,道:“但是我还没画好扩音符,明年六月,逍遥门就要招收弟子了……”
扩音符,逍遥门的基本考核之一。
唐铖拉下一张脸,道:“画不完你便不睡了?日后饭也不要吃了。”
唐玥气鼓鼓看着他。
“睡觉去!”
唐玥拗不过他,几步跑到桌前,爬上凳子,收起画符的东西,而后来到沈泽兰面前,道:“兰哥哥陪我睡觉。”
唐铖冷冷道:“男女授受不亲。”
唐玥认真想了想,道:“小虎说,道侣可以睡在一起,从现在起,我就是兰哥哥的道侣。”
唐铖:“……”
“听小虎说,猪都能上树。”
沈泽兰哭笑不得,他半蹲下身,道:“好了,唐玥,快去睡觉。”
唐玥学着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兰哥哥生个弟弟妹妹就好了,这样就有人陪我睡觉了。小孩子的烦恼,大人真的不懂。”
沈泽兰:“……”
“男人不会生孩子。”
唐玥道:“为什么男人不会生孩子?大家不都是人吗?不都只有两条腿,两只手,一个脑袋吗?秋姐姐说,她跟哥哥结为道侣后,不生小孩子,要生,哥哥生,给我生一堆侄儿侄女。哥哥说,他不会生,要是会生,便他生,免得秋姐姐不喜欢……”
唐铖:“闭嘴!”
唐铖一把抓过唐玥,塞进房间,“睡你的觉,一天到晚,哪来的这么多话?!”
沈泽兰轻咳了一声。
唐铖把剑放在桌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翻过茶杯,倒了一杯热茶,道:“别听她胡言乱语,喝茶。”
沈泽兰来到了桌前,坐了下来。他端起茶杯,啜一口茶,道:“你近来怎么样?伯父伯母呢?”
“都同以前一般。”唐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一口气喝完,设下隔音阵,道,“说说,你寒气怎么除掉的?我实在太好奇了。治了那么多年都没好,出去一趟就好了。”
沈泽兰双手碰着茶杯,笑道:“运气好,碰到……”
“纯阳之体?”
“是。”
唐铖道:“纯阳之体太稀有了,我只当不存在,没成想,真有。你怎的没将人带回来?不是同人在一起了么?”
沈泽兰道:“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看来那纯阳之体是个显赫之人。
唐铖看向沈泽兰身上的法衣,又看向放在一旁的帷帽。
法衣、帷帽皆施加了遮掩术,金丹期以下,不破除遮掩术,无法识别质量高低。
但唐铖修了门金瞳,待在一起一会,便识破遮掩术,注意到法衣、帷帽皆是好东西。
他猜到这些东西是纯阳之体给的,并未多问什么,道:
“不论如何,以茶代酒,祝你重获新生。”说罢,又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饮完,他放下茶杯,道:
“寒气除掉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沈泽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现在最想做一件事,改变眼睛的颜色。”
唐铖道:“你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眼睛颜色,不好改变,毕竟是天生的。不过我知道有一味灵药,能够给眼睛上色,颜色七天才会褪去。”
……
两人谈到天亮,休息了一会,前往璃城。
第34章
至于唐玥,唐铖托邻居帮忙照看。
沈泽兰考虑到王盛惦记着他的灵根,又考虑到与姚五双修一事不宜张扬,并未在外人面前露面,表示自己回来了。
唐铖兄妹见他不愿表示自己回来了,绝口不提他回来的事。
他戴着帷帽,同唐铖来到璃城。
璃城比其它地方暖和,有许多医术精湛的医修定居在此。
绕过一间间白墙青瓦的房舍,来到一简陋的院子前。
院子用篱笆围着,里面放着很多架子,架子上放了簸箕。正是晌午,一眼扫去,簸箕上放慢了湿润的新鲜的药材。
两人提了灵水栽培出的上等橘子,走进院子。院中,躺在扶椅上晒太阳的学徒瞅他们一眼,道:“找谁?”
唐铖拿出几个橘子,道:“前几日才来过,你便不记得了。”
学徒收了橘子,笑嘻嘻道:“哪能?你不就是来看完沈夫人的嘛。”
他站了起来,“前几日来了个重伤的人,房间不够用,为了方便师父观察伤者病情,我便给沈夫人另寻了个地方养伤,就在这附近,随我来。”
沈泽兰和唐铖跟了上去。出了院门,来到一排低矮,靠着药坊的房子。
学徒指向第三间房,道:“就哪里,你们去吧,我得回去了,师父找不着人干活,要生气。”说罢,跑了。
沈泽兰来到门前,犹豫一瞬,敲了敲房门。
“谁?”房内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昨日的喜悦被冲散,大约是觉得愧疚,今日,他竟有几分不敢面对爹娘。
沈泽兰没回话,曲了曲手指。
“伯父,是我们。”唐铖见此,答了声。
我们?
除了唐铖这孩子,还有谁?小玥?
沈霄身着一身青黑棉衣,蹲在灶台前熬药,闻言,放下木柴,站起身,拿过抹布,擦手上的黑灰。手掌粗糙开裂,黑灰难以擦干净。
他丢开抹布,随意在身上拍了拍,三步做两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寒冷的风直往脸上扑。
沈霄笑道:“小铖啊,今日怎么得空过来……”话音陡然一转,他注意到一旁戴着帷帽的黑衣人,觉得有些熟悉之际,升起明显的警惕,“阁下是?”
对方穿着打扮,不太像小镇的人,倒像个四处游荡的散修,带了些风沙感。
“伯父,外面不方便说话。”唐铖说。
沈霄将房门拉开到极点,退到一边,道:“进来说话吧。”
唐铖笑着一步跨进房子。
沈泽兰抻直手指,紧随其后。
这是一间狭窄简陋的房屋,分内外间,中间用一黑色粗布隔开了。里头做卧室,外头是做饭的地方,有门的一面开了扇小窗户,由于房内光线晦暗,特地点了蜡烛,这外间小小一间,挤了灶头、水缸、米缸、桌椅……
唐铖轻车熟路将橘子放在对着灶台的方形小木桌上,看向內间,“伯母可是睡着了?”
“醒着,同之前一般,睡不着。”沈霄说着,把椅子从桌肚下拉了出来,“请坐。”
“伯父不必如此客气,我是……”唐铖看向沈泽兰。
沈家以前做武器生意,沈霄作为一个经商多年的生意人,自然十分有观察力,他抬手去倒茶,边倒茶边笑道:“想来是身旁那位阁下想来探望内人,我们可曾见过?总觉得有些熟悉。”
沈泽兰摘下了帷帽。
“爹。”他喊道。
茶壶晃动,茶水大股大股从茶嘴流出,偏离茶杯,撒在桌面。
桌面累攒了岁月的流逝,茶水撒在上面,几乎看不出来,只是顺着桌沿滴落,提醒着在场之人发生了什么。
沈霄收住笑意,看着沈泽兰。
时间几乎凝固,唐铖摸了摸鼻尖,道:“你们聊,我出去吹吹风,有点热。”
额头青筋暴起,将茶壶往桌面重重一砸,道:“逆子!”
唐铖下意识加快脚步。哐,门打开,又关了。
沈泽兰轻声道:“爹。”
沈霄黑色眼眸似乎要喷出火,“你还知道我是你爹!”
沈泽兰是有些怕他爹。
他爹八尺有余,彪悍魁梧,压着眉头时,颇有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姚五比他爹要高大许多,对方大多时候温和大度,并未叫他感到压迫感。
除了双修时,发怒时,他几乎意识不到对方能将他彻彻底底拢在阴影里。
沈霄接着道:“我还以为你忘了我是你爹!想走便走,想回便回!”
沈泽兰面对他爹的暴怒,能言善辩的能力失去一半,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片刻,他低下了头,道:“您别生气,我也不想,只是……”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滚出去!”
内间传来重重的咳嗽声,伴随着虚浮脚步声,黑布隔帘从左侧撩开。
一个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眼下浮着青黑,眉宇残留着忧伤的妇人走了出来。
“沈霄。”她咳了两声,怒道,“你叫谁滚出去?你跟谁比声音大?”
“方依竹!”沈霄把脸拉得老长,道,“你出来做什么?”
方依竹并不理会他,她看着前方的年轻人,嘴唇颤抖,眼中闪着泪光,道:“泽兰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沈泽兰将帷帽和手中提着的橘子放桌上,快步走了过去,扶住方依竹,扶她去內间床塌坐下。
內间挨着床那面开了窗,虽是如此,光线也不好,比外屋还暗淡,因为大部分光都被房屋对面高耸的花楼挡住了。
沈泽兰蹙眉,瞧了一眼窗户,从床柜下翻出蜡烛,点燃。
橙黄火光晕开,叫方依竹脸上有了些血色。
她披上外衣,拢紧棉被,擦了擦泪水,平复心情,道:“你叫我好生担心!王盛王少爷在百眼鬼崖,捡到你离开时带走的伞,我还以为你跳下去了。
“崖那般高,听说下面有吃人不吐骨头,金丹修士都招架不住的百眼鬼,你跳下去,怎么能活着?
“爹娘知晓你活着很痛苦,但是……但是,大家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方依竹费了很大劲,才将最后那些话说出,话至此处,她已哽咽,扭过头,默默擦泪。
“即便你要走,也应同我们说上一声。”
沈泽兰坐床边,掐诀抹去方依竹的眼泪,心下酸涩,眼睛也难受。
他垂下了长睫,道:“自是想同你们告别,但是,怕告别了,贪恋这份情感,便舍不得走了。我被寒气折磨多年,你们被我拖累多年,又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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