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闻言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她直愣愣地站着,直到纸人近在眼前,才狠狠一咬牙:“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随着话音落下,夺目耀眼的红光乍然惊现,如血雾一般几乎将桃山吞噬大半。她左眼眼角下一小块红斑亮的出奇,但形状模糊,看不清是什么模样。
纸人在那滔天的红光之中惨叫起来,扭曲着身子如中箭的飞鸟般接二连三地坠落,就连缠在三人身上的纸人也纷纷剥落。
松晏猛地吸了口气,窒息感让他头脑发昏,失去纸人的支撑双腿发软险些摔倒在地。
漫天的红光太盛,虽不见火,却大有烧山的架势。
纸人惧怕着那些红光,纷纷抱头鼠窜,刨土而逃。焚骨妖趴在树梢,见状朝着那人吐了吐细长的舌头,而后手脚并用飞快逃离,转眼间便不见身影。
步重大口喘气,缓过神后当即便问:“你是谁?”
那人微微一歪脑袋,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二十香宋家,宋致。”
松晏闻言微怔,二十香是人间有名的修仙门派的总称,但明面上说是二十香,其实并无二十大家,只有九家——宋,单,应,齐,王,百里,万俟,东方,巫马。
这九家里,又以宋家为首,单家次之,紧跟着便是百里氏,应家。
宋家一脉单传,无旁支杂系,世代镇守着青丘国,以防狐族贼心不死死灰复燃,向九重天寻仇。
宋致此人,年仅八岁便得天子赏识,被特封为“招鹤郡主”,年纪虽小,却多次随兵出征,以一敌百,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她虽不是将军,但比起郡主一名,大周的百姓私底下更喜欢叫她一声“招鹤将军”。
宋致分神打量步重,须臾,略一颔首道:“你这羽毛不错,改日拔几根给我做簪子。”
步重顿时瞪眼:“你说什么?你他娘的,有本事再给小爷说一遍试试!”
宋致不躲不避:“我说,你的羽毛很漂亮,改日拔几根给我做簪子。”
“你!”眼看着步重火气上头,抽出凤羽鞭便要朝宋致动手,勾玉急忙拦住他:“消消气消消气,人家好歹救了咱们。”
松晏这时也附和起来,他没办法,只好将气往肚里吞,到底是不能全咽下,是以重重踩了勾玉一脚,哪想勾玉微微挑眉,一耸肩:“多踩几脚呗,反正我这人也不会疼。”
步重更气了,转身就走,勾玉急忙哄着追上去。
松晏摸摸耳垂,收回落在走远的两人身上的视线,有些唏嘘,又有些羡慕。
宋致这人最会察言观色,但直愣愣一根筋,见状毫不留情地问:“你很想你夫人?”
“......夫、夫......人?”松晏一时呆住,心说这也不算夫人吧,但好像又算。
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忸怩着颔首,说话时耳朵有些发红:“想。”
宋致冷笑一声,抬头朝着沈万霄那边扫了一眼,而后道:“是那人吧?”
“啊?”松晏茫然抬头,瞧清沈万霄面容时呼吸一促,脸上热腾腾一片。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宋致瞧他这副模样,便知自己猜对了。她朝着沈万霄略一抬头,随后看向松晏,直言道:“我看他这人也不过如此,小狐狸,你又何必执着于他?”
松晏不满:“什么叫也不过如此,你又不认识他。”
宋致白他一眼,懒得与他解释,囫囵转开话头:“说说吧,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松晏无心应答,只盯着沈万霄看,总觉得一段时日不见他似乎更加英俊了些,又或者是因为他从未见沈万霄穿过这般隆重的衣裳,玉冠高束,金裳长靴,所以乍然见到难免觉得惊喜。
算起来,今日合该是归神大典前一日。
松晏倏然一惊,正欲发问,便见耘峥匆匆忙忙腾云驾雾而来,凑到沈万霄耳边嘀咕几句,沈万霄便垂眸睨他一眼,随耘峥一道离去。
想来是吉时将至,天庭那边催他回去。
松晏有些怅然,一肚子的话无处可说,只好静悄悄地躺在身体里,不是很上心地答道:“我们来找人。”
“找谁?”
“不知道,就......”松晏稍显犹豫,又觉宋致此人可以相信,便道,“找一只红狐狸。”
宋致颔首:“随我来。”
松晏轻轻“啊”了一声,目光闪躲:“他们还没回来。”
“你怕什么?”宋致猛然靠近,松晏忙不迭后退几步,只见她脸上笑眯眯的,眼里却没多少温度,“放心,有人虽然想雇我杀你,但我都拒绝了。”
松晏忙问:“谁想杀我?”
宋致却不理会,自顾自跃上树梢,身形轻巧,竟未抖落半片树叶。
见她作势要走,松晏再顾不上步重与勾玉,当即追了上去:“你等等我!”
宋致脚步飞快,松晏追的有些吃力,但宋致跑一段便停下来等他一等,他紧赶慢赶终还是跟得上宋致步子。直到桃山南面的一方水帘洞前,宋致才停下脚步,松晏杵着膝盖喘气,口舌干燥得厉害,像吞了一团火。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抬头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大吃一惊——白绸一般的瀑布自山顶直落,撞在青石上碎成数万万朵白色小花,银流蛮横无理地往山脚一汪清潭里跳,甫一入水便成了千千万万颗晶莹剔透的玉珠子,几乎将深潭堆满。
“这是——”松晏目瞪口呆,“落华山九霄潭。”
宋致见怪不怪,显然对此地十分熟悉。她轻车熟路地往潭边走,脚尖拨开潭边堆成堆的珍珠,清澈的潭水似有生命一般往她小腿上爬,却被她毫不客气地扫开:“起开,别碍着姑奶奶办事。”
她不耐烦地回头,见松晏还愣在原地,便催促道:“还不快跟上!”
松晏这才回神,见宋致已然走远,急忙跟了上去,但仍旧想不通落华山九霄潭怎么会出现在桃山上。
潭水亲昵地蹭着他的脚踝,有些胆大的甚至想爬上他的脚,小白噌噌噌从他袖口里钻出,一巴掌打在了水流身上,吱哇乱叫着宣誓主权。
松晏被逗笑,伸手将小白提起来放到肩上:“你怎么跟沈万霄一个样,又小气又凶,嘶......”
小白狠狠咬了下他的手指,伤口破皮流血,啪嗒一声滴进九霄潭中。
潭底被碗口般粗壮的铁链层层束缚着的男子倏地睁眼,他望着半空中那滴锦鲤送来的米粒般大小的血滴,凄然一笑:“你还是来了。”
松晏低头见那滴血在清澈冷冽的潭水中被一尾锦鲤飞快衔走,不免起疑,但又疑心是自己太累看花了眼,便未多想,急匆匆追上宋致。
两人几乎绕着九霄潭走了一圈,宋致才终于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前驻足。
冷风自潭面上吹来,松晏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再抬头时眼前足有楼高的巨石已然洞开,石头中间留出一条细长幽暗的小道,弯弯绕绕曲折如肠,一眼看不到尽头。
“走吧。”宋致先走了进去,手上不知何时多了盏提灯。
松晏略有迟疑:“要不我们还是等等财宝他们吧?”
宋致提着灯半转回身,明黄的灯火照在她橙红的衣裳上,映得她面色红润不少。
望着她这副模样,松晏一时竟有些恍惚。在他为数不多的与拥渔有关的梦境里,也有这样一幕。他虽未得见拥渔化成人身,但左思右想总觉得拥渔若有机会修出人形,便是宋致这般模样。
只不过......松晏感受了下抵在脖颈上冰凉的匕首,兀自叹气,拥渔绝对不会拿刀威胁他。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宋致推着他往前走,“再多嘴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松晏打不过她,只好任由她推搡着朝深处走。但几乎是毫无理由的,他总觉得宋致不会伤害他,便十分啰嗦地问道:“是谁让你带我来这儿的?”
宋致手上微微用力,刀刃紧贴在松晏脖子上,再多一分力便能轻易划开肌肤:“别多问。”
“你是宋家传人,不安分地守着青丘,为何要替别人卖命?”
“要你管。”
宋致猛地推了松晏一把,松晏一时不察,膝盖磕上凸起的石壁,疼得他龇牙咧嘴,眼里隐隐有些水光:“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就不能温柔一点?”
“姑娘家不温柔怎么了?”宋致嫌他磨磨蹭蹭走得慢,索性拽着他的衣领将他往里拖,“姑奶奶我就这么个脾气,你要不想死,就乖乖听话。”
松晏欲哭无泪,口不择言:“你这样的,以后谁敢娶你!?”
“嘭”的一声,宋致恶狠狠地将松晏甩在石壁上,凹凸不平的石板撞得他后背一阵发疼,眼前更是一阵眩晕。他还没从中缓过神来,宋致便揪住他的衣领,凶道:“你别以为师兄喜欢你我就不敢杀你,再废话我就把你扔石头里封起来,让你活活憋死!”
第77章 骑马
松晏顿时噤声,大气也不敢出。
他还不想死得那么窝囊。
但有些话不问出口着实堵得慌,是以在转过下个弯道时,他还是不怕死道:“你说你师兄喜欢我?你师兄是谁?”
宋致白他一眼,未予理会。
松晏却在那目光里恍然大悟——在姻缘山时,沈万霄曾自报家门:“落华山沈万霄。”
怎么连师妹都知道你喜欢我,我却不知道,你这人真是......
松晏暗自叹气,又忽然想起方才,宋致分明瞧见了沈万霄,却装得跟不认识似的,难免心生好奇:“你和你师兄,闹别扭了?”
宋致松开手,俶尔举高手里的灯,纸糊的灯罩热烘烘的,吓得松晏急忙后仰:“你干什么?”
“我的事,”宋致定定望着他,神情严肃,“你少打听。”
松晏:......
这都什么稀奇古怪的发言,松晏恨不能将沈万霄抓来,他倒是想问问他们落华山的人是不是脑子都有点问题,脸色说变就变,还什么“我的事,你少打听”,一个两个拽得要命。
他正欲说上几句,忽见身旁两侧的石壁亮了亮,而后金光四溢。借着这些金灿灿的光,他才终于看清楚,那凹凸不平的石壁并非是些怪石,而是刻意凿成神像的模样。
整面石壁都是神像,或横眉怒目,或莞尔一笑,从身份最低微的土地公,到天帝玄柳,无一遗漏。
“创神书,”松晏不禁诧异起来,“创神书怎么会在此处?它不是已经随三十三尊佛一起毁灭了吗!?”
宋致并未作答,她神情微变,随后搁下提灯,跪地行礼:“大人。”
松晏骤然转身,愣愣看向她跪的方向,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免礼。”苍老却有劲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
松晏茫然着,抬头再看向神像时心下了然——宋致口里的大人,并非是人,而是这创神书的灵。
宋致起身,却仍低着头不敢看满石壁的神像,只道:“大人,你要的人,徒儿带来了。”
“知道了,”书灵应声,随后一阵轻风从身边掠过,轻易将宋致举起,“你先回去吧,我与松晏有话要说。”
语罢,也不顾宋致答不答应,那阵风便卷着她离去,只剩下松晏,以及孤零零落地的一盏提灯。
松晏捡起提灯,犹豫着后退,想往回走。他并不是很想待在此处,与这个看不见样子的灵一起。却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石严丝合缝地贴回一起,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留下。
“松晏,”书灵似是无处不在,声音也无处不在,“去吧,去看看你娘亲。”
松晏退缩不前的步子一顿:“你知道我娘在哪儿?”
书灵深深叹气:“你想她在哪儿,她便在哪儿。松晏,去吧,去见她最后一面。”
“你什么意思?”松晏心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脸色微白。
“她是我最喜爱的神,”书灵话音里带了些叹息,“松晏,她曾是我最宠爱的神。若非她执意与凡人一处,此时她早已成佛,成为救世的佛。”
松晏震惊不已,竟有些听不懂书灵说的话。
“可她偏偏背叛我,背叛天地。”书灵话里掺杂着怒意,就连石壁上诸神的神情也变得暴怒,而后又在一瞬间怒意尽敛,几欲落泪,“她若不成佛,便会成魔。松晏,我没办法,我只能杀她。”
我只能杀她。
松晏瞳孔骤缩,心脏一片刺疼,仿佛被人拿刀从上面狠狠剜下一块血肉。
“他来了,”书灵叹声,“松晏,他来了。”
谁?松晏茫然回头,眼前却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感到天地似乎在旋转,耳边是书灵一声长过一声的叹息——
“去吧,松晏,去见她最后一面,就当是我在赎罪。”
“是我罪过太深,若我不创造她,便不会有此劫此难。”
“天道所言不假,创神者,终被神所杀。”
“松晏,去吧。”
“去吧,在消弥前看她最后一眼。”
......
“松晏,别怕。”
双手被握住,松晏半睁开眼,眸子里映出沈万霄英俊的面容。他还戴着玉冠,额间朱砂尚未洗净,袖袍惹灰,风尘仆仆,像是慌乱中逃了典礼匆忙赶来。
他颈间在流血,一指长的伤口血肉模糊。松晏呼吸急促,双眼已然潮湿:“你怎么了?”
沈万霄随意碰了下伤口,这才察觉到脖颈被划开似的,微微偏头将松晏抱进怀里:“无妨,小伤而已。”
“什么小伤,这都流......”松晏话没来得及说完,脚下一空,忽然开始下坠。
耳边疾风呼啸,松晏紧紧抱住沈万霄,雪一般纯白的长发肆意嚣张地缠上他的身体,发梢染血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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