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姑不是本村人,但也给王家村里不少人治过病驱过邪,便找了一户人家打听。
那户人家见她深夜而来,还以为是有什么要事,“狗儿家里是不是出事了?我就说他们家这两年兴起得太快不好,果然是物极必反。”
“天机不可泄,今夜莫要出门,我先去了。”
张仙姑随意敷衍了两句,便到大柳树下找贾环,“就在村里东起第三户,门口有梨树的那家就是。”
贾环听到这句话,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多谢姑娘,你也跟我一道罢,找我的人定然在路上了,等到时候好给你解毒。”
“嗯。”
其实她第一眼见贾环的时候便看出了他的命相往后定然贵极富极,跟在他身边不会吃亏。
二人在夜色中悄然行进,终于看到了门口有梨树的小院子。
刘姥姥家里没有养狗,他们便直接进了院子,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咚咚咚——”
“谁啊?大半夜的?谁?”里面响起了一个男子的粗鲁声音,满是被吵醒的不快。
贾环道,“我找刘姥姥。”
板儿娘也醒了,伸手推了推王狗儿,“去看看,这时候怎么有人找妈。”
自从刘姥姥到贾府去了两趟回来,自家里早已今非昔比,王狗儿对丈母娘的态度自然恭敬有加,闻言也只能从床上爬起来。
只是刘姥姥比他还快了一步,老人家觉少,她睡在离门更近的东屋,迷迷糊糊就开了门,“是谁啊?”
贾环一见到她就瘪了瘪嘴,在这境遇能见到一个认识的又可以帮自己的人,心情的确是难以言喻的,“姥姥……”
“哎呦!哎呦!你、你……”刘姥姥还以为是在做梦。
不然贾环不在大观园里享福,怎么会大半夜投到这穷乡僻壤里来,竟然还站在了她家门口。
“环哥儿!你怎么了这是!你的脸……你咋到俺们这来了?”一着急,她连话都说岔嘴了。
贾环只得将事情大约说了说,希望姥姥能带他走隐蔽些的、外人不知道的小路回京。
王狗儿见是立功的好机会,急得连忙自告奋勇,“我!我知道一条路,咱们村里也只有两三户人家知道,更别说外乡人。”
便是这样,刘姥姥也不放心,定要跟着一起,“去把牛车套上,现在就走。”
板儿娘感念贾府恩情,尤其是刘姥姥说的环哥儿和赵姨奶奶,她现在还一直戴着当初赵姨奶奶送的耳坠子,“路上小心些,喝口茶再走罢。”
她说了贾环才有这个意识,自己的嗓子已经干得要粘在一块了。
忙喝了一盏茶水,王狗儿驾着牛车驮着三人从村后头绕过去,进了小路。
第61章
“我的哥儿呦,你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啊……”刘姥姥坐在牛拉的板车上,止不住地用自己那满是粗茧的老手去摩挲贾环遍布勒痕的腕子。
牛车缓慢但好在这条路的确隐蔽,两边都是沟渠和高高的苇草,在夜色中并不会引人注意。
即使已经踏上了回京的路,但贾环的心里仍旧不安,总觉得在哪个冷不丁的岔路草垛里,赤云漾就会突然出现,这一天的遭遇弄得他很有些草木皆兵。
向来是在旁人面前示弱惯了的,他便靠在刘姥姥的肩头,“姥姥……我害怕……”
“不怕不怕,老婆子一定给你送回家去,哎呦……”她都不知怎么好了,口里肉啊心肝啊止不住的喊着。
贾环这样金尊玉贵的孩子,平日里养得比那高门大院里的千金小姐还娇贵。
他本就身子孱弱,如今却弄得一身伤,这下可真是受了苦了!都是被那歹人害的!
深夜的风有些凉,但他现在没有银肷披风可以护体,只能坐在牛车上蜷起了身子。
闭着眼睛,耳畔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敏感起来,贾环本就警醒着,却突然听到了不远不近的马蹄声。
“有人骑马来了。”
王狗儿立刻赶着牛拐道,几人躲进了草阔子里。
本来借着苇草乱树遮挡,他们的身形被遮掩得很好,但不知怎么的,那马蹄声就直直停在了几人附近。
贾环心道不好,若是旁人肯定已经出声寻人了,如今半晌没有动静,所以来人定然是赤云漾。
此人很有些本事,定然已经发现了牛车的车痕印,但……他是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贾环!”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躲在草阔子里的四人一动不敢动,贾环悬着的心总算死了,就是赤云漾!
赤云漾驾马在附近寻找,一边高声道,“你身上有我下的返鹭香,无论你走到哪儿!哪怕是天涯海角,我都能知道!”
“若是再躲,我会杀了这里除你外的所有人!”
贾环闭了闭眼,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当即便要起身走出去,但却被刘姥姥紧紧拉住,“别、不能去……我去我去。”
即便是出去给他们争点时间也好,总不能真白白地把贾环送出去。
王狗儿也急得一脑门汗,他明明是来给贵人赶车的,万一贾环出事,京里的人若是追究也不知会不会祸及家里。
刘姥姥更不能出事,否则回去他家里婆娘儿子那里如何交差。
但是他自己也……哎呦!他也不想死啊!
刘姥姥还没出去便被贾环拉住了,“他暂时不会杀我,姥姥若是出去才是白送命!你们去报官才是正经。”
而且赤云漾说得话应当也是真的,那香估摸着是赤云特有的,所以现下一时根本无法逃出他的掌控。
于是还不等她同意,贾环忽然高声道,“我在这!”然后便推开几人跑了出去。
赤云漾听到他的声音便转头看过去,贾环自乱草丛中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红斑一点儿也没消,但人却没有半分不适的样子。
“你果然又在骗我……”
他语气中的咬牙切齿,贾环听得分明,却甚觉可笑,同时心中也觉得烦躁极了。
于是连带着话里都是嘲讽,“我骗你不是应当的么?你怎会奢望我对你说实话?”
这难道不是很可笑么。
不远处的张仙姑和王狗儿硬拉着刘姥姥顺着水塘边走了,连塘里的牛车都没敢再去牵,他们要赶紧去报官。
赤云漾骑在马上垂眼看着站在土泥地里的贾环,他身上精致的外衫也早已破的破脏的脏,但这却丝毫不影响他那张脸,在月光下犹如一朵清艳的芙蕖花。
“贾环,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恶。”还要更能惹他生气。
死死盯着站在马前的人,赤云漾手拿马鞭指了指他,“我会让你知道,不说实话的下场。”
再次落到赤云漾的手里,不知怎么的,贾环反而不慌了。
他此时只觉得气血上涌,满心地不畅快,只想煞性子,“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的嘴除了说废话不会说别的了?下场,我等着你给我的下场,左右不过是一死。”
“我告诉你,我不是没死过,你以为我会怕?!”
赤云漾额角青筋暴起,眼睛都有些红了,扬起马鞭当即就要抽下去,却突然不知从哪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匹极为俊武的骆马从高高的苇草丛里跃了出来,高昂嘶鸣了一声,直直挡在了贾环的面前。
“汤圆!”
贾环实在是惊喜又意外,眸中都有些含泪了,声音也发着颤,“汤圆!你怎么找到我的?”
马儿不会说话,他也知道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便使出全部力气直接翻身上马,拍了拍汤圆的马背,“驾!”
这完全在赤云漾的意料之外,他身上没有弓箭,只能也驾马追了上去。
汤圆身上的马鞍都有些歪了,马缰也断了,一路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贾环从没有这样疾驰过,十分地不适应,但如今逃命也顾不得了。
于是他俯身紧紧抱住了马儿的脖颈,免得速度太快从马背上摔下去。
赤云漾驾马紧紧跟在贾环身后,但这马不是他常骑的骏马,只是方才从马车上卸下来的,比不上前面那头颇具灵性的良驹。
于是他只能狠狠地抽动马鞭,逼得马儿去追。
感觉到后方的人越来越近了,贾环的只得寄希望于汤圆。
突然,身下马儿却猛地一个转向跑到了大路上。
本来他还没明白,只是下一刻他就在前方见到了从远处疾驰而来的马匹,不止一个人,最前头的那个人身形很是眼熟。
那是……是薛玄!!
“薛玄。”贾环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两分哭腔,无法形容现下的心情。
他只是觉得,不管此刻身后是紧紧相逼的赤云漾,还是什么别的恶鬼魍魉,他都不怕了。
薛玄远远见到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官道上奔逐,心跳顿时快得很。
待听到了贾环的声音,他才发觉自己连握着马缰的手都有些麻了,“环儿!”
“三爷!真的是三爷!”
侧生和赤云渡也看到了那两人,立刻策马跟着薛玄迎了上去。
赤云漾手上挥鞭的力道越发重,竟真的要追上了贾环。
汤圆感受到有马靠近,便更猛力甩蹄,但赤云漾没有给它再次逃离的机会,他踩着马背便飞身上了贾环的马。
一只手掐住身前人的脖颈,赤云漾厉声道,“停下!”
两方终于在大路上相逢,赤云漾挟持着贾环下了马,左手始终掐着他的颈子。
薛玄走上前来,看到贾环如今的样子,满心的戾气几乎无法自抑,“赤云漾……”
“阿漾!”如今这情形,赤云渡也知道根本无法善了,“你莫要一错再错,快放了他!”
而赤云漾现下红了眼,全然没有理智,又怎么会听赤云渡的话,“一错再错?即便我死了,有他陪着也值了。”
他靠近了贾环的耳边,显得很亲近似的,轻声道,“其实在方才,我还没想好带你走后该怎么做,你说得确实对,我看不清自己。”
“左右父王的身子越来越差,等赤云渡登位我也活不成了,不如今日我们就一起死。”
他本就不该存于这世上,他的降生也是一个错误。
只要死了,这令人厌恶的一切,也就全都不必再理会了。
贾环看了一眼薛玄,似带着诅咒一般道,“要死……你自己死……”
“你——啊!”赤云漾只觉得手背一阵钻心剧痛,那瞬间他的手根本不受控制,抽搐着一松。
再有反应之时,身前的人已经跑了出去,与之同时便有两只箭矢破空而来,齐齐射入了他的右肩。
薛玄扔了弓一把将贾环抱入怀中时,才真正懂得了幼时父亲教他的‘失而复得’一词其中的含义。
是十万分的庆幸和喜悦,“环儿,环儿……太好了。”
“呜……”贾环在见到刘姥姥的时候没哭,见到汤圆的时候也忍着没哭,但是如今被薛玄抱着,实在是委屈极了。
满腔的愤恨、憋屈、难受和惊惧,都一齐释放了出来。
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他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没有试过真正在谁面前放肆的哭过。
方才他把匕首插入赤云漾手背的时候,感觉心都是抖的。
往日里,在薛玄身边,贾环从未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又何曾这样落过眼泪。
“是我不好,以后你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在没找见贾环的这几个时辰里,薛玄回想着,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呼吸、如何活过来的,“我向环儿保证,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嗯……”他吸了吸鼻子,脸也沾上灰了,衣裳也破烂了,小脏孩儿似的,鼻涕眼泪都往薛玄的手上蹭。
那边侧生已经把赤云漾绑了起来,他回头才发现,侧生背上还背着乌云,方才天黑离得远,竟一点儿都没发现。
乌云腹间绑着绳带,四仰八叉地,但是看到了贾环还是吐着舌头笑,“汪汪!”似乎在说,找到你啦!
他颇有些劫后余生,见状便没忍住也笑了,“蠢死了。”
赤云渡上前给赤云漾的伤口撒了秘药,还反被啐了一口,“我死了又如何?你就这么怕父王问责?这样的胆量你也配做世子?!”
“我不配,难道你配?”赤云渡挥手给了他一巴掌,“赤云的使臣差点儿全被你害死了!”
说完他便翻身上马,往驿馆的方向奔去。
如今还没到一个时辰,赤云的人是由他带出来的,他要一个不差的带回去。
贾环连忙跟薛玄说了张仙姑中毒的事,还有刘姥姥和王狗儿,他们如今或许正在去报官的路上。
“环儿放心,我会让人办好的。”
薛玄便派了几个禁军,带着从赤云漾身上搜出的解药去找人。
贾环抿着唇看了一眼后边,如今被五花大绑的对象换了人,嘴也被束缚着,现下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和薛玄。
那眼中的情绪,或许是怨恨,也或许是嫉妒。
“还是回去再弄罢,疼得很。”现下没有水清洗伤口,便是薛玄给他上了药回去还是要再洗,干脆便收回了手。
走到赤云漾面前,贾环蹲下身来,猛地拔出了那柄插在他手背上的匕首。
不久前他还在生气,赤云渡给他的这把匕首连个绳子都割不断,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现下看来,用处竟大了。
赤云漾的手背登时血流如注,但他却一声不吭,只顾看着贾环。
“是不是很意外?”贾环用自己的袍袖擦干净了匕首上的血迹,而后直视着赤云漾的双眼,轻声道,“是你哥哥给我的。”
“他说……若是能找机会杀了你最好,若是没办法,便自保。如此我可要多谢谢他了,帮了我的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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