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样人人喊打的年头,他一个姓江的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们没有找到我的尸体,就知道我还活着。我被找到之后,为了活下来,装成废物,对着仇人苦苦求饶……”
本来江家老三出面就少,所以他不如他两位哥哥遭人忌惮。
话虽如此,要瞒天过海也是不容易的。
如果要让那群人真的相信,那他就必须变成一个真正的废物。
“奴颜婢膝的几十年……我装疯卖傻四处下跪,早就忘记我也是被哥哥们保护长大的……他们瞧不起我,折磨我,都没关系,我必须活下去,好好活着,不然对不起苦心经营的二哥。”
日子久了,他老了。
如今的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报仇大事必不可能在他手中完成。
他必须要有后人。
所以他和一个善良的平凡女子成了亲,生下了孩子。
他的孩子起初以为他是个很厉害的巫师,很崇拜他。但是梦在他下跪求饶的时候便破碎了。
他的后代们没有经历过那一场磨难,不明白什么叫做卧薪尝胆。
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位祖父就是一个混不吝的懒汉,当年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才骗到他们的祖母。
更不相信他口中江家的繁盛。
听了他这番话,江月鹿隐隐约约明白了江日虎为什么会对江家先辈是那种厌恶的态度。为什么他让家族的族神落灰在阁楼里。
他又为什么很想自己通过巫师考试,在学院有一席之地。
江家……实在是太可怜了。
“嘶……”残余的苦念呼痛起来,他已经快要消失了。
但是灭顶的恨意如同一面招魂幡,将方圆百里的江家怨念都召了过来。借由灵童,万千族人在今日诉说起了冤屈。
他们还记得那时,家族中所有巫师男男女女均泣血发誓。
“百年之后,鬼王归来。”
“神既弃我,我势杀神!”
“人既害我,我必杀人!”
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像一轮轮暮日钟声,在江月鹿和莫知弦耳旁回响。
这些人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姓名,甚至忘记了家族是什么。但他们仍旧记得浓密的怨恨,稠水般无法化开。
地上的枯叶被吼声震得一一粉碎,碎去的烟尘将这处碑林笼罩起来。
一块块碑,像无声的影子,在他们身前旋转。
莫知弦大吼一声,“不好!”
“这些残留的念力让这座墓地快要崩溃了!”莫知弦紧紧盯着远处飘荡起来的黄叶烟尘,江月鹿从未从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可怕的表情。
他似乎刚刚才发现,“这些叶子……这些叶子居然是一个法阵!”
这个法阵将江家墓地镇在了里面。
外人不能随便进去,进去了也不能随便离开。
这恐怕是江家为了保护亡魂的安宁,留下的最后一个法阵。
但是现在,它破碎了。
就像瓷杯裂开一个角,水流迸射而出。江月鹿和莫知弦像是挟裹在黄色洪水中的两粒烟尘,很快就被冲开了。
“莫知弦——!!”
江月鹿大吼一声,无数的粉尘却呛进了鼻口,他的后脑勺猛猛嗑在了一块石碑上,眼前一花就失去了意识。
……
“呃……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捂着头醒过来。
眼前昏暗极了,只有左边微微渗出些浮光。
江月鹿自然而然寻光而去,偏了一下头,看见一堆枯木树藤以及铜架,复杂扭曲地搭建在一起,组成了一面高高的墙。
这些木头铜架都很破旧,远远看去就和垃圾堆一样。
每隔十几米,就有一条长长的铜条凸出来,前方悬着一方血淋淋的布条。
布条随风飘摇着。
江月鹿艰难地走过去,努力地抬头,想要看清那些血迹画出了什么。
很快他就发现,这些血迹在布条上涂画出了复杂的咒文,每一条和每一条之间都像是有某种关联。
他的脑子还很晕眩,多看一会就一圈圈冒金星。
江月鹿收回视线,想要缓上一会再去找莫知弦。可当他随意一瞥,看到铜架围绕着什么的时候。
他完全愣在了原地。
这些铜条缠绕着符咒白帛,一圈一圈像是年轮。中间空出来的场地却是极大的。
那片空旷的场地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如此大的地方只躺着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小得像一粒尘埃。
江月鹿的眼眶微微发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就知道自己被送来了什么地方。
这是很多年前的造神现场。
神明已经被孕育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江家造出来的神,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人们希望拯救他们出水火的神,其实只和尘埃一般大。
第205章 凡人终有一死27
江月鹿走过去,在夏翼身边坐了下来。
和球场一样大的祭祀地是很宽阔的,他翻越过铜架山又走过来着实废了很大力气。在这个过程里,夏翼一次都没有看过来。
甚至一根铜架掉了下来,金属撞地轰隆隆的,也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
夏翼仰躺在地上,没有负伤却一动不动,眼睛里涌过一阵阵的云浪。这样的云浪不知道在他眼中掠过了多少次。
他不说话,江月鹿也不说。
他看着云,江月鹿就看着他。
看他眼底的云一点点移动,反而感觉岁月静好,心情极度安宁。
江家人说夏翼浑身鬼气,可他却感觉到了神性。
看得久了,便也学着夏翼,躺在了地上,去看云卷云舒。江月鹿不知道此时此刻出现在此的夏翼算是什么。
反正肯定不会是夏翼的实体,距离那场事变早就过去了百年。
也许和其他残留下来的魂灵一样,夏翼和这个祭祀地也是过去的遗物。因为封印解除才意外现身。
等到这阵动静过去了,他也会随着其他魂灵的安眠再度消失。
自己现在的陪伴,根本没有多大意义。
但江月鹿就是觉得,放任夏翼孤身一人躺在地上,实在太悲凉了些。
刚才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就很为他心酸难过了。等到真的亲眼见到,他没多想就迈着双脚磕磕绊绊走了过来。
陪着他吧,尽管是影子,尽管不作数。
但是陪着他吧。
“你是谁。”
一声发问叫他惊醒过来,江月鹿转过头,发现不知何时,夏翼竟然转过了头来。那双原本倒映着云海波涛的赤目映出了他微微讶异的脸。
“我……我是……”他有点惊慌。
夏翼,夏翼怎么会和他说话呢?
他明明只是个残留下来的影子……而且不同于江家老三和其他死去的族人。他们作为人,在活着时情绪波动才留下了执念与他和莫知弦对话。
江家人没有说他后来去了哪里,但想想也知道,这个当时还没有自己名字的“人偶”一定在那个祭祀地躺了很久。
后世的江家人既然将他丢在阁楼里管也不管,就说明那之后的数百年他依旧没有为江家带来赐福。
诞生时是什么样,后来就是什么样。
诞生时不理睬人,一动不动的,那后来应该也是。
他应该没有太多波动的感情,让他像江家老三一样饱含恨意地留到今天……那为什么他还会开口说话呢?
还看向了他。
这太不合理了。
江月鹿左思右想,只能归结于这片祭祀地和墓地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夏翼残留的影子也和其他的江家人不一样。作为“族神”,虽然是个失败品,他还是很特别的。他的影子应该也是。
江月鹿这才抬起头想要回答夏翼,可谁成想,人家已经转了回去,继续看天了。
“……”
好像他回不回答都挺不要紧的,人家也不是很在乎。江月鹿微微有些气闷,又想起了在阁楼里捡到的小神明。
那时候他多听话啊。
“我是江月鹿。”
没理他。
“我以后会和你见面。”
还是没理他。
“你以后会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无动于衷。
江月鹿坐起身来,凑到了夏翼的面前。此举非常撒泼,将人家好生生看着的白云青天完全遮挡住了,让那双赤红色的瞳孔里只出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还微微拧着眉,似乎是有些郁闷。
他才发现,他其实是受不了夏翼不理他的。
“你在这里多久了?”江月鹿问。
怕他听不明白,江月鹿又补充道:“你在这里躺了多久了,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在这吗?他们没有人来看过你吗?”
好久了,夏翼才道:“有。”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没有多聚焦。
这让江月鹿有些不安,因为像是无法抓住他。
“他们人呢,又走了吗?”江月鹿不等他回答便自己嘀咕,“一定是走了的,看你没有用,帮不上忙,就把你扔下了。”
眼前的人类垂下眼,说着奇怪的话。
他用鲜红的眼珠看着他。
作为残存的非人之物在这里待了多久,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主人在此起身,从这片祭祀地走了出去。将他剥落掉在了地上,没有再回头看过。
那应该算是自己的主人吧。
毕竟自己只是一段怪异的情绪,一阵波动。是主人在看云时微微漾出来的念头。
而他是被剥落遗弃的东西,和这墓地里的骸骨怨念一样,都被困在了几百年之前,不像主人能够走出去。
也许和主人前缘未断,即使相差着时间和距离,他也能微妙地感觉到主人的动向。
起初,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是他很熟悉的一种状态,主人和他一块在此望着云的时候便是什么都没在想的。那些人咒骂他是废物的时候,还会嘀咕说空洞的东西,这话倒是说得很对,主人和他就是空的啊。
但后来,主人似乎有了一些其他的情绪。
主人有了情绪。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很惊慌。惊慌到忍不住在原地翻了个身。
等到发现惊慌也是一种情绪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感觉从未有过,就像是从恒久无有的地里忽然冒出光来,他奇怪,他不解,他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从一无所有逐渐有了一颗心。
那一次,他第一次起身,走到了铜架山的边缘。
符咒血旗在头顶飘着,外面有许多游荡的族人魂灵。他们见到他现身,先是一愣,而后震惊,最后破口大骂。
他一直明白他们在希冀什么。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像这样走出来,那他们就不会死了。这些死去的幽魂又骂又哭,却看不出带来变化的神早就不在这里,留在这被他们唾弃的只是一个同为遗物的怪东西。他甚至都没资格被称为心情。
因为主人在诞生的时候,是没有一颗心的。
“怎样才能长出心?”他问江月鹿。
他的手从下到上,摸到了自己的胸膛。那双任由云影来去的淡淡眼眸,泛起一丝迷茫。
“我的肚子里,没有东西,没有胃,没有肺,也没有心。”
他是空的。
白白长着人的壳子,里面却没有任何东西。
江月鹿看着他的手停在胃部,想起夏翼平时吃东西,就只是进食而已,脸上看不出快乐与否。
因为他没有胃吗?
那些给人带来快乐的食物会从他的喉咙滚落下去,落到一片黑暗里。
212/229 首页 上一页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