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身上的伤疼么?”
“刘盛许是要找我娘的毛发。”
两人异口同声。
松晏仓惶抬头,眼里水光潋滟。
沈万霄一怔,随后的语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多添起伏,甚至带上缱绻的尾音:“松晏,你好娇气,以前可没这么爱哭鼻子。”
从小到大,松晏被人说娇气的次数掰着手指都数不清。他也确实娇气,芝麻大点的事都能让他掉眼泪。但被人说了那么多回,没有那一次和眼下这次一样,让他又羞愧又气恼。
“那还不都是怪你,”他泪眼汪汪地瞪着沈万霄,不假思索地将心里话抖了个干净,“我明明都不疼了……但你一问,我突然又觉得好疼。”
沈万霄摸向袖子里的手一顿。压在聚浪薄刃上的指腹被划破,他却无甚感觉。
面前松晏强忍着不哭,脸上神情又委屈又可怜,简直要了人命。
“松晏。”少顷,沈万霄松开聚浪。他别开眼,声音冷淡不少:“等这件事结束,就和步重回骆山。”
“我不回去。”松晏胡乱抹掉眼泪,咸涩的泪水擦过脸颊上的伤口,疼得他想逃。
他执拗地说:“师父让我找灵玉,我还没找到,我不回去。”
沈万霄抬手拉住松晏手腕,防止眼泪被他抹得满脸都是。
“此事凶险,”沈万霄脸色有些苍白,他屈起另一只手的指弯,抵住衣袖,轻柔、缓慢的沾去松晏睫毛上坠着的亮晶晶的泪珠,“你师父应也不愿你涉险。若灵玉非找不可,我与耘峥去便是,你随步重回骆山,将身子养好。”
“你管我以后去哪儿,”松晏打开他的手,摇头哽咽道,“反正你我日后天各一方,你继续找你的狐狸,我找我的灵玉,互不相干。”
沈万霄蹙眉:“松晏。”
“你别说了。”松晏抿唇偏开脸,嘴里尝到一丝丝血味。
他微微一愣,低头瞧见沈万霄指腹上未擦干净的血,顿时不再耍小性子死犟着了,而是心疼地皱眉:“你手怎么受伤了?”
沈万霄并不在意这指甲长的破口,将手藏回袖子里:“小伤无碍。”
“都流血了还说无碍。”松晏一把拽住他的手,两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手指,责备道,“你怎么那么不小心?聚浪本就锋利,你还要将它揣在袖子里。”
沈万霄想缩回手,却被松晏呵斥住:“别动!”
松晏蹙眉想了想,扯着衣角撕下一块布料:“这伤口虽小,但若是处理不当也会有致命之险。这儿也没药,我只能先简单给你包扎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着头认真仔细地翻弄着布料,半晌捣腾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结。
“好了,”他轻扯沈万霄的袖口,将指上丑陋的结掩好,然后安抚性地拍拍沈万霄的手腕,好似已将刚才的争吵忘了个一干二净,“等出去以后,再找些草药敷一敷,应该就不会留疤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对上沈万霄乌沉沉的眸子时他心跳一滞,讷讷道:“你刚刚……是故意割开手指的?”
“不是。”沈万霄矢口否认,抽回手。
“哦,”松晏眼角微弯,藏不住的笑意从眼睛里溜出来,“那就是不小心划伤的。”
沈万霄背过身,不再敢看身后得寸进尺的小狐狸:“你方才说刘盛找你娘的毛发。”
“嗯嗯。”松晏虽如愿尝到甜头,但也知道见好就收,正色道,“我们狐族每年冬季都会掉好多好多毛,大家便会把掉了的毛都收集起来,做成毯子一类的东西,留存起来。等以后成婚,再将这些东西送给自己的意中人,据说这样就能得到神女的保佑,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谈及此事,松晏瞄了沈万霄的背影好几眼,心里发闷——也不知道那只狐狸有没有将他存了好久的毛送给沈万霄,他们会不会早已经在神女像前立誓,缔结良缘……
闻言,沈万霄难免失神。
难怪那时涟绛要将那张毯子送他,难怪那时涟绛那么失落、难过......观御,你当真没有心,当真是个混蛋。
“沈万霄?”见他站着不动,松晏两三步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打量他,看清他的神情时心口倏地一痛。
——原来是送过的么,不然怎么会提起就难过。
松晏垂眸,藏好满眼的失落与妒忌。他不想问,但心酸之下终归忍不住自讨苦吃:“那只狐狸……它应该把毛发都给你了吧?”
沈万霄在他这要哭不哭的声音里回神,并未回答,转而问:“刘盛要这狐毛做什么?”
“其实他也不一定找的是我娘的毛,或许是其他狐狸的。”松晏犹豫着,良久,接着往下道,“狐毛上有狐狸的气息,所以......只要有毛发,就能找到这些毛发的主人。”
他停顿片刻,虽知沈万霄不愿回答,但还是再次试探着问,“它难道就没有留点东西给你?”
沈万霄低头看他。
他心生慌乱,连忙摆手道:“你别误会,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可哪儿有人随便问问会问两遍。
松晏心知瞒不过。他难过地垂首,欲盖弥彰地说一些违心的话:“我就是想,问一问。若是有的话,兴许我能帮你找到他。”
第55章 刘盛
沈万霄目光沉沉。
良久,久到松晏甚至以为他不会做出任何回答,他才开口道:“没有。”
松晏蓦地松了口气。
他不无卑劣地希望沈万霄找不到要找的狐狸。最好是永生永世,见之不相认。
屋里三三两两打扫的人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便将屋子收拾得焕然一新,随后提着扫帚拖把匆匆离开。
房门一合,刘盛便灰头土脸地从床下爬出来。他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接连呸了好几声,只庆幸方才那些个仆从做事虽快却不认真,只将面上的东西整扫干净,一些犄角旮旯里看都没看一眼,不然他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他翻乱新铺好的被褥,好一阵摸索,才终于从挤着墙那面的软垫下翻出一对耳环。
松晏同沈万霄相视一眼,只见那对耳环是翘着尾巴的狐狸模样,大小比不过一个指甲盖,但做工精细,将狐狸脸上的神态刻画的淋漓尽致。
“这是我们狐族的东西,”松晏上前,“师父说我们狐族自从被贬为妖族,族中便每年都要选一只狐狸送到九重天,这对耳环便是用来挑选狐狸的。”
沈万霄与他一道凑近刘盛,而后见那对耳环上的狐狸渐渐垂下尾巴,一双半张着的眼睛也彻底睁开。
狐族用以选狐狸的耳环沈万霄听说过。
涟绛成魔后,九尾狐一族被除去神位,贬为妖族。而在那之后不久,天帝便下令要狐族每年选一只狐狸送到九重天听学,其心不过是以此作为要挟,以防狐族心生不满与魔族相勾结。
这耳环名曰“雪耻”,能辨人善恶。善者,雪耻上的狐狸睁眼垂尾;恶者,雪耻上的狐狸闭目翘尾。
松晏微怔,指着耳环道:“刘盛竟无害人之心,可他拿这耳环要做什么?”
“若我没记错,雪耻的上一任主人应是花迟。”沈万霄仔细端详刘盛手里的耳环,终于窥见蛛丝马迹,“这上面有花迟的毛发。”
面前刘盛双手合十,虔诚地捧着雪耻拜了一拜,嘴里不停念叨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他东张西望,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轻轻将窗户推开。
松晏急忙跟上去,但碍于刘盛握得紧,他并未瞧见坠着狐狸的银环上那几根细小的白色毛发,只好叹气作罢。
“大仙、大仙?”
窗边,刘盛用气音朝着窗外喊了几声,但都无人应答。他略感焦急,音量提高不少:“大仙?”
松晏狐疑地打量他:“他在找谁?”
沈万霄微微抬头:“风晚。”
“风晚?”松晏诧异不已,“风晚不是帮应空青他们做事么?若真是他,那刘盛必定心怀恶意,雪耻不可能察觉不到。”
刘盛额头渗出细汗,扒在窗沿一个劲儿地呼喊着,看上去火烧眉毛般着急。
沈万霄睨了松晏一眼,道:“风晚是花迟唯一的弟子,自从我将花迟封印在寒潭之下,他便一直都在找花迟。”
“你......”松晏抬手捂嘴。
沈万霄封印花迟一事,他略有耳闻。
据说沈万霄此人向来独来独往,在涟绛到来之前,整个九重天上,除了还是条小青龙的耘峥,以及病弱无力的二殿下询春,他也就和花迟有些交情。但后来涟绛害得花迟入魔,沈万霄这才逼不得已将花迟封印。
这事换谁谁都不好受。
是以松晏识趣地闭嘴,没有再提。
但沈万霄云淡风轻道:“花迟天性善良,乐善好施。他的弟子风晚性子虽执拗,但心思纯正,少有恶念。”
松晏不解:“那他为何要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帮着应空青杀人?”
两人正说着,刘盛忽然十分欣喜地叫唤起来:“大仙!大仙,这儿!我找到了!”
松晏扭头望去,果真见窗外风晚疾步而来。其人身姿挺拔,脚下生风,丝毫没有半分胆小怕事的鼠样。
松晏偷偷比划,惊觉风晚竟比沈万霄还要高些。
“多谢刘兄相助。”风晚自刘盛手中接过雪耻,脸上是遮不住的笑意。
刘盛连忙摆手:“大仙说的是哪里话,若不是大仙出手相救,我与妻儿早已丧命在那老妖婆手里。今日能助大仙一次,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呐!”
隔着一扇窗,风晚朝他弯腰作揖:“刘兄说笑了,只是今日来的匆忙,身上未带谢礼,此事我日后再做报答。”
“哎呀呀,”刘盛大半身子探出窗,急匆匆将他扶起,“大仙快请起、快请起!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说来惭愧,若不是我与那姓李的有纠葛,这东西我早就该拿到了,也不用大仙您等到这时。”
风晚直起身子,面露疑惑:“你是说这将军府的主子李凌寒李将军?”
刘盛颔首。他扶正头上的乌纱帽,叹气道:“大仙有所不知,当初我与那姓李的本是情比金坚的好兄弟。若不是他执意要迎娶那狐狸精,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更让京城人心惶惶,我与他也不至于陌生至此。”
风晚闻言轻笑一声,道:“依我之见,那花盼儿虽是狐妖,但也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李将军与她情投意合,两人在一处也并无不妥。”
“唉,”刘盛摇头,“她若未身有子嗣,众人便不知她是妖。可如今她肚里有了孩子,也不知日后生下来是人是妖,又或者是个不人不妖的怪物......我就怕到时出事,让那姓李的丢了性命。”
松晏怔然,片刻后听见风晚徐徐道:“此事刘兄无需担心,待盼儿临产那日,我会到这儿来的。她与孩子,还有李将军都会平安无事。”
听风晚这般说,刘盛这才松了口气,连忙道谢,末了又纠结道:“大仙,这事还请您为我保密,莫要让那姓李的知晓。”
“你与他自小一块长大,这多年的情谊岂是说抛下便能抛下的?”风晚不答反问,“刘兄何不放下隔阂,推心置腹地找李将军谈一谈?毕竟人生本就不算圆满,身边能有挚友相伴总好过孤单一人。”
“罢了,”刘盛笑着摇头,“早在他不顾劝阻执意与一只妖成亲那日,我与他的友谊便尽了。
我刘某自诩重情重义,但终不过是宵小之辈,自私自利。大仙,人若是有牵挂,便是不愿意再冒险的。我家中有贤妻爱子,也不算是孤单一人。至于李……将军的事,往后自是能避则避,免得白受牵连。”
风晚颔首,未对他这一番话发表意见,只道:“既然如此,我便也不再相劝。刘兄,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只是此后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还祝刘兄家庭美满,万事顺意。”
刘盛朝他拱手道谢,一心一意盼着这祝愿成真,不料最终却成憾事。
风晚临走前朝着屋内看了一眼,温和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松晏和沈万霄站的地方,随后他微微一笑,倒像是瞧见了他们二人。
松晏抿唇不语,方才刘盛与风晚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不免心生唏嘘。
[这人面上虽与爹爹不合,但其实心里还是记挂着的,不然也不会请风晚在我娘生我时到这儿来,为她护法。]
沈万霄目送着风晚走远,继而收回视线:“刘盛死期将至。”
“为什么这么说?”松晏讶异。
“四季神掌管人间四季,是个闲职。”沈万霄垂眸,接着道,“以往花迟尽忠职守,只顾四季。但风晚上任后不止管四季,还经常往司命那儿跑,帮他写凡人命格。”
松晏倏然抬头:“你是说风晚早知刘盛命尽于此,故而方才劝他重一回情意,去找我爹交谈。若他去了,司命那儿写的命运就会因此改变,救他一命......可若是他执意抛弃这段情,便只能走上司命原先给他定下的路线,不久后离世。”
“嗯。”沈万霄颔首。
松晏不满地皱眉:“那他还祝人家家庭美满,万事顺意,那不是睁眼说瞎话!”
沈万霄:“祝福是真,奈何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
松晏在心里暗戳戳地模仿他的语气。
[还好妖的命不用司命来写,我虽然活不长,但活的自在。]
沈万霄忽然低头看了松晏一眼。
松晏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甘示弱地看回去,心生纳闷:“你总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沈万霄摇头。
自在就好。他别无所求,只求眼前人安稳度过余生。
“真没什么?我怎么总感觉你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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