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此物给他。”沈万霄思量片刻,将灵玉递给云沉。
云沉接过玉佩,神色微惊:“灵玉?”
沈万霄颔首。
“千年前邪魔涟绛被镇压在无妄海中,神识尽散,”云沉握着灵玉,情不自禁地感慨,“他亲手磨制的灵玉早先生出灵识,因感念旧主,自毁身躯,碎成七瓣,此后千年失散人间,再无踪迹。没想到,今日竟有缘在此处见到其中一瓣。”
“涟绛。”
沈万霄垂眸,“涟绛”二字念在口中格外熟稔,以至于他有片刻的失神。
“当年涟绛弑神屠仙,血洗九重天,惹怒诸天神佛,”云沉神色有些痛苦,似是不愿回想当日情景,“彼时殿下带兵亲征魔界,未曾见此惨状,后来又身负重伤,记忆有所失,不知道此事也是情有可原。”
沈万霄抱剑的手手指微蜷,关于征战魔界的事,他脑海中尚有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尸山血海,白骨成山,万里哀哭。
但也只限于此,再多的事他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灵玉是邪魔涟绛的东西,其上的法力是涟绛修习的邪术。沈万霄目光沉了下去,松晏要这玉石做什么?
那边云沉将灵玉放到赵江眠掌中,丝丝缕缕的白光有如流水,浸透他的四肢百骸,叫那颗垂死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他面色发灰,眼下一片乌黑,眸子猩红如血。
见他醒来,云沉松了口气。
“咳,咳咳......”赵江眠咳嗽着,费力地看清眼前的人,“沈公子。”
沈万霄睨他一眼,见他苦笑着解释道:“原先温世昌说公子是天神,我还将信将疑,如今来看,是我眼拙。”
“不算天神。”沈万霄淡淡道。
不过罪神罢了,岂能与九重天那些天神一并而论。
天神都是没有心的,他们永远对众生疾苦视而不见,永远隔岸观火。只要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他们就不会出手相救,一道又一道天规、戒律,重如枷锁。
赵江眠微微笑道:“沈公子说笑了。死而复生,不入轮回,不受生老病死之苦;无情无欲,不动凡心,不受爱别离求不得之苦......世上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却只有你们神仙能做到。”
不等沈万霄回答,他紧接着又咳了几声,气息不稳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闻言,云沉与若风相视一眼。
后者道:“既然如此,你直说便是,也省的我们再拐弯抹角地试探。”
赵江眠半阖上眼:“白玉城里的百姓叩拜鬼仙已久,可姿也不例外。”
“起初,人们拜的是诸天神佛,拜山神拜庙神,祈求平安顺遂,喜乐圆满。但后来,温世昌将鬼仙的雕像运入城中,城中庙里神像佛像俱碎,就连附近几座山头的山神庙也未能幸免,人们便听信温世昌的话,跟着跪拜鬼仙。
我不信神佛之说,但可姿深信不疑。那时她与月儿成日被锁在怀香楼里,无法出来,便求我带着她二人的生辰八字去鬼仙面前祈福,希望有朝一日能脱离苦海,与月儿远走高飞......山山水水,四处为家。”
赵江眠闭上眼,眉头紧皱。
“鬼仙便是在那时盯上月儿。他托梦给温世昌,教温世昌邪术,要一众信徒以血肉之躯献祭自己,助长功力,所以后来几个月,城中百姓死于非命的越来越多。
城主差我暗中调查此事,我也正因此得以知晓全部事情。但终究是我疏忽大意,等我意识到鬼仙将手里长剑指向可姿与月儿时为时已晚......我没能救她们......我怎么当得上她一声‘哥哥’!?”
他忽然激动起来,颈部青筋暴起,脸上充血终于有些红润,紧接着呛咳起来,吐出的血弄脏了衣襟,“怎么当得上她一声‘哥哥’......”
“赵公子!”云沉急忙扶住他,与若风一道施法稳住他的心神,“赵公子,此事并不是你的错,切勿因此生有执念。”
赵江眠痛不欲生,挣扎着喘息,余光瞥见沈万霄面无表情地抱剑立在一旁,登时疯魔一般大笑起来:“天道无情,天道当真无情!”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推开云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向沈万霄,眼中滴血:“天道无情也就罢了,连你们天神都无情!”
见状,云沉与若风急忙要上前拉他,沈万霄却抬手制止,任由他揪住衣领神色凄然道:“神仙、妖魔,行事都只为满足一己之私,全然不顾旁人死活,你们二者又有何区别!?”
沈万霄闻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轻易拂开赵江眠的手,神色平静:“赵可月与赵可姿心有执念,落此下场,在所难免。”
“执念,”赵江眠仰天大笑,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滑落,“沈公子,你难道没有执念么?怎么?因执念落此下场,便是罪有应得吗!?”
沈万霄波澜不惊,只一抬眼皮,冷冷地看向赵江眠。
赵江眠在他的目光里无声地笑,抬袖拭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眼中痴狂缓缓散去,脸色颓败:“鬼仙与温世昌害得月儿身死,却仍不放过她,将她制成傀儡,夜以继日地供血。”
“温世昌尚还有些做父亲的不忍,放月儿与可姿相见。可姿便一心以为月儿没死,她自己虽也活不长,心中有愧,但未生邪念,只想趁还在人世时多陪她几日……”
赵江眠猛然发起抖来,浑身一阵恶寒,“可我没想到,崔意星居然、居然指使沈玉珍,当着她的面刺死月儿!”
闻言,云沉与若风顿时汗毛直立。
众人之中,唯有沈万霄面不改色。他行走世间多年,向来是不惮以最深沉的恶意揣测旁人的,无论是人是妖,亦或是神是魔。
欲望,从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邪祟。
云沉满是同情地看向赵江眠,踌躇良久,还是出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赵江眠眼睛一眨不眨,望向一片虚无,双目无神,“后来可姿瞒着我求拜鬼仙,修习邪术。她扒下崔意星的皮,将崔意星制成骨妖,听从自己差遣……
再后来,鬼仙将我用灵玉为她续命的事告诉她。她求着我,让我杀了她......可我下不了手。赵家从来都亏欠她,我这个做哥哥的,绝不能再对不起她。
可姿试过自刎,但那邪术始终吊着她的命,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这漫长的折磨里,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因月儿的死落泪,反而执拗地相信月儿没死,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鬼仙救月儿,救我……
鬼仙、鬼仙、”赵江眠几度哽咽,难以说下去,“鬼仙与她说起长生莲子珠,谈及松晏,她才生出害人的心思,故意指使恶鬼相引开那只鸟,想朝松晏下手,可......”
“鬼仙先一步让鬼娘抢走松晏身体,逼他入梦。”沈万霄接过他的话,脸色阴沉。
闻言,云沉与若风皆是一惊。
这鬼仙大费周折地借赵可姿与赵可月之手打造梦境,请君入瓮,他到底想要什么?
沈万霄少见地动怒,神色阴郁的叫人不敢直视。
第24章 起意
松晏醒来时天色将晚,暮色四合。屋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这多少让他有些惆怅。他起身找了一圈也没瞧见沈万霄,便以为还身在梦中。
直到步重端着饭菜叫叫嚷嚷地推开房门,他才恍然明白已出梦境。
“我说你可真能睡,”步重将手里托盘往桌上搁,半倚在桌边双手抱在胸前道,“你要再不醒,我还真就要一拳把你揍醒了。”
松晏这才瞧见托盘里除了饭菜,还有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他不想喝,便先一步问:“他们人呢?”
“谁们?”步重明知故问:“不是我说你,松晏,你到底是与谁亲近啊?小爷我一宿没睡就守着你,你倒好,一醒来就要找那些不相干的人,个小没良心的。”
“我睡了一天一夜?”松晏讶异,随后又转为纳闷,“不过话说回来,你守着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步重大着嗓门,叫门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你这臭狐狸一天天不是这里受伤就是那里受伤,没点真本事,我要不看着你,指不定你睡到一半就被什么妖魔鬼怪叼去吃了!”
松晏未搭理他,自顾自拉开门。一抬头瞧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赵可姿,他怔愣片刻后反应过来步重刚才是有意说给赵可姿听的,当即转头狠狠瞪了步重一眼。
后者头一扭,咬着点心一言不发。
“赵姑娘,”松晏让开几步,“天色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赵可姿眼中含泪,有愧有悔。
但她还未开口,步重便咬着果子走过来,冷笑道:“她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求你救赵江眠一命。”
松晏脸上挂着笑,悄悄伸脚不轻不重地朝步重小腿上踢一脚。
“松晏!”步重顿时惊跳起来,“你他娘的!”
松晏不顾他的怒意,只朝着赵可姿道:“家兄性子暴躁了些,还请赵姑娘莫要介怀。”
“松晏,你!”步重本要与他争执几句,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是“家兄”,顿时神清气爽,宽宏大量地不再与他计较。
赵可姿轻轻摇头,看上去有些虚弱,眼中已无半分当年风采,好似行尸走肉:“是我先对不住公子。公子要打要罚,也是我应受的。”
“你来找我,”松晏摸摸耳垂,“是为了救赵公子么?”
赵可姿又一次摇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低眉细语:“这里面是莲花种子。种起来虽有些费力劳神,但我还是斗胆,请公子将这些莲种撒进城南那间茅草房后边的池子里。”
松晏犹豫不决,他一只狐狸,确实不懂得凡人的耕种之术,只怕还没长出苗来,这些种子就已经在他的爪子底下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看出他的纠结,赵可姿捧着锦囊往前递了递:“公子,我曾答允月儿,要与她同种一方莲池。但如今斯人已逝,我也即将消亡,此事再无可能……
世上既有神鬼,便有轮回。下一世,她若是能瞧见这莲池,我便也不算辜负,求公子成全!”
“我......”松晏欲言又止,他总是心软,赵可姿的眼神让他想起骆山那只小兔子,每回求他帮忙挖萝卜时也是这样的神情,柔软、可怜。
赵可姿不愿强求,见他不愿答应,不禁失落地缩回手,苦笑起来:“无妨,公子若是不方便,我去找沈公子......”
“方便方便,”松晏急匆匆从她手里拿过锦囊,小声嘟囔起来,“你去求他能有什么用?那人冷巴巴的,还没我好说话。”
赵可姿没听清他后半句说的什么,见他答应,不胜感激,湿红的眼眶再承不住泪水,叫它们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彻底模糊了视线。
她哽咽道:“多谢公子。”
头一回有人朝着松晏掉眼泪,他未免有些手足无措,干巴巴地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步重见状,嗤笑一声,将手搭到他肩上:“你要真的想谢,今晚不如多煮些鸡鸭鱼肉。你看我们松晏,都被你折腾的瘦了一圈。”
松晏抬起胳膊肘撞到他肚子上,没怎么收着力。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指责起来:“你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啊?松晏,你个怂蛋,也就只敢窝里横!”
“......哪有!?”松晏底气不足。
他只是一只弱小无辜的小狐狸,没有法力,打架必输,又没人护着,怎么敢朝别人动手?也就只敢朝着步重亮亮爪子,毕竟只有步重这小鸟不会还手。
“怎么没有?”步重瞪着他,“你要不是怂蛋,你现在去打沈万霄试试看呗!”
“不去。”
“诶——我就说你是怂蛋吧,你还不承认!”
松晏捏着耳垂,气鼓鼓地哼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步重还想再气他一气,但刚张口,余光里瞥见廊下走来的人,顿时失去兴致,懒懒道:“沈万霄来了。”
松晏闻声回头,正对上沈万霄沉沉的目光。他微微一怔,隐隐察觉出沈万霄心情并不好,却不知是谁惹恼了他。
“沈公子。”赵可姿也跟着回头,朝着沈万霄微微颔首。
“嗯。”沈万霄敷衍着应声,目光落在松晏身上。
松晏还穿着先前的衣裳,身上干涸的血迹星星点点,衣角泥点未除,满头银发也是随意半绾着,很是邋遢,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叫他嫌弃不起来。
而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连衣裳都换了新的,松晏瞧见,顿时有些不满,皱着一张小脸问:“你怎么来了?”
沈万霄眼皮微抬,大抵猜到他不开心的缘故,未免失笑,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说:“醒了便先把药喝了,这几日最好也不要食荤腥之物。”
松晏皱眉,他都好几天没能吃一顿好的了,上回还是在酒楼里提心吊胆吃的。
他还没说话,步重先笑了起来:“吃两条鱼又不会怎么样,反而还能补补身子。你说是吧,松晏?”
“嗯嗯!”松晏连忙点头,触及沈万霄目光时心微微一抖,忽然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好心虚的。于是他挺直腰板,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沈万霄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软一遭,退让道:“先把药喝了。”
“哦。”松晏心知躲不过,即便沈万霄不说,待步重反应过来,肯定也要逼他喝药,于是乖乖端起药碗,皱着眉将汤药咽下,苦的只吐舌头,“这也太苦了!”
步重剥开油纸,将蜜饯塞进他嘴里:“得了吧你,药哪有儿不苦的?少矫情。”
“你管我矫不矫情。”松晏含着蜜饯,声音含糊。他稍微偏头,见沈万霄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像是在把什么东西收进袖中,不禁好奇道:“你手里是什么?”
沈万霄抬眸,不愿多说:“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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