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不去想时。
眼前的一切便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地放大。
冷开枢看见了首徒的眼眸,凝聚着笑意,倒映着自己,他的睫羽浓密。视线缓慢下落,他瞧见首徒挺直的鼻梁,若是受了伤,鼻尖总是泛着淡薄的红。
再往下,是叫冷开枢彻夜难眠的双唇。
他一面古怪地思索,身为师尊,会去观察自己的弟子的嘴唇吗?
一面又克制不住自己,在识海中怔怔地看着首徒的薄唇一开一合,轻轻唤他。
师尊。
唇珠带着淡淡的粉,他曾望见叶长岐饮下一杯花茶,花瓣粘在唇皮上,嫣红的舌尖一卷,将花瓣含在舌尖,随后喉结滚动。花瓣便顺着茶水滑落。
冷开枢眸光沉沉。
捏着白玉杯,思索着,那瓣花是什么滋味,是甜?
或者是微微的苦涩?
又或者是毫无滋味。
只是胡乱猜想,得不了结果。就连推演,也无法获得答案。
他站在瞻九重的花海下,摘了一株花,用洗剑用的净水顺着花枝细细浇淋,最后拈了一朵洗净的花,纳入口中。
细细品味。
舌尖弥漫开酸涩之意。
他想着,不该是这般滋味,不然叶长岐也不会露出满足的神情。
那该是什么味道?
他拎着花枝,推开瞻九重的房门,察觉到首徒今日早早睡下,或许是近来功课劳累。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
叶长岐安然沉睡,月色镀到他白玉般的脸庞上,冷开枢提着花枝,目光落到他微张的唇上。
他听见叶长岐在梦中呢喃。
冷开枢弯下身,听到他缱绻的一声。
师尊。
花瓣被他弄到掌心,冷开枢伸出手,将花瓣洒在首徒的面容上,有一朵花瓣落到首徒的唇边,看上去像是被他含在唇缝间,冷开枢鬼使神差俯下身,亲吻那些花。
在月色中,他荒唐地想,原来,竟是甜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折剑
只是浅尝辄止的一吻, 他幡然醒悟,面上风云变幻,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吻了首徒。他从叶长岐的面上拾走花瓣, 隔着薄薄的手套触碰到弟子的面颊。
是温热的,冷开枢僵在原地。
剑骨竟然不同于掌中将倾剑, 是带着温度的。冷开枢感到诧异, 过去他将幼小的剑骨抱在怀中,却从未留意过对方的温度,他迟疑着,取下了观星
手套, 轻轻地触碰了叶长岐的面颊。
指腹滑过白玉似的脸庞, 绕到唇角。他举棋不定, 视线却紧紧锁定在叶长岐的唇瓣上,脑海中天人交战, 最后如愿落到了他的唇皮上。
他想起叶长岐叼着那瓣白玉兰花, 花瓣细腻冷白,而叶长岐的薄唇因为紧抿而浮出嫣红, 他的弟子向来会说些甜言蜜语,叼花而笑时同样风流而不自知。
冷开枢因为走神,将对方的唇按出了一抹红晕,他收回了手, 负在身后,竟然耳垂泛红。
“凌风仙君, 本座近日觉得体内灵力阻塞,持剑不稳, 想请仙君解惑。”
孙凌风听他说完心中困惑,颇为无语:“哪是走火入魔, 开枢星君,你是红鸾星动。”
冷开枢认识她说的红鸾星官,闻言抬起头观察白日星象,半晌才神色认真地回答她。
“仙君,红鸾星未曾移位。”
从凌风仙君处得不到解惑,冷开枢只得专注掌中剑,就连往日陪首徒练剑都省去,直到徐州风行九部召开。
冷开枢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尤其是叶长岐同他对视时,他耳畔似有钟鼎之声。
原来风行九部上的仙乐叩开的是他心中禁闭的大门,当他看见叶长岐时,那乐声便如鸣泉飞溅、玲琅如玉。
若是首徒的目光移到旁的人和物身上,那乐声便是沉闷的鼓声,一声一声,敲得他脊背紧绷,又或者是哀乏的靡靡之音,叫他神思紊乱,坐立难安。
这种靡靡之音在叶长岐遇到天生道骨时骤然停歇。
冷开枢知晓两人的关系。不仅仅是两者之间只能活一个,而是他推演过其中一种未来结局。
在这个未来里,他没有离开天宫院,剑骨与道骨都在九州流浪。剑骨少年之时拜入了一个不错的宗门,道骨仍然去了箫家挡灾。燕行雪死后,燕似虞同样遇到了临怀远,被临怀远以复活燕行雪为由骗他为自己网罗名器,最后燕似虞得知被骗,发疯拆了归墟,黔被放出来,燕似虞没有为了九州献祭自己,是剑骨献祭了自己。
冷开枢知晓了这种未来,于是将自己推演出的记忆全部抹除,直接入世。他在各州行走,最后遇到了剑骨——他原本打算剑骨与道骨,他邂逅哪一位,便在对方身边帮助他。
未曾想,帮助剑骨时,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他作为剑骨的师尊,却对剑骨动了心。
他插手了因,必然为之付出果。
“燕似虞,你如何召唤的将倾剑?”
魔修嘴角带血,破烂似的躺在血泊中,闻言轻轻笑起来:“冷开枢,我好歹是天生道骨,叶长岐能学会的剑法我同样过目不忘,叶长岐能听见剑器的声音,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些剑不爱理会我,我也懒得搭理他们,可那不代表,我用上移宫换羽时,将倾不会将我认错。”
“冷开枢,你想在我身上使用移宫换羽代剑骨铸剑?那我就用这个阵法杀了你心爱的弟子,你开心了吗?星君啊,天宫院前任宗主,算无遗策,可最后还是生出了纰漏。”
“就这样,亲手杀死了自己弟子。”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见不到他了。
冷开枢“看见了”自己的心魔,心魔带走了他的部分神识以及眼睛。他看这个心魔时,心魔也在回望自己。
冷开枢觉得自己被撕裂为两个人,一个看似理智仍然做着恩师的美梦,一个疯狂放肆为所不为。
他此生,为了必死之局弄得自己不人不鬼。
冷开枢却从不后悔。
就是看着局中人按照命定的结局死去时,冷开枢也觉得心如刀绞。
瞻九重中,红烛幽幽。冷开枢亲手写下合籍大典的喜字,将大红喜字贴在瞻九重时,他只是想到自己去吻叶长岐的那一晚,星夜如水,他却期望着自己亲手为弟子的双唇抹上口脂。
只是淡淡的一笔,却足够在他心底留下深可见骨的痕迹。
他望向叶长岐的目光终于不再仅仅是师尊望向弟子。
叶长岐在他怀中沉眠,冷开枢取下了他的悬清法器,用瞻九重外的落花制作了一个傀儡,傀儡的容貌与首徒如出一辙,他将悬清法器挂在傀儡耳垂上,牵着傀儡冰凉的手去了徐州。
铸剑炉外闷热异常,冷开枢牵着叶长岐的傀儡,走进仙阁蓬壶化出的剑冢。他将傀儡耳垂上的悬清法器摘下来,戴在自己耳垂上,取下首徒送给自己的长簪,脱下自己的观星法袍,从阵法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琼花。
琼花细长的花茎滴着水,冷开枢摘了观星手套,在自己身上写下叶长岐的生平八字。
破局的办法,他一早就想到了——如果不想剑骨牺牲,那就需要有人代他铸剑。
冷开枢思来想去,知道非自己不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叶长岐,也没有人比他更加心甘情愿。
既然是他自己要入世,既然是他自己遇上的剑骨,既然是他爱上的叶长岐,那他为此付出代价理所应当。
冷开枢身上布满了金色的小字,他换上叶长岐的衣物,将之前的飞花傀儡换成自己,他摩挲着叶长岐送他的长簪,有些不舍,他想带走这件礼物,可他知道有长簪在,傀儡冷开枢才会更加逼真,冷开枢将那枚长簪插在冠中。傀儡有他的灵力,在他铸剑时没人会察觉到不妥,等他完成铸剑,灵力消失,傀儡也会失去作用,只需要提前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就好。
冷开枢目送自己的傀儡离开,从袖中摸出一段结发。
他与叶长岐在合籍典礼上的结发已经被自己削成粉末吹向梁州,冷开枢手里的这段,是叶长岐在大孤山秘境中同他缠在一起的,他将一黑一白的结发绕在手腕上。
剑冢中热气腾腾,铸剑石炽热,随着火焰散发出金红色。冷开枢走到剑冢中,躺在滚烫的石头上,身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若是铸剑,他一直都有一把剑,名为饮风,叶长岐早已断折的本命佩剑,眼下正适合用来重铸。冷开枢闭上了眼。
他想着,折剑,从来都不是折的剑骨。
道途、信念、意志、爱|欲、情潮......世人为之爱与恨的一切皆可轻易断折,不过正是因为脆弱易损,更叫人如飞蛾扑火般疯狂追捧。
也正是这些如同夏花绚烂的东西,组成了绘声绘色的九州,所以他从瞻九重望出去时,不再是漫天的飞雪,而是罗浮群山万壑,茫茫剑修弟子乘剑而来,他看见了人间盛世。
他踏入了红尘,甘愿为红尘而亡。
闻人之术在冷开枢闭上眼后终于结束,叶长岐头晕目眩,喉间干涩,紧紧握着长簪,却感受到一股热浪从外面涌来,冲击得堂中玉石棺挪动,烛火熄灭,所有人掩住面容,惊慌失措。
“宗主,仙君!剑冢开了!斩妖剑成了!”
这次,叶长岐连师尊的尸首都寻不到了。
他从剑冢中取出了斩妖剑,发现那柄剑模样似曾相识。开剑时,如有清风过剑冢。原来是他早已断裂的本命佩剑,冷开枢将断剑重铸,铸造了这柄斩妖剑。
…
九州商讨出结果,云顶仙宫许无涯为战时统帅,叶长岐与孙凌风对此没有异议。
许无涯如今失了一臂,无法直接上战场,但他在应战参宿时的种种经历众人有目共睹,如今又有诸位大能拥护,指挥权便落到了许无涯头上。而叶长岐作为手持剑斩妖的修士,自然需应战黔妖。
“北方战场由冀州天宫院司空长卿、青州终南紫府方庭云坐镇。南方由兖州玄生大师、荆州封天翎统领。东面则由徐州温闲舟长老、扬州孙凌风管辖。罗浮山宗辛苦,负责西面战场。饮风明君,我本想请雍州剑宗协助你,但眼下雍州自顾不暇,无人能出战,我同豫州三宗商议,请他们驰援,在
豫州修士抵达战场前,饮风明君,请你千万要顶住。”
许无涯换了一只傀儡臂,他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用傀儡手臂抱拳行礼。在他周围有五色石制成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映照出他眼下的青紫痕迹。
叶长岐闻言站起身,他换了一阵明黄色的战袍,手臂上戴着护腕,蹀躞带掐着腰身,后腰悬挂着将倾剑与斩妖剑,起身行礼时整个人似青竹挺拔,渊渟岳峙,蓄势待发。
许无涯见他面上严肃,心中叹了口气,转而望向药宗:“云鹤宗主,请将贵宗内医修弟子分做四批,随军出击。其余人手留在兖州,若有变化,再随罗桥生前往增援。”
“诸位,黔盘踞在九州上方,无人知晓它的脑袋朝着何方,下一次进食又是何时,若是诸位撞上深渊,一定不要贸然行动,请在第一时间退至战场边缘,并用天宫院传音司南告知在下,我会立即派援军前往增援。”
他将天宫院的新司南分发给众人,那是一枚圆形的玉璧,中央镂空,雕刻着二十八宿的图样,却比传音司南小上一整圈,十分适合悬挂在腰间。
许无涯道:“这是诸位器修大能与罗桥生改良的传音司南,有了此物,诸位只要在九州内,便可传音于我。”
叶长岐捏着那枚圆形玉璧。
孙凌风问:“无涯宗主,此物可有名字?”
许无涯点头:“有的,它名为怀古璧。只是用于战时应急,后续还需诸位器修与阵修改良。诸位只需将神识投入其中,便可见到各州星官,若有需求,大可告知星官,我也能第一时间收到诸位消息。”
许无涯又安排了其他事宜,最后站起身,朝着众人深深作揖:“无涯,祝诸位凯旋。”
众人四散,叶长岐需要连夜奔赴西面战场,眼下正在收拾细软,仙阁蓬壶的房门被敲响,许无涯靠在门上,扬起酒坛,眸中带着倦怠的笑意。
“大师兄,我来送你。”
叶长岐走过去,接了酒坛,索性掩上房门,拎着酒坛去了云顶城边。东海潮起潮落,连带着晚风都捎带着一股湿咸味道。
叶长岐寻了一处沙地,盘膝而坐。许无涯也毫不讲究地坐在他旁边,面朝东海。
他们分明有许多话相同对方说,可瞧见夜色中的东海,还有覆盖上面的黔,一时间只觉得心中不是滋味。因为黔的缘故,九州各宗五色石明灯从未熄灭,凡间则是整日点燃着烛火与篝火,若不是有沙漏判断时间,他们还以为这是一场太过漫长的黑夜。
许无涯难得不顾礼仪,仰面倒在沙地上:“大师兄,这黑夜持续多久了?”
叶长岐算了算黔妖出海时间,恍然竟然过去了三月。各州伤亡只增不减,每日递来的各州伤亡名单触目惊心,在这样沉重的现实下,时间悄然而逝。
距离路和风身死过去三月了。距离冷开枢铸剑也过去三月了。叶长岐只觉得如在梦中,三个月,他如行尸走肉,早出晚归,重复着砍杀黔妖、救援百姓的举动,众人感激之余,却望着他叹息连连。
“凌风仙君同我说,自从师尊铸剑后,你一次也没笑过了。”
叶长岐:“师弟,自从和风离开,你也一次也没笑过了。”
许无涯怔了怔,试图勾起嘴角,朝着自己大师兄露出笑容,可最后却发现苦笑不如不笑:“好吧,好吧。我就不该提。”
叶长岐抱着酒坛,瞧见坛中倒影:“师弟,你还能唱沧海行吗?我想听。”
许无涯许久不曾开口了,闻言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嗓子:“那无涯就舍命陪君子了。”
他抱着酒坛,以掌轻轻拍打酒坛,酒坛剩下大半酒液,随着拍打震颤。沧海天地间,有风声而来,模糊了许无涯的歌声。
排云出天山,洪峰截沧浪。
观之,如怒鲸吼鼍,怵目惕耳。
叹之,似崎岂龟工,黄帝遗形。
……
叶长岐静听片刻,抽出将倾剑,用关节轻叩剑身,敲出相似的音律。
他想着,他此生颠沛,从一无所有到包罗万象,都是从遇见师尊冷开枢开始,而后又回到两手空空的境地,天道好似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他常常说,只要有师尊在身边,他无所畏惧,可一转眼,冷开枢离开了他,路和风也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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