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还能出去吗?”从这扇门里。
“能。”林神音回了他简短有力的一个字。
……
后来就是囚禁在此、被迫做尽恶事的十年。
每一次到最后的时候,他都会短暂苏醒,趁着那段清醒的时间做了许多针对副本的法器,但是都没机会用过。一年、两年、三年……时光匆匆过去,他们还在等那个能走到最后一战的巫师。
到了那个时候……
他要告诉他……
“谢谢。”冷靖说道。
“我们已经等这一道题太久太久了。”
话音落下,陈川一声“接着!”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冷靖用牙咬住金口袋上的绳子,含糊不清说了句谢谢,口中喃喃念诀,被缚的双手首先挣脱,他将短剑抛向隔壁,片刻后林神音也从纸人怀抱脱出。两人轻巧落在地上,并肩对着一脸幽愤的朱夫人。
她恨道:“别忘了,你们两个可不是当年的巫师。”
这话说得也对,当年他们就没打过她,现在就更不可能了。虽说她现在正为反噬痛苦不堪,但为了必胜……还得再压点筹码。
江月鹿开口道:“朱夫人,我有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真不知道你们在挣扎什么,哪来那么多问题?”朱夫人叹气道:“算了,反正你们很快就要死了。”
“你是大户人家小姐,为什么会嫁给朱大人?”
朱大人:“……”
以为是江月鹿的计谋,却没想到真是个不重要的问题。
朱夫人反唇相讥:“嫁给他怎么了?就算他没几个银钱,当年也是英俊书生啊。”
江月鹿摇头,“不是这个。”
“我说的是,你明明是南方的小姐,怎么会千里迢迢远嫁给北方的朱大人?”
朱夫人一愣,心道,他怎么知道?
考卷上没有朱夫人的生平记载,这种关键角色的信息,似乎刻意不被披露。但江月鹿记得,考卷中有一段朱家夫妇成婚之后的描述,朱夫人说了一句,九月酷暑,怎会如此寒冷。
而朱大人嘘寒问暖,关切至极,立马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衣。
本是副本的设计者为了渲染两人伉俪情深安排的一幕,但就算神通广大的设计者,也不知道会有人把整本考卷在十几分钟内全记住。先记住,再来推理出违和——朱夫人似乎并不知道,地处高原峡谷的北方气候,即便是夏天也会因下雨而气温骤降。她是头一回来到北地。
只凭这一点,也无法断定什么。
直到他看到那幅画像。
腹部微隆的夫人身后摆放着一张画桌,桌上摆放着瓷器瓜果。
“你生长在水系纵横的南方,一到夏末,就有数不清的菱角。”
“你的族人想必非常爱你,倾注心血抚育你成为大家闺秀,哪怕你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跑了,时隔几年气消之后,他们还是为你从远方寄来了故乡的菱角。当时你已有了孩子,不敢多吃,只尝了几块。然后就被你的夫君催促着落座……那盘菱角就放在身后,被朱大人一同画进了画中。”
祠堂静寂,只江月鹿旁若无人娓娓道来。
“……然后,就有了现在那幅画像吧。”
江月鹿看着她,语气平静,“朱夫人,你还记得起那天尝到的菱角滋味吗?”
“它新鲜吗?”
“甘甜吗?”
“你们是怎么相识,又是怎么从当年走到这一步的,你还记得吗?”
一连串的追问问得朱夫人说不出完整的话,脑子混混沌沌,下意识道:“菱角是什么滋味?”
祠堂一刹安静。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矛盾。多奇怪——既然承认自己是南方长大,又怎么会不知道菱角的滋味?
可她还是追问江月鹿:“菱角是什么?”
因为焦急,她不再把玩烟斗,用人的神态演绎出不解:“……菱角,是甜的吗?”
朱大人喊道:“宁宁!别中了他们的计!”
她像是没听到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言自语道:“我出生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主人。她给了我身体和记忆,有一些记忆融于我的身体,有一些却和我隔着很远距离。我喜欢看那些记忆,不是后来怨恨的、愤怒的,那些记忆散发出的气息绵长,非常平和。”
“原来那是菱角吗?每次在吃的时候,我和她都会很幸福……幸福?”
头上的簪子和珠钗纷纷掉落在地,萦绕在身前的黑雾逐渐变淡,她感觉自己的喉咙逐渐在收紧,心道糟糕,不能再去想了。
可是有人已经替她在面前摆好了一面镜子——是冷靖从万能口袋摸出来的。
“你要看看现在的自己吗?”江月鹿问道。
多诱人的愿望啊,她还从来没照过镜子。
主人说镜子能通阴阳道路,会照出怨鬼的原型,一直以来她怕见到不完美的自己,从来不照镜子。而且仔细想想,这偌大的城镇里面,居然从来没见过一面完整的镜子。
她忍不住看去。
就一下,一下就好……
鬼魅抵御不住诱惑,朝内看去,只见斑驳蒙尘的镜面上,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长着手脚的怪物。“她”顿了顿,伸出手来,触碰了一下镜里的怪物,“这是谁啊?”
江月鹿道:“就是你啊,夫人。”
“我?我是人,死后阴魂不散才变成鬼。就算要照出我的从前,也应该是人形……”
她气急道:“怎么会是这种怪东西?”
见她不相信,江月鹿又看向门外,“朱夫人,那棵树上有无数绑在一起的红牌,但我唯独找不到朱大人与你的。这又是为什么?你没想过吗?”
“那是因为,因为……”
她的思路已经完全被人拉着走了——这样不行!可是……
“因为你死在屠杀之前。就算秦雪神通广大,也无法将一个死了几年的人的魂魄聚齐。何况你与朱大人早已离心,就算你在屠杀之夜死去,朱修远也不见得想让你活过来。”
他望着夫人,“那你为什么能站在这里呢?”
“不是依靠生基共享活着的你,又会是什么?”
重鼓声敲击着她的胸口,十年里她偶尔思索这个问题,但从不深究。他的声音淡淡,却比任何妖魔鬼怪都可怕,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她沦陷——沦陷进她自己的疑问和迷思。曾经不去深究的问题此刻汇聚在一起,连连叩问着她的心扉,声声急促——我到底是谁?
她朝镜子内看去,与四四方方的怪物对视。
“我是那幅画。”
祠堂的风凝滞住。
因为是画,所以只有婚后的记忆。从前作为宁宁在南方水乡生活的时候,它还未诞生,所以只能作为后来的旁观者去回忆那段天真无邪的过去。
所以也不知道菱角是什么滋味。
“好羡慕她。”
它嘶哑道:“都是一样的外貌,她却有备受宠爱的过去和夫君相识相恋的快乐。把被辜负和死别的痛苦留给了我。”
“还有在这座死城里与假装是人的死人们相伴的生活,她都留给了我。”
说到这里,它笑了一声,阴狠又脆弱:“假装是人……我还笑它们,我不也是吗?”说罢,它一双平平的画中眼眸望向江月鹿,满是拉他下水的幽怨:“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陪我一起死吧?”
泪珠从平滑的纸面上滴落,划过她越过雾海拥来的双臂。
语气是那么温柔,“江巫师……陪我死,好吗?”
第32章 纸人城29
四面八方响起沙沙声,祠堂被潮水般的纸人淹没,两道失去作用的长纸带扭成螺旋缠绕在一起,转眼便拧成了一条更长更宽的白色纸卷,从上而下竖起,锋利无比,像一柄高悬在空中的巨大白刀。
那么大的尺寸,看起来就像是巨人使用的。
平常人只要稍稍碰到,便会被拦腰斩断。
冷靖与林神音对视点头,同时抛出符纸,二指掐诀,又将便于使用的法器扔给陈川和赵小萱自保。尘封十年的武器终于和它命中注定的敌人相遇,因为是炼制出来专克纸人的,四人竟然短暂地抵御住了纸人们的密集攻击。
不过,最让人忌惮的还是高悬在头顶的白色光刃。
冷靖抬头分神一看,神色越加凝重。
至少要为江月鹿争取更多的时间……他可是十年来走得最远的人啊。
纸人们持续不断如同雪花般倒卷上高空,还在为这把巨大武器增瓦添砖,如果不快一点……他被一声惊呼唤回,转过头,陈川看着他,“冷大哥,你的身体……”
他一愣,低头看到了和南镇人一样逐渐融化的血肉,露出虚弱的骨架来。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死了,但还是头一回看到生命不复存在的证据。
冷靖望着那根本称不上是“五脏六腑”的内部,心中想到,怪不得妖怪鬼魂个个都想活着——活着,用身体和呼吸感受阳光雨露,实在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别难过啊。”
他安抚着他们,“江月鹿刚刚说过了,我已经死去很久了,早晚都会消失的。”
他抬头看着:“不过……还太早了啊。”
巨大的白刀稍稍抬起,梁木砖瓦便像豆腐块被轻易切碎,无数碎石木块从天上掉落。
“轰!”一声,碎裂的粗木贯穿了地面,被击飞的黑木牌当啷散落一地,有几块滚到了江月鹿脚边,周围不断响起巨石砸下的轰隆声。
“江巫师,和我一起死吧……”
那位夫人逐渐显露出画卷模样,被切割整齐的纸面边缘探出两只胳膊,亲密地拥向江月鹿,嘴中还在说着甜言蜜语:“这么一看,你比年轻的朱修远俊俏多了。”
“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也算我胜过她一点吧?”
冰凉不似人类的温度贴近脖颈的皮肤,江月鹿目不转睛看着画卷,双瞳因映着头顶的白刃散出淡淡白色光泽。
“你是巨树做成的纸画的。”
被美人拥着,却在缜密地思考其他事,江月鹿思索道:“我在醉仙楼看过一些贴画,它们就没办法成形,一切都是因为那棵树吗?”
他想起小黑屋里看到的第一个提示,秦雪崇敬地望着巨木,他似乎说了……大地之母,树神?
“你总是不专心呢,江巫师。”
江月鹿淡淡道:“我聊天其实很专心的,只不过分人。”
“对我没有兴趣?虽然不是人,但我长得还算不错吧?”
江月鹿道:“有人比你长得更好看。”
“谁?”
嗯……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就算你再不愿意,我们也会一起死。”它笑起来,“不光是我,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等我一声令下——”
笑声戛然而止。一同停止的还有缓缓挥动的长刃,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停下了,所有人抬起头来,看见高空中飘拂的猩红衣角。
赵小萱道:“……少爷?”
那位我行我素的少爷,已经和最初相见时有了很大差别。
他的身形有了变化,像是从十七八岁稍稍长了两岁,头发也变得更长了些,束起后已超过腰际,一身火衣缠绕着青火,此刻于空中微微抬脚。
没有要拦截和战斗的意思,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简单来说,就是他也许只是碰巧路过站在了这里,就让粉碎了祠堂的光刃动弹不得了。
踩着层楼高的白刃,夏少爷的神色却是波澜不惊的,低低地看了朱夫人一眼,一霎坏笑,身影一动,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朱夫人大叫了一声:“不——”
厉至极的“不!”响彻云霄,但他就像没听到一样,用了一丝比走路稍重的力气,踩了下去。
“咔嚓。”
轻不可闻的碎裂声打破了寂静。
一圈裂纹环绕出现,零星的纸人从中间呻/吟掉落。
它们僵硬的面孔微微转向自己的母亲——四周不断响起空灵的孩童呼唤,一声声稚嫩的母亲包围了朱夫人,她的牙关咬紧。很快,层层涟漪从中央传到两端,无数爆裂响起,整面白刃被震出一层光尘,丧失了活力的纸人纷纷掉落下来。祠堂一时间像是下起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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