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昏暗无比,秦游的视野又受到了局限,只觉得自己被那些凉飕飕的腕足吸走的所剩无几的的温度又再次被周围骤降的气温无情地剥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努力试图从腕足的缝隙中看到什么,却很快被不远处黑暗笼罩的庞然巨物吸引了过去。
只能看到一些局部,在昏暗的烛光中勉强能辨认出那是鸟类的羽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纤细的身影。相比起那不知庐山真面目的巨兽,渺小得像一直蝼蚁。
但从秦游察觉到他的存在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一股逼人的压迫感,这种感觉强烈得甚至连比他庞大数倍的静檀也不曾带来过。
与此同时,他与生俱来且经年累月不断锤炼的直觉让他察觉到到了一束窥视的目光。
———有人在身后。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的同时,静檀伸出一条腕足,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划破空气的声音,那条腕足像快成了一道模糊的残影,朝着身后袭去。
和这一击的力度相比较起来,捉秦游的那一击简直堪称春风拂柳。
然而却被身后的不速之客挡了下来。
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秦游碍于自身的处境,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身后到底是一幅什么景象,但身体的本能告诉他,此时但凡有一点动静,都绝对是在作死。
就在这时,只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醇厚低媚的女声:
“不必有这么大的敌意。”
那陌生的声音分明十分悦耳,却莫名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商酉,既然镜先生要点拨你,你便好好受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商酉?!
这个称呼让秦游顿时头皮发麻, 一段不久之前的记忆也随之被唤醒——
在千年后的天台上,觅罗用白面蝶伪装成沈清的面孔时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商酉这个名字是她起的。
也就是说,身后那个人是时穆?他是被觅罗的人掳走的?
秦游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 然而周身的腕足仿佛早有预料, 将他缠得更紧了。
而眼前看不清真面目的觅罗似乎也并不需要回应,她轻笑一声, 如同海妖一般迷惑人心的声音再度响起:
“让镜先生见笑了。这是商家统领在边境的蛮夷地寻来的孩子, 虽然出身贫贱,好在天赋出众,今后定会派上用场。”
“阁下指的是商家的雏鸟计划罢。”
“不错。”觅罗嗤笑道:“商家那群蠢货还没意识到神鸟之力日益衰败,如今彼岸早已是鲛人的天下, 还在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谋逆的野心。”
“所谓的雏鸟计划, 不过是按照我那份藏书阁里的名单,将从彼岸各地搜刮来的种族各异的妖怪关在牢笼中,如同养蛊一般令他们互相厮杀,而唯一的幸存者, 则会成为他们用来推翻通天楼统治的傀儡。”
“而他们怎么会意识到,那份名单记录的根本不是神鸟血脉呢?我不过泄露了一些假消息, 商家的蠢货便信以为真,省得我白费力气去除掉那群蝼蚁。”
“不过正是雏鸟计划, 让我得到了一枚好棋子。”
“阁下手段高明。”静檀淡淡道。好在觅罗沉浸在自己的谋算中, 并没有在意她毫无灵魂的捧场。
“只是外人在此, 恐怕不便于你我二人商谈要事。”
“呵,镜先生多虑了。”觅罗拍了拍手,静檀身后的人便如同听见指令的机器一般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而他与静檀擦肩的一瞬间, 秦游从腕足的人缝隙里只瞥见了一张带着银色面具的侧脸,和一袭黑衣。
他恍惚间看到了那个从云端间的百万丈高楼将他救下的, 那个身着黑衣的另一个时穆。
但除了装束相似,即使双方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他也能感受到强烈的不对劲。
眼前的这个时穆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就像一把刚开刃便饮血无数的刀刃,散发着肃杀的冷意。与他所熟知的那个对同学仍怀有一丝怜悯之心的人截然不同。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熟悉又诡异的气味参杂其中,一瞬间便让秦游的神经更加紧绷。但一时半会他却想不起来。
秦游眉头一皱,便听见觅罗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早已用秘法抹去了这孩子的神智,现在他只是一个会听我命令的工具罢了。”
原来是这样!
电光石火之间,秦游猛然回想起这个气味究竟是什么——
蓝瑛花。
按照千年后觅罗那番真假参半的话,蓝瑛花是鬼族用来饲养白面蝶的苗床,而白面蝶则可以寄生人体,达成鬼族操控人躯壳的目的。
而至于她后来所说,时穆用蓝瑛制成药剂稳定神魂,或许是挑拨离间。看来在这片信奉神鸟的土地上,她这个通天楼楼主的地位称不上名正言顺。
恐怕早在此时觅罗就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与鬼族勾结,而与商家的的合作关系大概也是单方面的利用。
“我会把他培养成我手里最锋利的刀刃,铲除一切阻碍,夺取神鸟之心,复兴鲛人一族的荣光。而你——”
“镜先生,身为同族,你还打算袖手旁观么?”
“......”
秦游原本被腕足的黏液糊得难受,此时注意力全然放在这两人的对话上,才意识到静檀这只章鱼妖和觅罗口中的鲛人一族同一阵营,并不算牵强附会。
这样一来,觅罗如此信任静檀,甚至在千年后将夺取火种的任务托付给他,便完全说得通了。
也许是因为静檀的沉默,觅罗冷笑一声:
“你终究已经脱不了干系了。百年前,若非你将我给的丹药写进药方,夜以继日地给神鸟服下,这个上古之神的后代又怎会在短短百年间衰弱成这副模样,最终被我囚在这深山的古塔里?”
“——传说中,彼岸是被上古神明诅咒的土地。而神鸟不忍让此地被鬼族侵占,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于是忤逆了神明的旨意,以神鸟之心为力量源泉,经年累月地维护着这一方土地的安宁。”
静檀终于开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觅罗的质问:
“而阁下给我的噬魂丹,则是唯一可以杀死神鸟的毒药,其原材料早就在几百年前被神鸟的信徒发现,斩草除根了。”
“那些神鸟信徒为了传教虚构的谎言,只能蒙骗没有信仰就无法存活的蠢货。所谓的神鸟,不过将鲛人一族从我们的家园赶尽杀绝的强盗罢了!这份血海深仇,难道镜先生已经忘了么?”觅罗原本低醇的嗓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但她停顿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近期在翻阅通天楼收藏的古籍时,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
“上面记载,彼岸之外,还有一处地界,居住着我们从未见过的生物。只不过此处并不与彼岸直接连通,而只有通过某种特殊的空间折叠,才能从彼岸抵达。”
“而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和噬魂丹的原材料类似的草药。到那时,我便可彻底杀死神鸟,夺取神鸟之心,彻底复兴我的朝代,为鲛人一族的列祖列宗们报仇雪恨。”
这或许就是那些商贾贵胄们不断资助舰队远征背后的原因,所谓的扩充领土只是个幌子,沈清的真正目的恐怕是找到异世界的入口。
但秦游莫名联想到另一件事。
千年之后,也就是他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由于从一开始就与沈清分散,所以他难以分辨沈清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觅罗附身的。如果在更早,甚至是在沈清和“秦游”互为高中同学的时候,她的灵魂就早已被觅罗取代,恐怕觅罗早就在寻找到了去往人类世界的入口,将那所谓唯一能杀死神鸟的毒药偷了回来。
而千年后时穆靠神鸟之心存活,却日益衰弱,最后被觅罗为了挑拨离间扣上了造血池炼火种的帽子,或许也是因为千年后静檀故技重施,在他的汤药里下了同样的毒。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千年之后的时穆也许早已性命垂危。
秦游不想好不容易回到未来,面对的却是一具尸体。但他此时却有种无力感。
现在的时穆受到觅罗控制,如果不能快速找到祛除他体内白面蝶的方法,秦游相当于多了一个棘手的敌人。
而且他不认为一个傀儡会对他持续保持好感度,也就是说在审核完成之前,他所做的努力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静檀将秦游带到此处,使他获取了当下最至关重要的情报,揭晓了觅罗的最终目的,显然他并非与觅罗统一战线。
可在此前提下,他又为什么要出手给神鸟下毒,助觅罗登上楼主之位?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秦游这厢还在绞尽脑汁,便听见觅罗继续道:
“我此次前来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告知镜先生另一件事。”
“我在五日后商家举办的酒宴上准备了一出好戏,请您务必参加。”
她上前几步,嗓音中带有倨傲和势在必得:
“届时,我们的计划也该进行下一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从腕足堆里爬出来的时候, 秦游恨不得立刻跳进水里把自己洗干净。好在除了周身如同糊了一层浆糊一般黏答答的触感,腕足上的黏液并非是刺鼻的海腥味,而是一股寺庙里最为常见的香火气味。或许正因为此, 他方才才能侥幸没被觅罗发现。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此时觅罗和时穆已经离去, 他一边将羽织拧干,将其翻面尝试擦拭头发上的黏液, 一边问道。
“无可奉告。”静檀仍伫立在原地, 高大的身形渊渟岳峙,他背对着秦游,仿佛在凝视黑暗中被锁链禁锢的庞然大物。
“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请回吧。”
“等等。”
擦来擦去, 头发非但没有变得清爽一些,反而黏答答地纠缠在了一块,秦游压抑住心中的烦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善一些:
“神鸟在彼岸可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你却与觅罗勾结,将这位神明封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旮旯里, 就不怕我告诉其他人?”
“看来你很有自信。”面对这样的威胁,静檀毫无反应:“将一切泄露出去之后, 你认为自己还能活下去么?”
这招反向威胁确实在意料之中。若非手里确实没有筹码, 秦游也不愿出此下策。
“罢了。”静檀挥袖转身过来, 神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晦暗不明:“我知道你现在想问什么。事已至此,我便告诉你也无妨。”
“觅罗所用的禁术,有且只有唯一一种解药, 就是神鸟之血。”
神鸟之血?有意思。
秦游冷笑一声,表面上随意将弄脏的羽织胡乱地团在怀里, 实际已经暗中握紧了怀里匕首的刀柄。
然而静檀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目的,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徒劳无用。我身后的神鸟只是幻象,你就算能侥幸突破我的防守,也无法从它身上获得一滴神之血。”
“你所需之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静檀就这么抛下一句谜语,就用法术将秦游从古寺里撵了出去。
以至于秦游后续在山野里的温泉里差点泡成一只蒸虾,在饭桌前等到原本就毫无食欲的饭菜渐渐变冷,直到难以下咽,都是因为心里在琢磨这几个字。
他看着眼前不知名禽类烧制的一盘烤肉,尝了一口,强忍了半天才没有反胃呕吐。
说起来,自从他来到千年前的世界之后尝过了时穆的血,便觉得普通的食物,甚至是系统商城的人类美食都变得没滋没味起来。
是因为时穆的血很特殊?若是千年后那个靠神鸟半颗心脏存活的通天楼主,倒也的确符合,可千年前的时穆只是一个误入异世界的普通男高中生而已。并且秦游也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怎么好端端地会觉得人血很很美味?这未免也太变态了。
突然,秦游一个激灵,想起了他刚来这个世界不久的经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时的时穆,似乎就是一个闻到一点血腥味就难以自己的变态。
他撂下筷子,冲回了住宿的房间内。然后脱下衣服,回头从黄铜镜里观察自己的背部。
诡异的图腾如同烈焰一般,栩栩如生地盘踞在他大半部分的脊背之上。而他的脑内也十分应景地回想起鬣狗老大狄叶的一句话:
“你身上有楼主大人的印记,你身上和流着同样的血。”
所以神鸟之血就在我身上?
秦游咂舌,这种玩游戏面临地狱难度的boss,结果还没开打对方就倒地掉宝箱的感觉,实在是太魔幻了。
所以现在的难题就是,他要如何接近现在被觅罗控制的时穆?
秦游目前唯一掌握的觅罗的行踪,就是她在和静檀会面时提出的商家酒宴。而作为彼岸第一大名门望族的商氏既然设宴,就必定会邀请秦游现在的老东家,也就是同商氏平起平坐的金氏。
然而没等秦游想办法让老东家能再一次牵线搭桥,他这个不值一提的门客竟然第二天就被金大司马亲自召见了。
“五日后,希望阁下能同老夫一同赴宴。”
金平老爷仍然是一副最初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倚靠在太师椅上,啤酒肚将锦衣华服撑起一个明显的弧线,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秦游。
“敢问大人,小人不过一个小小的门客,为何有此等殊荣?”
秦游却深知眼前这个身居高位却看似平易近人的贵族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果然瞒不过阁下您。”
金大司马大笑两声,朝身后的仆从递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上前递给秦游一副画像。
“这是商家庶子商遥,商家此次设宴,实则是为了举办这位少爷的冠礼。而这位商遥,早在十年前就被选为下一任神子,加冠之后便可进入神社侍奉神鸟,向众生传递已失落的神鸟意志。”
“然而十年前,吾儿金越也是神子候选者,却在仪式当晚惨遭歹人加害,死于非命。老夫虽怀疑此事正是商家的手笔,却苦于没有凭证。如今商遥即将担任神子的职责,商家与神社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只要将神社拉拢,日后恐怕连楼主大人都要忌惮三分。老夫不仅失去了心爱的子嗣,金家的地位也会因此一落千丈,实在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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