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眼底仿佛在瞬间迸出了强烈的希望的光芒,他道:“若有可用之处,请君上不必犹豫。”
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因为有了用处而诚挚的喜悦,乌须定定看了他半晌,道:“尊上,你当初为苍生天下,其心决绝,如今又为了岁年而万死不辞,你的固执并未改变。”
室内未有烛火,可冥君再没觉得寒冷,他当然不会认为一床被褥便能发挥如此大的作用。
是玄微一直在用神力,慢慢暖着这不大的书房。
仙尊的尺寸把控地很好,不会到有强烈反噬的地步,又足够让温度缓慢地攀升,渐渐有了春日的暖洋。
乌须看着他道:“你若执着一物,便会将其排于最先,本君问你,若来日天下有场大战,你要如何权衡本君的性命与苍生的重量?”
玄微未曾料想到乌须会有此一问。
冥君的目光沉如渊潭,仿佛他口中的大战,绝不是一个比较谁重要一些的假设。
而是真的在未来,会有这样一场生灵涂炭、万物毁尽的灾难。
温暖的室内与窗外的飞雪严冬相照,在玄微的沉默里,乌须笑道:“你看,如果是当年的玄微仙尊,定不会有这个犹豫,必会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人比得上苍生的重量。”
倒挂冰凌的反光如同陨落的星星,乌须道:“所以玄微君,你一直没有懂。”
“你端坐高台万载春秋,修炼到无上的尊位,又是古神的血脉,你一直不知当年,岁年在难过和失望什么。”
他不给玄微回答的时间,转而道:“本君需要先拿回本命法器,补完遗失的魂魄。”
“至于其他,本君无话可说,只希望你不要落井下石,当然,也别对你的苍生天下弃之不顾。”
骨瘴左右看看他们,被乌须扇了一巴掌到脑袋上,道:“将你叫出来不是让你听八卦的,你要干活便快些!试试看你小弟有没有找上这位大神。”
玄微呆呆坐在原地,骨瘴凑过去绕着玄微一圈,对乌须道:“这位仙尊身上的气息确实符合两代骨瘴的混杂,但还未有其他气息。”
祂可怜巴巴道:“你知我在你面前说不了谎,但我们三位一体同源,我确实做过小弟已生出灵识,并且苦找身体的梦。”
骨瘴的第一任灵识还不知所踪,第三代竟已在找寻寄体。
玄微忧心地看向乌须,难怪冥君如此急切要恢复原本的力量。
不论是为了抵抗可能潜入的骨瘴灵识,还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灾祸,他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同时,玄微也留心到一个细节,道:“你说本君身上有两代骨瘴的气息,是从何而来?”
骨瘴看了看乌须,确定这个可否说出口,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骨瘴道:“第二次的气息是因我的幻境,您心结不解,我的气息就永不会散,而第一次则是因为——”
“因为桃花妖。”
乌须撑着头道:“你想必已经知道,当年是桃花妖在天星阵外射冷箭杀死了纪沉关,他是如何与你说的呢,单单便是嫉妒吗?”
“仙尊你经历过混乱的情爱时代,但并非所有事皆简单地与情爱相关。”
顿了顿,再道:“包括此我们所处的观山镜中的过去,还看玄微君你能否勘破了。”
“啪!”
一个响指在乌须君指尖打响,然而未有任何事在观山镜中发生。
骨瘴也吓了一跳,旋即他意识到冥君是在操纵外界的阵法,又嘴欠地凑上前道:“我说小猫咪,你都劝仙尊顾念苍生了,不该彻底放下旧怨旧仇,做个断情绝爱之鬼吗?”
“什么糊涂话。”乌须君笑道:“劝他也是为了来日,本君记仇得很,你想必也深有体会?”
骨瘴在他的笑容里不寒而栗,哆哆嗦嗦地重新化为一股烟,消失在了乌须的眼底。
乌须君这次没再揉眼睛,而是翻了个身道:“困了。”
话罢就不再与玄微交流。
玄微起身,默默注视着乌须的睡颜。
……这样很好。玄微仙尊觉得再好不过,他还在报复桃花妖,来日也会报复自己,他愿意等待,至少自己可以有个等待的目标。
暖融融的书房里乌须睡得悄无声息。
真好……玄微满足地想。
然而就在乌须君刚睡下不久,一声尖叫突然划破了夜空。
玄微连乌须的耳朵都来不及捂上,却见这秀华宫内刹那大亮,不断有宫人在匆匆点燃烛火。
隐约可以听见“疯了”“朝咱们这来了”“保护娘娘”等等的呼喊。
乌须彻底是睡不着了,他“噌”一下坐起来,头发都乱蓬蓬的,一股脑冲到外面,显然是有几分火气起来,要去看个究竟。
这一看不要紧,连脾气也看没了。
院子里简直人仰马翻,那单染小皇子穿着一身大红的薄袍在雪地上打着滚,他宫里的人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咕噜噜滚到锦美人跟前,扯住锦美人的衣裙边儿。
小皇子嚎啕大哭道:“娘——!有虫子啊啊!要娘亲抱抱,太可怕了!!”
第五十一章
小皇子满地打滚后拽着锦美人裙边不放。
这举动吓坏了他宫里的人,连哄带骗地要劝他松手。
谁知怎么劝皆无济于事,还让小皇子抓得更紧了。
全场最为淡定的还属两个当事者。
锦美人端立雪间,问跟随来的侍从道:“他怎么回事?”
侍从战战兢兢答道:“殿下前段时间染了风寒,迟迟不见好,今日一盏药下去晌午便发起高热,再之后就、就认不得人了。”
锦美人颔首,半弯下腰拍了拍单染的手背,示意他放手。
方才还固执地不像话的小皇子果真慢慢松开了手指,由着锦美人为自己切脉。
宫人们松了口气,仿佛才想起眼前这位妃子是医宗出身。
锦美人为他切了一阵子的脉,道:“中毒。”
小皇子的贴身侍从骇了一大跳,面色煞白,“中毒?!”
“是,劝你最好报给陛下。”锦美人波澜不惊道。
不久后,三皇子中毒被毒傻了的消息便传遍后宫。
太医院齐聚单染床榻前,会诊后得出结论,他中的乃是一种叫“游仙子”的毒。
此毒温和,若是天长日久地服用,身体会一点点衰败,精神也将日渐颓废,最终陷入神智丧失的疯魔。
这游仙子若是每日少量服用,连御医也诊不出来,人也就这般日复一日沦为疯子,是极为隐蔽和歹毒的药。
皇帝得知此结果后大怒,令人彻查单染的宫殿,果真在一名侍者处搜出了游仙子。
拷问下得知,他已连续下药半月有余,却还未招供受何人指使。
这次意外被太医们认为是此宫人手抖,加了过量的游仙子,加之小皇子本就感染风寒,一激之下成了如此模样,这才东窗事发。
皇帝亲临单染的寝宫,彼时他正坐在床上玩蝈蝈笼子。
见了皇帝老爹也不知行礼,还将蝈蝈笼子递给他问他玩不玩。
老皇帝唏嘘长叹,本就沧桑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他的几个儿子里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即便是太子也并非完全中意的人选。
眼前的这个儿子自小便天真稚气,比起批阅公文更喜练武,曾在他膝上说要当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
而今却痴傻如孩童,如何能叫老皇帝接受。
单染见皇帝不要他的东西,顿时又大哭起来,哭着嚷着要娘亲。
他娘亲早在他出生时难产而亡,皇帝听了他的惨呼不免思起旧人来,但眼下哪里去给他找亲生的娘。
好在锦美人及时赶到,温声细语下还真将小皇子劝住了,哄着他喝下碗苦的要命的汤药。
莫说眼下单染神志不清,便是还清醒时喝药都要折腾一阵子。
但有锦美人在就不同了,皇帝见锦美人细致入微,小儿子闷着头喝完后,只晓得挂在锦美人身上喊娘亲。
锦美人也以手轻拍他的背作为安抚,不由感叹不愧是医者出身。
虽是名男子,让单染跟着他果真没错。
皇帝体弱,出来一趟情绪波动下也难免不支,回宫前让锦美人便留在这里,好生照料着小皇子。
同为男子的他们也不必在乎后宫大防,全当是医者看病就是了。
“若论药材与养病,臣妾的秀华宫更为清静。”锦美人道。
“那你带染儿过去住吧,待他好些了再搬回来。”
锦美人被小皇子埋头在肩膀处,不方便起身恭送,皇帝摆手让他不必多礼,照顾好单染即可。
至于是谁下毒,待查出来后必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老皇帝离开了,锦美人当即叫人收拾小殿下的东西搬去秀华宫。
等所有人离开内室,锦美人面无表情道:“你还要抱多久?”
半天得不到回答,一低头,小殿下竟已闻着他身上的清苦的草药香睡着,口水都险些挂下来。
锦美人无奈叹口气,望着窗外银装素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乌须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玄微站在他身后,而琦羽则仍面壁思过状,似乎不忍直视自己当年的装疯卖傻。
但他其实也知这是自己命中极险的一劫,要是没有锦美人的提醒,自己便不是装疯,而是真疯了。
时至今日他都不能想得清楚,为何锦美人选择帮自己。
彼时他说自己医者仁心,可他更多不仁心的事情都做了出来,也不差这可有可无的一桩。
况且一个真疯子会更好操控,游仙子的毒他也不是解不了,何必担着被发觉的风险告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琦羽作为旁观者也没能看清。
他们只能静静看下去。
单染搬进了秀华宫。
他在外人面前还要装作痴傻模样,在锦美人面前他就是个单纯的傻子。
这傻子日日粘着这小娘,像是块狗皮膏药,但却也不令美人讨厌。
锦美人有时闲下来,也会用单染打发时间,他见其某日在书房写写画画,走过去一瞧便眼角抽搐,道:“眼下没有旁人,你如此谨慎,要写成这个样子?”
单染眨眨眼道:“我字本来就这样啊。”
锦美人自己也去沾墨,在单染旁写了个字,一个风骨不凡一个形如狗爬,立见高下。
单染也不恼,只是红着脸道:“我最不喜练字,日后我是要打仗去,写得好赖也不打紧。”
锦美人道:“见字如见人,你这握笔便不对,没有人教你么?”
他用笔杆子敲了敲单染的手,见他纠正了还是不对,便手把手上来教,告诉他该如何发力,怎样写好横竖撇捺。
写着写着,他发觉单染手上发烫,疑惑道:“你真的高热了?”
“还真是……”单染空着的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好热。”
乌须忍不住笑,心道这两人倒是有意思。
单染在秀华宫住了近半年,天长日久相处下来,不得不发现自己的心动,便开始躲着锦美人。
锦美人大为不解,但也由着他去了。
直到一场宫宴上的刺杀。
那场刺杀是针对皇帝而去,然而亦没有放过锦美人,他是皇帝吊命的药,一死老皇帝便彻底没了希望。
那柄幽蓝的刀直刺而来时,锦美人躲不开,他被封印的修为远不到支撑他用术法闪开的程度。
但即使真的挨上一刀又如何,他的体质天下奇毒也为难不了,只要能留有一命,便是无妨,没准还能更有利于他的计划。
可单染挡了上去。
刀划破他的衣袖,带出了一串血珠。
那一瞬间,在场除了围观的仙者们,没有人看清了锦美人的表情。
惯来冷静的他有了一刹的慌乱。
场面一团乱,单染和锦美人回到秀华宫时,单染还有力气开玩笑,眨眼间就软倒下去。
锦美人令人将他搬到床榻上,一诊脉连脸色也变了。
他坐在榻头,掰开单染的嘴灌下去许多汤药,却只能眼见着这小殿下的脸一点点灰败下去。
末了叹了口气,对宫人们道:“下去吧。”
乌须正看得津津有味,玄微却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道:“非礼勿视。”
“哦——”乌须点头,还没反应过来,见锦美人开始宽衣解带,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与珠鸣一道退了出来。
院子里雪霁后清爽无比,乌须寻思他们这治病估计要一段时间了,便伸了个腰,对珠鸣道:“如此看来,又有命劫在里头,但究竟能不能判定到命劫,还要看天道那边如何说。”
珠鸣点点头,满脸都是自家小鸟儿被植物啃了的无奈。
乌须君见玄微站在树下,不动声色地挪过去,踢了一脚树干。
“哗啦”一声树冠上的雪全落了下来,虽不至于真的淹没他,乌须还是捧腹大笑。
笑罢道:“很快观山镜便会结束。”
玄微有些诧异,乌须道:“他们并没有相处太久,很快单湘荷便会回来,骨瘴也会爆发,待看到他们的终局,观山镜就会收束。”
这未免也太过仓促。玄微想。
乌须看了他一眼,道:“并不仓促,对于凡人的单湘荷而言,她夺取帝位的那条路足够波澜壮阔。”
“对于锦美人来说,他辅佐不可能登基的皇女坐上那个位置也是不世之功。”
“而单染半生征战沙场,几度出生入死,亦是不凡。”
冥君道:“玄微尊上,你以为凡人的一生是什么样子?乱世之中,朝不保夕,他们对于仙者不过朝暮蜉蝣,与你宫中月灵也无甚差别。”
玄微哑然。
作为纪沉关时,他觉得这一生经历了太多事情,大的小的皆有,一日有十二个时辰,一月有三十日,一年则有上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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