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魇是散的、流动的,只会纠缠在与其因果相关的人身上。
而魇境,是魇被困在一处积聚到一定浓度才会形成。就像是一个个笼子,把最凶猛的野兽关在里面。
天火也无法杀死不死灵,但千年下来无数个魇境积聚起来的力量,就足以毁灭它。
甚至不止是魇境里的魇。
或许对邪神的每一分痛恨、恐惧和悲愤,都会在此刻化作他的力量。
众生之火如火山口下的岩浆涌动,最终爆发出比天火更加强大的力量,毁掉不死灵。
周围尽是嘈杂人声和呼啸风声,付一笑却没有开口。
眼泪不断从他眼中涌出,他盯着那个面前那个燃烧着越缩越小的画面,心想,这是师弟的魇境……
他进过无数个魇境,每一个魇境里总是藏着境主生前最深的执念、最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一个也是。
他们沿着无数纵横交错的透明蛛网往下,仿佛沉入巨大的漩涡,越走越深,看到他深藏于心、从未现于人前的秘密。
那些秘密里面,才是他的真心。
他把真心藏得那么深,从没有人能窥见。
直到此时此刻,付一笑远远地看清所有的“蛛网”,才蓦然惊觉它其实不像蛛网。
那更像是满是破洞的洁白布匹被无限扯开,以至于每一根丝线都分离开来,变得细而透明,单薄地勉力支撑着不裂开。
……那不是蛛网,是为了承载成千上万个魇境而被拉扯到极限的魂魄。
是一颗千疮百孔,却依然没有碎裂的心。
远处的黑暗中浮现出亮光,众人纷纷看去,发现那竟是一片苍白火焰,火焰里有两个人影——
是郁归尘!
火焰正慢慢地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他却一动不动地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头低低垂下,额头贴在那个人的额头上,就好像远处的这些人群乃至周围的整个世界都与他没有关系。
没有人能看清他怀里的那个人,只能看见一只手毫无生息地从身侧垂下,红色衣袖下露出的纤长手指被火焰映得愈发惨白。
那一幕仿佛有令人窒息的重量,让人感到一种无言的痛苦从脊背上沉沉压下。
他们好像猜到那是谁了。
一时没有人敢靠近那片火焰,甚至没有人敢说话。
四下死寂,只有苍白的火焰和上空无数星辰般的画面碎片在无声燃烧。
下一刻,地底深处如同血脉搏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怎么了?!”
“……你看那边!”
周围漆黑一片的地上霍然裂开一道长长的巨大裂缝,就像是大地睁开了眼睛。
这个景象实在是太过慑人,一时大家都顾不上空中掠过的燃烧画面和旁边那簇苍白的火焰,注意力不由得转移到了这边来。
有人斗胆从裂缝的边缘往下看了一眼,只见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一丝光亮。
这道深渊无声无息地横亘在面前,延伸到不可见的黑暗深处,又完全看不到底。
一阵阴冷的风从裂缝深处吹来,一瞬间几乎会让人莫名地觉得,这里仿佛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门的背后是死亡、寂灭,还有永恒。
但是此刻,不可见的深渊深处忽然亮起了隐隐约约的光。
温暖而轻盈的柔光慢慢飘起,逐渐散落成一个个光点,就像是缓缓飞起来的萤火虫。
……
水晶之树撑起的魇境中,一切都在燃烧、坠落。
蛛网燃烧的速度远比巨树快得多,重重叠叠的透明丝网很快就在空中烧灼成一片,带着火焰旋转着落下,慢慢变成了一个少年的身影,闭着眼坠落。
舟向月睁开眼时,视野里看见的就是上空无数燃烧的水晶碎片从高空坠落,就像是打碎的万花筒。
美得那样绚烂,一如寂静的死亡。
无数个境主在死后永生永世困在自己的魇境中,他也是。
幸运的是,他的魇境在诞生的瞬间就湮灭了。
就在这时,呼啸风声忽然消失。
无尽火焰不再跃动,坠落的水晶碎片停滞在空中,反射着火焰冷冷的光。
时间在此刻静止,静止在死亡前的最后一瞬间。
唯有他继续坠落,甚至抬头就能看见透明的火焰像糖葫芦的冰糖壳一样凝固在空中。
突然间,有无尽绿意在眼前展开。
藤蔓如群蛇一样自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瞬间就拦住他的下坠,束缚住他的四肢,一根藤蔓沿着肩膀缠上脖子,威胁地微微收紧。
一切都静止了,只有这片绿意是活动的。
令人目眩的光从水晶之树上散发出来,烂光芒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形轮廓,慢慢向他走来。
逆着光的人影渐渐露出了红色的衣摆、瘦削的身形,最后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红衣少年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中是冷冷的杀意。
舟向月沉默片刻,笑了笑:“小红,我的命给你,你跟我一起走吧。”
一切在此刻倏然寂静,就连那些绿叶摩挲的藤蔓都不再活动。
短暂停顿之后,那张和舟向月一模一样的脸像面具一样碎裂,露出面具之下的脸庞——
苍白肤色,一双蛇瞳。
柳长生。
他往前一步,束缚住舟向月的藤蔓就隐隐地又勒紧了一分,“你怎么知道的?”
舟向月被绑在藤蔓间,没有挣扎,“……小红,你见过哪个蛇妖怕火又怕毛毛虫?”
“我也没见过哪个妖怪像你这么强大,好像什么都会,能力还时不时会发生一些诡异的变化。”
静止时间的禁术,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会用。
柳长生是他见过的用得最好的一个,哪怕他每次都龇牙咧嘴地抱怨他坚持不了多久,实际上每次的时间都不一样长,全看他随心情掌握。
那不是任何人与妖能拥有的力量。
随着他说话,绑着他的藤蔓慢慢地越收越紧。
“你走到哪里,哪里的草木就会变得格外茂盛——哪怕是在冬天到处都结冰了的翠微山,你走过的时候,凝了雾凇的树都在偷偷发芽。”
“你的魇境里也是,我记得那里的榕树长得特别浓密,而且惊动境眼之后,出现的是一座山一样的怪物大树。”
“我还问过你,明明青蛇是生活在树上的,在岩洞里的蛇和水蛇都是黑蛇,可你是因为在潮湿山洞里看到的蛇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为什么你却是青蛇?”
“你穿绿衣服不是因为是青蛇,而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一棵树吧。”
藤蔓骤然勒紧,舟向月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断断续续道:“长生不死……不死灵,柳长生。”
这名字还是他给他取的。
他苦笑着想,这真的只是个巧合……毕竟一千年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山间偶遇的妖怪,竟然会是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变的。
“抱歉。”
舟向月几乎是用气音道,“但小红是我的好朋友,我想问问……”
“他曾经是一个人类小孩,所以他不是你。他应该只是你的一个……化身?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视野因为窒息而开始变得忽明忽暗,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见柳长生的身影走上前来,那双盯着他的蛇瞳里是从未有过的冷漠目光。
在水晶流淌的璀璨光亮里,绿衣青年的模样忽然开始变化。
黑发的颜色慢慢变浅、变长,像是飞速生长的草木一样,一直长到脚下。
最后,散落的银发如闪烁流光的雪白绸缎流淌到地,将整个修长的身影包裹其中。
莹白浓密的发间长出了鹿角一般的细细枝杈,长出嫩叶、开出小花。
看到这眼熟的一幕,舟向月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在人间流传久了,他就有了许多个法相,其中怜青法相是格外与众不同的一个,竟是白发曳地、头生鹿角,这也是最少见的一个法相。
原来这个怜青法相是这么来的,是因为这位的本体长这样。
“看来你还记得,我本来是不死树,”不死灵说。
“他是我的一颗果子。”
“……是我枯死的尸体上,留下来的最后一颗长生果。”
第332章 始终(2合1)
舟向月感觉快被勒死的时候,缠在脖子上的藤蔓没有再继续收紧,但也没有松开。
而不死灵的身影此刻已经逼近到他面前。
它微微低头看着舟向月的眼睛,声音冰冷:“你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不死灵的么?”
“……不。”
它冷笑着摇了摇头,“是你们人类如何把我变成不死灵的。”
传说昆仑有不死树,食之不老,全身上下都是宝。
又传说让邪神得以成神的法器问苍生,就来自不死树。无论谁得到它,都会获得成神的机缘。
但种种关于不死树的传说中,那个未能流传的真正结局是——不死树死了。
它虽是亘古不变长生不死的神树,却也依旧是一棵树,无法言语、无法反抗。
它被人一点一点地杀死了。
他们摘下了它的所有长生果,想要让自己长生不老。
他们砍下它的枝叶手足,取名药观音,用来活死人肉白骨。
甚至就连剧毒的枯枝,都能以“血生花”之名入药。
他们掏空它的胸腔,剩下空洞的树干切成段,叫做昆仑髓,闻闻香气便能延年益寿。
最后,不死树被活活生剖的心,在熊熊烈火中炼化成了不死灵。
凝聚了不死树全部精华的不死灵,能够化作世间无二的武器,让拥有者变成最强大的自己,甚至可以获得超越红尘凡世极限的力量,成为真正掌控天地之力的神明。
整棵不死树都已经被拆分得七零八落,残余的树根只留下一段枯木的残影,孤零零立在荒野深处。
它原本是连接天道与人间的唯一一棵树,一棵与天地共寿、无古无今的不死之树。
可它后来却死于人的欲望。
“你们人类以为能够用我的心夺取天道的力量,可你们没有想过我也是活的。生生剖出的心,缠绕了不死树的全部怨念,给予力量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诅咒。”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在不死灵辗转更换了那么多个宿主之后,也早该知道了。
获得不死灵的人,确实会获得呼风唤雨的巨大力量,甚至会得到成神的机缘,却无一例外地不得好死。
但他们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力量,觉得自己一定是那个逃离诅咒的气运之子。
曾经还是树的时候,不死灵并没有人的意识,只是作为一棵树听见遥远林海的呼唤,冰川奔流的水声,在流云落雪的湿润寂静中听见冰雪下的草虫窸窣,一切都纯净而懵懂。
它的意识是在生剖树心的剧痛中诞生的。
生生切下肢体、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的痛。
将灵魂封入这颗心脏,在熊熊烈焰中烈火焚身的痛。
从诞生之日,它所拥有的一切就是年复一年、永无尽头的痛,和随之而来的无限恨意。
所有的痛都化成最强大的力量、最深浓的怨念与诅咒。
不死灵原本只是一棵树。
一棵不会动的树。
被炼化成不死灵,它也不会主动去做任何事。
它只是像一面镜子一样,投射出宿主最大的欲念,塑造出那个人最冷酷、最强大的自己。
抛弃了一切人间的道德枷锁,跨过一切红尘界限,拥有无穷的力量和生命。
数不清的岁月里,一个又一个人用鲜血、欲望与仇恨将它从上一个宿主手中夺过来,再把它变幻成新的杀人凶器,妄想踏着它走上脱离凡尘的天梯,觊觎神明。
然后,他们前赴后继地重蹈覆辙,成为后来者踏过的尸体。
“是,你已经有了能杀我的力量。”
不死灵对舟向月冷笑, “但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杀了我吗?”
舟向月眼前忽然掀起一片青白水雾,他随后看清眼前这棵巨树上的水晶壳子碎裂之后,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棵巨大的枯树。
视野仿佛从高空俯视,他看见缠绕在枯树枝干间的浓雾之下,就是那片荒野上的血红花海,许多人围在树周围,旁边的大地上裂开了深不见底的裂缝。
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片格外耀眼的苍白火焰。
但他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俯身抱着他的郁归尘。他好像也没有很难过?他都没有哭唉。
不死灵冷冷道:“我们现在就在树上。”
“所有人都在这棵枯树下——包括你此时的身体和郁归尘。”
“这棵枯树是我掉落的一根树枝。我已经死了,它没法再长成一棵树,只能变成一棵枯树。”
不死灵凑到舟向月面前,雪白长发如冰瀑一样落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你点燃了我,要是不停下来,我就会让这棵枯树也烧起来,让其他所有人一起陪葬。”
不死灵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已经存活了多久,曾经辗转过多少人之手,但这还是它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现出真身,更是它第一次亲自动手威胁一个人。
在此之前,它只需要忍受着噩梦沉眠,光是抢夺它的人就已经足以掀起腥风血雨。
“无邪君,你知道吗?我把无灵狱的所有人都带来了。”
它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我把他们都绑在了树上,要死一起死。”
舟向月闭上眼,“嗯。”
不死灵一愣,它又提高了声音:“我会把他们都一起烧死!你都不看看他们吗?”
舟向月:“不看了。”
不死灵狠狠地瞪了他半天,眼睛都红了,最后咬牙道:“……你竟然真的这么狠心。”
“我早就该知道你会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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