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信我了,还为此自豪。
你们是不是忘记之前是怎么恳求我,依赖我的?我还没有抛弃你们,你们怎么能先一步弃我而去?
这是抛弃吗?
他在逐渐孱弱之际,反复问过这个问题。
这是抛弃吗?
他第一次俯下身,低下头,去主动聆听那些人类的心声。这么做的时候,他竟然有些羞耻和难过,因为从前都是他们主动来找自己。
从悲伤地聆听变成恳求地聆听。
从悲伤地询问变成恳求地询问。
他一遍遍问,这是抛弃吗?
你们,不再需要我了吗?
他们不回答自己,他们已有了新的生活。人类勤劳、勇敢、善良、积极向上,有着无数美好品德的他们正用自己的双手建设新时代。
那个时代不需要有他了。
人类已不再畏惧天灾,他们聪明地发现了背后的规律。人们也不再害怕神明,他们除了相信一些好兆头再无禁忌。
他和人类,就像母亲与孩子。
孩子长大成人,再也不会做小时候做的孩子气的事。然而他还在怀念咿呀学话、蹒跚迈步的小孩子,小小的手掌没有重量啊,小小的眼眸充满不确定,这个时候最需要他出面引领他们的脚步,等扶着自己走完一段路,他们就会非常可爱地朝自己道谢了。
这么可爱的人类怎么会不需要他了呢?
他不能理解。
他日日夜夜睁着眼询问。
他发现这一切其实是反过来的。
并不是他们需要自己,而是自己需要他们。
并不是他们离不开自己,而是自己离不开他们。
所以——
神可以抛弃他们,但他们绝不可以抛弃神。
想到这儿,备受煎熬的精神总算好受了些,在那一天他做好了决定,起身前往寻找多年不见的孪生弟弟,以弟弟恶劣的性格一定会让他痛苦,但再痛苦也比不过神力衰微不被人信仰,他能受得住。
但是他忽略了起身时在脚面一闪而过的黑点。
在此之前他的身心纯白无瑕,从未出现过不洁。
等到那一夜结束,他听着人类的哀哭声在大地连成一片,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听到了巫师之外万万人的渴求,他们深陷泥潭,祈求被万能的神拯救。
求他救自己的丈夫,救孩子,救父母……
他们嚎啕大哭。
可他却幸福得快要昏倒。
头晕目眩之际,他不经意一瞥,看到了手臂上蔓延生长的黑点,一鼓一息仿佛有自己的生命,邪恶地与他对视。他呆了很长时间,难以置信地抬起双手,又看见了几乎变成黑色的□□双脚。
和那些嚎哭的人类比起来,他似乎更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不知呆了多久,他放下了手,心念微微一动,就将这些污浊的黑点藏了起来。这对重新被注入力量的他来说不算难事。
他本来以为,可以藏到永远的。
他会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世界一轮轮死去,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他的弟弟,尤其他的弟弟。
他怎么会让他知道呢?
如果知道他堕落了,他一定会开怀大笑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弟弟,眼中放光,“你堕落了!哥哥,你堕落了啊哈哈哈哈!!!”
“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呀?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你只是变得和我一样了。”他的弟弟抬起手臂,让他去看皮肤上一鼓一息的黑点,一张张黑色的恶意的嘴巴像在和他打招呼,他难为情地别过头去。
“你看嘛,你现在和我一模一样!这样才对呢……这样的你比之前好看多了。”
恶鬼歪着头,欣赏着哥哥的身体和表情,就像他从前一次次欣赏他的服从和献祭。
作为神,很不愿意被他如此注视,摆手摇头,很是疲惫道:“算了,等事情结束,我们就各安天涯,不会再见了……”
“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答应你做这些,是想和你平分统治吧?”
“难道不是吗?”
他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话,“你看,哥哥,善良就是会遮蔽你的眼睛,你居然没有发现我真实的想法。我怎么会在乎那些呢?”
“……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
“活下去有什么好?”
“……你难道愿意力量消失,烟消云散吗?”
“哎呀,什么烟消云散高深莫测,不就是死嘛,说那么复杂干什么。”他撇撇嘴,“死就死咯。”
神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可在一旁围观的局外人江月鹿却看得出来,这是恶鬼大人的阴谋,他很狡猾,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判断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不看他说了什么,而是做了什么。
神鬼也不例外。
他一面答应与神明合作,一面又暗自推进另外的计划……如果真像他说的不在乎,那这些动作纯属多余。
但是,江月鹿看得出来,不代表神可以。
神本来就有些昏头了,现在更是大受打击,完全被他弟弟玩弄在股掌之中,“你说什么……那你是为什么?”
他笑嘻嘻道:“看乐子啊。”
“……”
“光是看你变成现在这样就很好玩了。”
神怒不可遏地抬起手,第一次发动了攻击,却被轻易地避开,鬼依旧笑嘻嘻的:“这就生气啦?不是吧不是吧。那你要是知道我根本没打算让你活下去,你该怎么办呀我的傻哥哥!”
神呆若木鸡,“你说什么……”
对方却摊开双手,无辜道:“我活下去就好了。吃掉你,然后活下去。”
“放屁……你怎么可能吃掉我?!”
“把你带到鬼门关里面慢慢吃呀。”鬼笑着看神的脸色变得苍白,“上次开鬼门关,是为了帮你,可这一次,却不是了,哥哥。”
恶鬼的笑戛然而止,那一瞬间他冷酷妖邪,暴露出了本来面目,小小的尖牙从他嘴中突出,无比恶意地伸长了舌头,眼睛妖娆如雾。
“这次你输得一败涂地。”
时间静止了一秒,在恶鬼发动反击的一瞬间,一直安静的夏翼忽然牵起了江月鹿的手,抓着他朝反方向跑去。
他下意识回过头,夏翼低声“不要看”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但就算他的速度飞快,江月鹿还是看到了难以理解的一幕在他面前展开,他的天灵盖像是被劈开,窥视到了不可名状之物。
一行血泪即时就从双眼流出,流到了他的衣服上。
江月鹿听不见夏翼遥远的呼喊,耳鸣像是全世界的蝉一起鸣叫,鼓噪了他的双耳。他的眼前重复刷屏的文字是精神污染,全都是刚才看到的画面以扭曲的形象转变而来。
啃噬。进食。吞咽。恶心。死亡。爱意。恶心。
……
……
……
……重复的字越来越多淹没了他失焦的双目,他想要有人打断这些井喷的污染,可是嗓子却被恐惧掐住动弹不得。
忽然间,有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唇齿。
他的双眼停在了巨大的“爱”字。
爱凝固不动。
污染结束。
他的感知重新归位,像从黄泉绝路挣扎出一场新生。
而在这个新世界里,他和夏翼正在接吻。
第222章 神降13
神战就在身后爆发,他们唇齿贴合的一瞬间,江月鹿仿佛与夏翼神魂交融。
他看到夏翼在断崖决一死战,看到当年血淋淋的他被鬼大人救走。
他看到了夏翼的过去和未来,也能感知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想法。
夏翼一直都很不解为什么鬼大人会做这么多余的事,他也没有问过,在今天之前,他一直理解为鬼的恶趣味,可是在刚刚,他从神鬼之间的交流中推断出来了拯救他的理由——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神的计划中,棋子是孔逐宁。
鬼的计划中,棋子就是他夏翼。
但鬼的计划,是后于神的计划行动的。
首先,是神一直在等待。
等到江月鹿这具躯壳恢复好以后,他就立刻下令让孔逐宁放他出副本,这就有了言家被烧、通知书被留下,江月鹿顺势而为来到了巫师学院。
不是江月鹿来找神,而是神早就找好了是他。
在神的计划有序启动之后,鬼也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追杀纪红茶和秦雪的任务就是他定下的,夏翼当时并未多想,现在想想,是不是连纪红茶二鬼的背叛都是有迹可循的?或许那才是整个计划的源头,否则,他也不会前往纸人城,由此和江月鹿再见了。
然后就是树人女高、衔尾船、麟芽城……
直到今日,看似是鬼完全将神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开了鬼门关,吞了神,看起来已经稳赢了……
败者只会是学院的巫师以及他们供奉的神灵。
可真的是这样吗?
以夏翼对鬼大人的了解,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他都不会在乎,他的兴趣在赢过神灵之后就戛然而止,到时候会死会疯都不一定。
对人类而言,他就是一个不稳定的炸/弹。
可夏翼已经是人类了。
他和江月鹿分开,稍稍退远了一点。
江月鹿从刚才短暂的一吻中看到了很多东西,连他的想法都隐隐约约感觉到,现在看到他这样,顿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又想抛下我,自己一个去赴死吗?告诉你,门都没有!”
夏翼看着他。
江月鹿更生气了,“你笑什么!”
夏翼要比他高一点,这和过去在阁楼里的时候不太一样,当时的小神灵还比较孱弱,都是江月鹿在欺负他。
可现在,他却有了一种在被夏翼欺负的错觉。
夏翼还在笑,“我刚亲了你,你却要吼我吗?”
江月鹿噎住了,他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
“别这么无辜……你明明就想一死了之。”江月鹿咬牙切齿,眼前的人好像和多年前在断崖上的神重叠,他顿时眼眶发热,一片模糊看不清,“当初分开过了那么久……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哥哥没了,言家也没了,天翻地覆好几百年,他只有夏翼了。
泪眼朦胧中,江月鹿感觉温热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替他擦掉了眼角的泪。
就算离得这么近,他还是放心不了,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夏翼见他死活不肯撒手,就笑着摇头,“我不会这么做的。”
江月鹿不信。
夏翼严肃地保证:“真的。那个时候……是我太不成熟了。”
江月鹿怔怔听着他说。
“你要原谅我,那时候我才刚成为人没多久,没有经验,可能只有神才会觉得为谁去死很伟大吧,但我后来才意识到这很自私。”他很诚恳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手五指交错,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砰砰、砰砰。
江月鹿感觉到手下有力的跳动。
“所以这次,我不会这么做了。”
保证没有那么可信,但如果能感知到对方的心跳呢?那是不是就能辨认出对方是否是真心的。江月鹿愣愣看着夏翼,他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夏翼也没有走掉,他抓着自己的手掌站在原地。
他的眼神还跟多年前在断崖上一样,那时候他刚觉醒爱意却即将面临死别,最后投来的一眼是交付出全部的深情。
多年过去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一如既往充溢着炽烈的爱意,是沸腾的红色,像鬼蜮里濒死的红色花朵那般艳丽。
但是他的某些部分却又被时光磨炼得更加成熟。
他懂得江月鹿的不安,也懂得曾经的自己有多幼稚。
“是因为我,才有了这么多年的别离。因为我当时牺牲自己的决定。”他制止了江月鹿的发言,抬起一根手指竖在他唇边,红眸微微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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