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记得郁归尘的反噬在千年前原本只是发热而已,在冷的地方打坐休息就可以了。
但他重生回来,却发现当郁归尘把自己关在密室里承受反噬的时候,除了明显的热度,分明还在承受极度的痛苦,以至于他要用锁链把自己锁起来,甚至会意识不清地挣扎颤抖。
明明他还是孩子和少年的时候,就已经那么能忍痛了。
……那种煎熬的痛苦,是不属于郁归尘的反噬。
而他在马上就要消散的时刻,突然被郁归尘的怀抱拽回人间。
一桩桩一件件,在此刻指引向一个舟向月从未想象过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此时才猛然发现郁归尘抱着他的身体没有原来热了,而且还在一点点地凉下去。
就像是正在死去。
舟向月在极度惊惧中抬起头,看进郁归尘的眼睛:“你做了什么?!”
可怕的猜测像利剑悬在头顶,他从来没有这么慌张恐惧过,就连第一次见到那个“舟向月”时,他都没有现在这么怕。
“你是不是……”
舟向月心脏缩成一团,几乎喘不上气,“你是不是用了那个……那个长生祭交换伤害的邪术……”
那个千年前昱都皇宫之中,把昱皇所受的伤转移到郁归尘身上的邪术。
郁归尘所做的显然和那不太一样,但这感觉实在是太相似,舟向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邪术。
“你……你在痛……”
舟向月拼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可还是呼吸不到一丝空气,语无伦次:“是不是我不痛,都是因为你在痛?是你替我痛了?”
可痛不是原因,只是结果。
郁归尘这么做绝不仅仅只是帮他承受痛苦,那痛苦本来就无法分离……
是魇。
是沉重如山的罪孽与仇恨,那才是痛苦的根源。
“那些魇!”舟向月眼前一阵阵发黑,嘶哑道,“那些魇,那些罪孽都是你在承担,是吗?”
“原本是我要死的……可是现在你要死了,是不是?!”
看到郁归尘沉沉地望着他的目光,舟向月感觉脑中什么地方砰的一声断了,“郁归尘!”
他抓着他的肩膀嘶吼:“住手!你住手啊!”
明明有那么多的蛛丝马迹,他却视而不见,他居然从来没有想到!
他明明应该知道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世间万事都公平而残酷,有死才有生,有失才有得。
就像注定发生的宿命无法拂逆、只能替代,也从来没有痛苦凭空消失的好事。
那些没有落在他身上的痛苦不会消失,只是落在了郁归尘身上。
舟向月的眼泪汹涌而出,“我不准!你凭什么……你停下来!你给我换回来!!!”
重生之后,一步步地接近、一点点地察觉,他无比自然地接受了郁归尘喜欢他的事实,理所当然地享受他对他的好。
他自己做一分一定会嚷嚷出来十分,却一点也没有去多想,以郁归尘的性子,向来是心里有十分只会说一分,就像是沉默的火山,滚烫的岩浆深埋地底。
当年他直到死都不知道郁归尘喜欢他,以至于完全没有预料到十六岁的他竟胆敢偷天换日地把自己囚禁在密室里。
如今郁归尘对他的爱已经浓烈到无法掩饰,那山口之下的岩浆,该积攒到了多么炽热沉重的地步?
……他明明知道郁归尘走火入魔过两次。
一次是他和尘寄雪刚死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一百多年前。
尘寄雪……尘寄雪从来都不该是这样一个称得上“好人”的人,他不该被那么多人怀念,这不是邪神为他预设的命运。
他本该信仰破灭、身败名裂,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天赋来自无辜之人的累累尸骨,他的手上沾满鲜血,他该在绝望中臣服于邪神、为虎作伥。
他该在千夫所指中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死后依然承受百世骂名。
是郁归尘强行改变了他的命运,以至于舟向月因此一直没有猜出尘寄雪就是自己的地魂。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当年,郁归尘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为尘寄雪起了这个名字。
郁归尘刚刚杀死尘寄雪和他的时候,又是在怎样的绝望愧疚折磨下,才会走火入魔。
锁灵印虽然可以让郁归尘认出他的灵魂,但那印记只能作用于他的魂。
对于正常人来说,标记魂本来已经够用了。
但他分离了自己的三魂,又把魄割裂成数都数不清的碎片,切得太碎,锁灵印也没有用。
所以在那之后,郁归尘在极度的痛苦和愧疚之中孤独地等了他九百年,寻过世间茫茫人海,却没有一个是他。
他对郁归尘做了什么……
他要郁归尘杀了自己,就无所不用其极地逼他动手。
他要阻止郁归尘给自己未来的魂灵制造障碍,就在他面前以最残忍的方式同时杀死自己和尘寄雪,让他永远背负上无法磨灭的负罪感,让他看到舟倾就会想起曾经因他而死的人,无时无刻不提醒他,是当初他的错害死了最爱的人。
他已经逼郁归尘杀了他一次,在不夜洲又要逼他与自己对赌,逼他再一次看到所爱之人死在自己面前。
从一千年前一直到现在,他一直把他当做工具人,拿捏他的血肉之心,像神明用丝线操控傀儡一样,精准又冷酷地利用他的爱意操控他的行为。
却没有想过郁归尘不像他那样可以把道德标准放低,可以承认自己就是个没骨气没良心的坏蛋炮灰,可以毫无负罪感地折磨所爱之人,可以接受努力了也无法得偿所愿,无论遇到什么都能让自己想开点,尽力了就可以了。
郁归尘恨他恨得想要杀死他,又爱他爱得恨不能替他死。
他想要相信他,却又知道他不可信任。
一颗被折磨得鲜血淋漓的心,会在这九百年里去做什么……
郁归尘研究了禁术。
或许是结合了锁灵咒和当年那个逆命咒的某种禁术,大概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因为舟向月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法术。
所以郁归尘知道了他的痛苦,也窥见了他的秘密。
魇是一点点累积的,千年前舟向月死的时候不过是开始,千年后才是收获的时候。
最艰难的路原本是他自己选的,那枷锁般的宿命原本只属于他,郁归尘却将他的枷锁铐在自己身上,用血肉之躯替他承受了最痛苦的那部分。
所以他重生之后,再也感觉不到痛。
所以在鲛人哭珍珠的那个水下魇境里,郁归尘的血会变成绝美的珍珠。
所以在血生花魇境里的那棵金色神树上,他身上的罪孽不过能开出一盘金色长生花,而郁归尘所开的花,如金色瀑布从高空一直垂落进无尽的深渊。
光华璀璨的美丽珍珠滚落一地,都是因他而生的痛苦。
金色神树上接天连地怒放的花海,那都是为他而承受的罪孽。
郁归尘一直都知道的。
他知道他有多痛,因为他在替他承受。
他知道他要去死,就决定替他去死。
可是他怎么可以……他凭什么……他从来都不说!
“你骗我……”
舟向月喉咙里的每个字都血意淋漓,“你竟敢骗我!”
“你骗过我那么多次。”
郁归尘微微笑了一下,嘴角溢出血来,“总得让我也骗你一次。”
仿佛一剑穿心,舟向月痛哭失声:“……我不管!你不准死!你要是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我恨死你了!”
他从小就知道大哭大闹不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此时却好像反而变回了一个小孩子,想要不顾一切地胡搅蛮缠。
好像小时候没有流的泪,之前在面具下忍住的泪,一辈子没能痛哭过的泪……生命里从未有过的任性和放肆都要在此刻化作滚烫泪水奔涌出来,逼眼前这个曾无数次包容了他的坏习惯的人,为他做到不可能的事情。
他扑在郁归尘的肩窝,张嘴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可是一碰到他的脖颈,那血肉就像是被火焚烧的纸钱一样散落出去,变成纷飞的纸灰。
舟向月一下子就不敢碰他了,眼泪却止也止不住,模糊的视野里满是纷纷扬扬的纸灰,鼻腔里充斥着焚烧的味道。
“别恨我。”
郁归尘看着他,他眼里金色的火焰慢慢熄灭,只下瞳仁里温柔如夕阳的暗光,“忘了我。”
舟向月终于泣不成声:“你别这样,我求你了……”
他攥着郁归尘的衣服,哽咽得喘不上气,“我求求你,你别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郁归尘伸手去擦他的眼泪。
“……你别哭。”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马上就要飘散,“这不是惩罚,我不是要报复你。我……”
我只是很爱你。
我想让你活下去。
他这一生与天意抗争,杀伐决断,几无后悔之事。
唯有想起一个人,心就像在冰上烤一样,忽冷忽热,既觉得天道如此不公,又觉得上天对他,终究还是不薄。
擦拭眼泪的手掌向上移,轻轻捂住了舟向月的眼睛。
就像是在长生香的梦境最后,郁归尘抱着他跃下高台,伸手挡在他眼前,不让他再看那个燃烧的地狱。
“你闭上眼,别看,”郁归尘轻声道。
“再睁开眼,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不要看我,我正在寸寸化为灰烬。
但我却想再多看你一眼。
……让我再看你一眼,哪怕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也能笑着道别。
手心沾到冰凉的湿意,散落出去的纸灰被打湿,没法随风飘飞,像濒死的蝴蝶一样沉沉坠落。
舟向月浑身颤抖,他看不到眼前的郁归尘,只能感觉到那轻得像纸片一样的指尖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仿佛温柔地摩挲最名贵的丹青。
然而那指尖在消失,整个怀抱都在消失,他的鼻尖充斥着燃烧的寂灭气味,笼罩在身上的火焰越来越小。
终于倏然一轻,无数纸灰拂过他的皮肤,仿佛千千万万轻盈的芦苇絮随风飘扬。
火焰熄灭,散落余烬之中却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响。
舟向月透过朦胧泪眼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暗金色的圆形小铃铛。
是很久很久以前,郁归尘送给他的平安铃。
……他重生之后,虽然没有专门去找过,但也曾留意那个算得上是邪神标志物的虎头铃,却在哪儿都没有看见。
原来,郁归尘一直带在自己身上。
在岁月不可漫溯的最初,一个冰雪消融的春日,五岁的他给小狐狸戴上一只平安铃,宣示它是自己的所有物。
可直到系在一起的命运走到扭结的尽头,方知那一刻拴住的不是小狐狸,而是他自己。
第335章 正文完
云遮雾绕、仙气飘飘的一羽翠微风景名胜区并不对外开放,据说是因为这里有个神秘的研究基地。
圈内人知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神秘基地,只是翠微大学坐落于此,这个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堪称玄学界的清北,校长白晏安更是当今玄学界的重量级人物。
大学课程综合发展,修什么的都有,因为白校长的教育理念就是“兼收并蓄,交流互鉴,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既然都已经在这里学习玄学了,老师学生一边讲着“相信科学”,一边转身就飞身跳下悬崖下山上课,自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修计算机玄学的专业人不少,发现了世界的bug自然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比如说,翠微山的校内网红打卡点“桂雨眠舟”的黄金地段有一幢空置多年的房子,最近突然住进去一个之前完全没有任何人见过也没有任何记录的神秘大佬,而一众资深老师们最近的情绪好像都有些不稳定。
为什么说是发现了世界的bug呢?
因为有内部人士小道消息说,那个大佬好像是从一千年前穿越过来的。
之前没有人见过他,但最德高望重的几位老师在一千年前见过;之前没有任何记录,是因为过去一千年他是真·没有存在。
桂花陇算是翠微山最有名的景点之一了,再加上满天飞的各路小道消息,年轻学生们都对这个神秘大佬充满了好奇,但又得到了各个老师的告诫说不要去打扰大佬,所以只能私下八卦。
听说大佬叫舟向月,是个罕见的天灵宿。
哇,不知道和富贵大爷比谁更强啊。
听说大佬真的超级年轻,看着比学生们年纪还小!又长得特别好看,走在路上跟个漂亮学弟似的,想勾搭。
真的?卧槽,穿越实锤了吧?
听说大佬是神。
……啥?!
……
“舟向月!所以你竟然……你怎么能……”
付一笑眼眶通红地瞪着舟向月,手颤抖得攥成拳,死死按在腿上。
任不悔脸色铁青:“所以,郁燃不是十四岁就死了……”
白晏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摆摆手,“你们先出去,我跟小船理一理,回头再跟你们说。”
舟向月看着白晏安把几人都给轰了出去,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白晏安看他们都走了,长叹一口气,“小船,对不起啊。是到了你这个时间之后,我们才突然想起了之前的记忆……”
这个世界与原来的世界相比,从屠魔之战开始就走向了另一条岔路。
在这个世界,屠魔之战时的郁归尘十四岁时就死了,而舟向月则在屠魔之战的最后失踪——再次出现,就是“穿越”到了一千年后。
如果没有郁归尘的干扰,最终的结局应该是舟向月的所有痕迹从一千年前的屠魔之战开始全部抹去,世界沿着没有他的轨迹继续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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