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柏紧紧抓住缪白,不要她走,她撞进缪白的怀抱里,脸颊贴在缪白的胸腔上,听缪白的心跳,有的,她有心跳。她能感受到缪白身体的温度,她又把她抱很紧,不确定,又松开一下,又抱紧。
嘴里呢喃着:“不行的,缪白,我没准备好啊,不是说过完这个夏天。”
“过不了夏天的,你行的,孟柏。”
“不行......”
泪水模糊视线,孟柏觉得自己看不清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缪白伸手,主动拥抱了孟柏,而这个拥抱,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沉重。
孟柏贴着缪白的脸颊,失声饮泣,她忽然有一点点讨厌缪白,却不是真正讨厌的那种讨厌。
她哭得正厉害,忽然觉得心口一空。
不,不是她的心口空了,是缪白的。
她看见缪白伸出一只手,漂亮的,修长的手指,穿刺到皮肤里,那是缪白心脏的位置。
缪白手指穿进心脏里,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很快,她胸口空了一个大洞,身体的某一部分消失了。
这一刻开始,她是残缺的,记忆即将丢失的,流浪灵魂。
“孟柏,这是的幸运,我把我的幸运送给你。”
孟柏摇头,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缪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我会消失,但我把它们都给你,你不许不要。”缪白伸出手,手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想象中的血,但她的心脏确实空了。
接着,她一点一点捏碎自己,好像她创造了自己,又毁灭了自己。
夜色浑浊,缪白越来越接近透明。缪白从来没有这样过,她一边消失,一边说好多好多的话。
她似乎在回忆过去,也在毁灭过去。
八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迷恋过那个唱《百花亭》的唱戏女人,女人逐利而去,一场被父亲和哥哥迫上绝路的雨夜,跳入滚滚河流,从此流浪在这个世界,孤独又迷惘地活过很多年。
一个无聊的夜晚,在田埂遇到奔跑的少女。
跑得真快,跑起来真可爱。
缪白说,孟柏,我刚开始只是想逗逗你。
真的,我就想看看你有多害怕,可是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
孟柏,你爸爸买给你的自行车,你为什么几乎都用来找我了。
孟柏,下雨天骑自行车要小心,要是你载着周安再摔在我家门口,没人替你修小破路了。
孟柏,院子铁门以后上不了锁了,昨天你好开心,你把它敲坏了。
孟柏。
他们都叫我疯子,你为什么要爱疯子——
孟柏,再见。
再见,我们再见......
第97章
缪白走了。
爸爸也没回家。
*
“喂, 小刘啊,你再帮我查查,这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呢?”李诉站在堂屋正中央,林丽满脸焦急站在他身旁。
李诉挂掉电话, 看了眼林丽, 又忍不住看了眼孟柏。
完蛋了, 这孩子, 丢了魂了。
都说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 但孟柏眼神空洞没了光。
这才几天啊, 她已经面如枯槁, 薄薄的肩膀内收着, 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地坐在一张长条木凳上,眼神无法聚焦, 视线没有着落点。
李诉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觉得不妙, 他问林丽:
“嫂子, 孟哥他几号出的门?”
“6月8号。”林丽眼睛微微泛肿,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次陈述这件事:“八号早上走的,你也知道他有一阵子没活儿做了,镇上没他的活儿可做, 他, 他——”林丽没忍住,又开始哭了起来。
李诉一声叹息:“嫂子, 你别哭,你慢慢给我说清楚。”
“就八号下午, 他还给我打过电话,说工作不好找, 要再找一找,后天回来。”
后天,也就是10号,但今天已经12号了。
人不回家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孟兴仲人高马大一个中年男人,是死是活总得有点儿音讯吧?
嗡嗡——
李诉手机又响了,他接起,徒弟一阵输出:“师父啊,刚查了,市铁路上发现一具男尸,身体都被碾碎了,脸都没了,那衣服裤子上啊,全是肉浆,压根儿没人发现,这来来回回碾来碾去的…….”
“妈的!”李诉有点暴躁,“别给我说这些,说重点!”
“就,他年纪五十几啊,和孟哥——”
“别胡说!”李诉气得脸都通红,“具体地址,我过来看一下。”
他挂掉电话,身旁的林丽慌了神,“李警官,老孟他,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不是。”李诉眼神闪躲,心里发毛,他妈的,他兄弟的命不会这么苦吧。
林丽双眼婆娑,“他是不是出事了,你不要瞒着我们,现在找不到人,他也没信,我们,我们很慌。”
“不是,还没有确定,只是市郊铁路那边发现一具男尸,没说是孟哥,我先去看看,害,你们别担心,压根就不——”
他话音未落,哐当一声,眼前的少女后仰,脑袋重重的磕在地上晕了过去。
“孟柏!!!”林丽一声惊叫。
“完了。”终究还是说错了话,“这孩子咋晕倒了。”
*
天知道孟柏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原本以为缪白离开的打击已经足够大,没想到孟兴仲那边居然也出了事。
浑浑噩噩,直到李诉说出那句话——
孟柏倒地的时候,意识还有,她听到林丽的哭泣声,感觉到李诉将她抱了起来。再后来,没有感觉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世界天旋地转,全世界都是灰黑色。
她好像被关进了什么笼子里,逃不出来了。
有针在扎她的手腕,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孟柏没有力气,她觉得自己坠入漩涡里,那里很晕,很冷,没法呼吸,也没有人,就她孤身一人,她什么都看不到,很她想哭,可是她又没有眼泪。
如果可以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三天后,孟柏终于睁开了眼睛,林丽清瘦的面容出现在她视线里。
“妈。”
“醒了?”林丽去握她的手,明显林丽也瘦了很多,“喝水吗,孩子。”
“爸爸回来了吗?”
“还没有。”林丽声线颤抖:“你别担心,只是暂时没有。”
孟柏侧过脸去,脸颊贴在枕头上,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以为醒过来还能见到孟兴仲的。
她眼神无光,“铁轨上那个男的,是不是我爸?”
林丽咬着唇,忍住泪,“没有的,不是。”
“那我爸呢,他怎么还不回来。”
林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也希望孟兴仲哪一天就回来了。
孟柏眼眶噙满了泪,她忍住不落泪,但她根本忍不住。
“妈,你不要骗我,是爸爸的话,你千万不能骗我。”
“真的不是。”林丽握着孟柏的手,拍了又拍,“李诉说不是。”
孟柏吸了吸鼻子,“那不是的话,你让他快点回来好不好……”
林丽哪里听得了这个,眼泪决堤,泪光噼里啪啦往下掉。
“孟崽,我也,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以后怎么办呢?
林丽主内,孟兴仲主外,他们就一个盼头,就是把孟柏供出来。
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了,孟兴仲却没了。
“你爸爸他……”林丽喃喃,听起来很难过,“孟崽,李诉说过了,不是他,不是你爹,你要信妈妈。”
但孟柏不信,她总觉得是林丽在骗她,不然她为什么没看到孟兴仲呢。
*
难捱的六月。
盼望孟兴仲的消息,毫无音讯。
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如果他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他为什么不回家?
刚开始,孟柏相信林丽说的那些,但渐渐的,她不信了,她怀疑林丽和李诉是在撒谎,她怀疑孟兴仲早就死了。
她怀疑那个死在铁轨上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
她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周一正那件事吗,是因为孟兴仲揭发了辛邹那些人,所以被报复了吗?
愧疚如同梦魇缠绕着她。
于是,整个暑假的计划都被打破了。
她没有精力再去打暑假工,整日躺在床上混时间,她爱上了发呆,周安和徐舟来敲门,她也不想说话。
“孟柏!!!你考得很好!!!许老师让你冲一冲志愿,说不定你能去P大!!!”
“都可以。”
都可以,都行,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看出林丽也很伤心,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林丽。
她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吧,她没什么感觉,快乐是什么,悲伤又是什么,她什么都摸不到。
六月一瞬,来到七月。
7月12日,一则喜讯传到这个小镇上。
有人被P大录取了!!!!不负众望,孟柏,孟大牛的女儿!!!
这么多年来,镇上没有人考上过那所大学,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多光荣的一件事情啊,不仅是镇上,连城里也有领导过来祝贺,因为四面八方的镇合在一起,也就考上一个。
拍照、发奖金、颁发荣誉。
老师、校长脸上都添了光,但状元似乎兴致不高。
大家也理解,也明白孟兴仲的事给孟柏很大打击,所以这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也点到为止。
不过,生活费和学费是不用愁了,政府发来将近十万的奖金。
有钱是很开心,可无法分享这份喜悦,便觉得愈发烦闷了。
七月过得也很快,孟柏已经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了。
她去找过几次李诉,但李诉支支吾吾,看起来找不到孟兴仲的样子,于是,孟柏放弃了。
彻底放弃了,她可能就是没有爸爸的人了。
有时,她梦到孟兴仲站在堂屋里,问她怎么不骑自行车。
有时,她又梦到缪白,她看到缪白的眼睛和脸,她要去摸缪白,缪白总是离得远远的。
漫长的梦境,简直折磨。
但醒着又何尝不是呢?
孟柏醒着总是哭,她讨厌自己哭,但她忍不住,她就躺在小小的床上看着窗外破碎的天空,她觉得时间好漫长,她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躺着躺着就死掉了。
不用去上大学,不去未来,直接住到坟墓里去,将记忆定格在爸爸还在,缪白还在的日子里,那多好啊。
“喂!!!”周安站在窗外,“孟柏,你出出门好吗?一个半月过去了,你好点了吗?我和徐舟打工完了,我们拿到第一份工资了,请你吃饭好不好?”
孟柏直起身来,她分不清今天是几月几日了。
见她没说话,周安又说:“你把门打开,不打开我就从窗子爬进来啊。”
周安从不开玩笑,她真的会从窗子外面爬进来的,她以前就干过这样的事。
“再过一阵子吧,我现在只想一个人。”
“你要一个人多久呢!!!”
“九月开学的时候,你们再来找我。”
窗外沉默,过了几秒,周安才说:“好,我和徐舟都在,你照顾好自己,好吗?”
一直没说话的徐舟也开口:“孟柏,我们过两天给你带点吃的来。”
“好。”
孟柏只能这样回答,她又躺下了,用被子盖着脑袋,忽然觉得眼角一热,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感到确切的难过。
*
夏天来了,外面是什么样子呢?孟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傍晚,林丽做好绿豆南瓜汤,端来让她解暑。
“孟柏。”林丽很少叫她大名,“还好吗?这样吃,是不是有点寒酸。”
她的意思是,她没心情做更好吃更可口的饭菜了,她连自己的情绪都平复不好,更不知道怎样安慰孟柏。
孟柏低头,看着碗里被煮烂的小绿豆,摇头,“没,你已经很好了。”
她喝了一口汤,里面全是软绵绵的南瓜和绿豆皮,她不知道林丽这些日子是怎么把饭做好送到她嘴边的,她也常常在深夜听到林丽的哭泣声。
她觉得林丽已经做到最好。
世界上有多少个后妈会这样?
“妈,我们不要互相欺骗了,铁轨上被压死的就是爸爸。”孟柏面无表情说:“他被压得稀碎,连脑袋和眼睛在哪里都找不到,他连一个全尸都没有。”
林丽明显哽了一下,“不是的,李警官说不是他。”
“他骗你的。”那颗绿豆堵在喉咙,残忍背后是自欺欺人,孟柏不想,“如果不是爸爸,那这一个半月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孟兴仲为什么不回来,这个问题问太多遍了,多到就像“今天天气不错”一样没有杀伤力。
预料之中,林丽哭了,她其实比孟柏更不能接受事实,但她是大人啊,她得装。
“给爸爸办个葬礼吧,以后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了。”孟柏冷静到可怕,“妈,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她这么说,似乎也是在用自己的坚强为林丽铸起围墙。
“我会好好读书,好好生活,我不要想不通,你也不要想不通。”孟柏放下碗,几近祈求的语态:“好不好?你答应我。”
脆弱被击破也是一瞬间,林丽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在她呜咽的哭泣中,孟柏听到林丽说了个好。
好,那还有什么办法,生活还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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