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人才是人。”纪冠城道,“好或者坏,善良或者邪恶,自私或者慷慨,这就是属于人类特有的温度。我接受这样的自己,也接受这样的别人。”
语罢,房间内变得安静,过了一阵,诺伯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纪冠城。”诺伯里第一次称呼纪冠城的全名,“我不懂你。”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集大成之作品,在他的系统内储存着纪冠城从出生到现在几乎完整的一生。在不断地训练之下,他可以精准地推算出纪冠城在某一事件之下做出所有反应的概率,这件事从未出错,也绝对不会出错。
可是现在,他产生了疑惑,数据真的一定是对的吗?
“这个命题实在是太宏大了,我也很想跟你聊下去。”纪冠城继续说道,“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我得想办法找到栾老师才行。”
他给栾彰打电话,栾彰自然不接。诺伯里让他别管栾彰,冻死在外面最好,纪冠城始终放心不下。早知道刚刚就应该追出去才对,怎么自己就迟疑了呢?
多半还是被栾彰吓唬住了。
“这么晚了能去哪儿呢?”纪冠城自言自语。栾彰是个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和生活情趣的人,同样也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纪冠城完全想不到栾彰大晚上的能往哪儿跑。难道是跑去找张云鸣?纪冠城直觉不太现实,可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是在张云鸣那里,至少他也能放心一些。
纪冠城想了很多办法都不奏效,诺伯里劝说:“栾彰年纪比你大那么多,你担心他什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纪冠城也不知道在担心栾彰什么,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都是他在照顾栾彰,仿佛他只要一放手,栾彰就完蛋了一样。
这种错位颠倒的关系会让他对栾彰产生怜爱之情,并把栾彰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容忍度自然而然地无限提升。
“哎,实在不行我出去碰碰运气吧。”纪冠城打算出门。
“哇,你也是够笨蛋的!”诺伯里道,“你怎么不问问我?”
“你知道吗?”
“这个家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他的手机定位系统可在我这里。”
纪冠城欣喜追问,诺伯里得意洋洋地告诉纪冠城一个地址,纪冠城搜索一番,发现这是离栾彰家不远的一个酒吧。
“他去酒吧干什么?他根本不会喝酒啊!”纪冠城想到栾彰出门时的那副悲切神情,急忙跑了出去。
仿佛世界在等着被他拯救一般。
第33章
酒吧的招牌很隐蔽,第一次来要找很久。
栾彰不喝酒,但是跟老板是旧相识,破天荒的来做客,认识他的酒保自然好生招待,像往常一样给了他一杯白水,他却让酒保帮他换掉。
“需要我帮您提前联系好人来接吗?”酒保关心询问。
“会有人来的。”栾彰笑着回答。
与出门时的状态不同,栾彰的心情其实很好,连一贯不大喜欢的酒味入口都没有那么强的排斥感。他不喝酒,两次破例都是因为纪冠城,如果纪冠城在午夜十二点之前还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要纪冠城好看。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也没闲着,看了两份工作文档,做了十二个优化批注,顺便跟王攀和刘树沟通了一下对于明年发布会草案的意见。
酒精渐渐溶进他的血液里,然后被输送到各个组织区域。只需要短短三十秒,乙醇就可以穿越屏障抵达大脑,抑制神经系统的工作,让栾彰开始感到放松。他看了一眼时间,故作困倦地趴在桌面上,双耳尽量保持着对于周围环境的侦听。
也不知道是不是血液中酒精浓度的攀升,他的大脑各个区域逐渐被托管。在漆黑的环境中,他开始担心如果纪冠城不来怎么办?如果纪冠城心里没有那么在乎自己怎么办?如果纪冠城始终不敢踏出那一步怎么办?
栾彰一路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却突然走到了一个岔路口。要么选择自己主动向纪冠城袒露,要么逼纪冠城坦白。显然后者更能让他立于不败之地,可从时间成本上来说,前者虽不是最优解,但是是最快解。
他难得在大脑托管之下进行无意义的漫想,正在抉择之际,忽听风铃响动。
有人来了。
预期目标即将达成对于栾彰而言有着相同的激励效果,他趴伏着等待纪冠城的来临,可风铃声落下许久也未听到有人经过。栾彰抬起头看了看,方才来人不是纪冠城。
“很晚了栾先生。”酒保对他说,“您要等的人还会来吗?”
栾彰抬头看向墙上的钟表,秒针即将要跨过数字12,心中对于纪冠城的信手拈来已经即将转变成愤恨不满。
这时,风铃发出急促刺耳的声响,门被大力推开,风呼呼往里灌。
栾彰回头,见光亮之外有一人影,不是纪冠城是谁?
“栾老师!”纪冠城大踏步地跑过来,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却什么都不管,抓着栾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纪冠城的身上夹着冷风,扑到栾彰面前的海洋气息却不叫人觉得寒冷,温暖的洋流将栾彰包裹起来。
“你来干什么?”栾彰面色不善,甩开纪冠城的手。
“我来找你回家啊。”
“你不是要搬走了吗?我自己的家想什么时候回什么时候回。”
纪冠城凑到栾彰身上闻了闻,栾彰背过身去,纪冠城看栾彰这无理取闹的模样就知道栾彰喝多了,心中纵容他这种行为,甚至好好哄着栾彰说:“栾老师,今天都是我不对,我有什么想法都应该提前先跟你沟通好的。哎……其实我也挺笨的,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情,只是仗着你对我好就自然而然地以为怎样都可以,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跟你道歉。”他靠近栾彰,稍微欠身让姿态处于下位,眼睛上抬注看向栾彰,压低音量说:“栾老师,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栾彰注视着纪冠城不做反应。不是他在拿乔,而是他在想自己应该作何反应。纪冠城这番话语哪里是不会处理人际关系的笨拙?简直就是顶级情商!哪怕对方再怎么不高兴,这认错态度足够抚平情绪,甚至会给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栾彰不想让纪冠城得逞,直说:“我说过,不是你的错,是我的。”接着就是不想见到纪冠城一样抽身而去,纪冠城连忙跟上,两人在寒风中一前一后。纪冠城琢磨不透栾彰,心想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干脆跑到栾彰面前将其拦下。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总是不开心的样子。”纪冠城说道,“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让我猜,好吗?”
“不好,我就是这种有话不会直说的人,你是第一天知道吗?”栾彰看着纪冠城表情的变化,不住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样很讨厌那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早就跟你说过,如果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也会讨厌我远离我。你看,我没有说错吧……”
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情绪激动,栾彰的脸颊有些红,纪冠城当他喝多了胡言乱语,还未出口安慰,只听栾彰自嘲笑道:“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一个两个,你们都走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他用力推开纪冠城,纪冠城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反手按住他的双臂将他锢住,不准他离开。
“你跟张云鸣之间出现什么问题了吗?”纪冠城犹豫问道,“你们……”
“分手了。”栾彰毫不避讳地回答。
怪不得他最近不再提起张云鸣,总是对着手机闷闷不乐,原来今日爆发的症结并不在自己身上。纪冠城情绪复杂,或有惋惜或有无奈或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轻松。
“好端端的怎么会分手?”纪冠城的理性人格占了上风,此时应以抚慰栾彰为重。虽然自己的情感经历很是空白,但也能猜想到理由无外乎彼此性格不适合,观念不合适,或者移情别恋。
想到移情别恋,就算是纪冠城都难免刻板地认为这在男同性恋群体中恐怕很常见,他相信栾彰不会是那种人,那张云鸣呢?
不对,栾彰这样的人中龙凤,与他爱过一段,别人还怎么可能入得了眼?
栾彰迟迟不开口,纪冠城忍不住追问:“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难受的话可以讲出来,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栾彰面露苦楚地质问。纪冠城的心脏被这柔软的两个字撞得一缩,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盯着栾彰,等他往后说,又不敢听他往后说。
“我的时间只有这么多,我也只有一个人。你可能会觉得我把很多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从而忽略了你,但是他也会这么认为,好像我跟他在一起不是出于喜欢,甚至可能对我来说,你更重要。”
纪冠城惊讶,他单以为栾彰一门心思扑在张云鸣身上,难道视角的另外一边,事情并非如此吗?
“这……这种事情可以解释清楚的吧?”
栾彰张开口,后面的话呼之欲出。他很想说出最简单的那个答案,把自己塑造得苦情一些,仿佛兜兜转转意识到在张云鸣和纪冠城的取舍之间他更想选择纪冠城。纪冠城是一个相当优秀的人,他欣赏并且喜欢纪冠城,也许一开始这种情感很纯粹,但是他不能保证这感情不会变质。他很迷茫彷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故而选择跟张云鸣在一起,可这样反倒证明了货不对板就是货不对板,一切只是自我麻痹。
他知道自己这么说纪冠城一定没什么办法,哪怕纪冠城出于怜悯都有可能当下答应自己点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却改了注意。
他仍旧有骄傲和矜持,他想身居高位,想让纪冠城先开口,想听纪冠城说喜欢他,想让纪冠城求着被他爱。
哪怕时间紧迫,哪怕风险很大。
“不用解释,反正我最后做出了选择。不过你也要走了,没有必要关心这些。”栾彰向前走了几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颓废地向后仰去,合上双眼,叹息道:“你走吧。”
那孤寂的模样仿佛已经习惯了任何一个人从他身边离去,他从未拥有过什么,就算死也没有什么可眷恋的。
没人真正爱他。
纪冠城心中酸涩动容,若栾彰是为了他和人分手,而自己还在为了那些厚此薄彼的小情绪纠结,那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爱本就是难以分享的,给了一个人就不能给另外一个人,栾彰说他做出了选择,那么……那么……
“栾老师。”纪冠城去拉栾彰,“别在这里睡觉,会生病的。”
栾彰闭上眼睛看样子是醉了过去,完全不配合纪冠城。纪冠城只好架着他的双臂将他抱起来,栾彰的重量全都压在纪冠城的身上,脸顺势埋在纪冠城的颈窝,好像两个人在亲密拥抱一样。
栾彰的气息一口一口触及着纪冠城的脖颈。
“别管我了行不行?”栾彰无力闷声说,“饶了我吧,纪冠城。”
“不行。”纪冠城怕栾彰滑到,抱得更用力,“我不会不管你的,我带你回家。”栾彰挣动,纪冠城更加强硬,对待栾彰像是在对待不听话的小孩,硬生生地把栾彰拖了回去。
这一路下来耗费了纪冠城不少的体力,到家后甚至来不及出声把灯唤醒,他就被栾彰绊得一起倒在了地上。
地板很硬,发出“噗通”闷响。
还好纪冠城眼疾手快,用手掌垫住了栾彰的头,才不至于这个价值连城的脑袋砸在地上受伤。
这样的动作使得纪冠城几乎趴在栾彰的身上,两人面贴面,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栾彰的眼睛半睁半合,分不清是醒是梦,纪冠城想轻轻将手抽出来,却被栾彰紧紧握住。
“别离开我好吗?”栾彰喃喃自语。
纪冠城以为栾彰说梦话,但还是小声回应:“……好。”
栾彰的手覆在纪冠城的脖子上,他的手指很凉,纪冠城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要缩紧身体。
动弹间,一个吻落在了纪冠城的嘴角,一声叹息落入了无言的黑夜。
也许明夜彗星就要来了,今夜的人们已然知晓。若没有去新世界的船,那么便坐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看一场烟花吧。
第34章
纪冠城翻来覆去一夜未睡,栾彰的行为实在是有点超出他的概念。与其追究一个醉汉的行为逻辑,更让人在意的是自己对这种行为的态度。
不知道纪冠城是否已经在栾彰的耳濡目染之下给自己做好了全方位的心理建设,亦或者他对于栾彰的情感本就非比寻常,总而言之,事情发生了,他被男人吻了,身上没有掉一块肉,三观没有崩塌,世界也没有毁灭。
天蒙蒙亮时,纪冠城不想再重复无意义的翻滚,干脆爬起来出去跑步。
跑步是一项很好的运动,一路上可以放空大脑不去思考,哪怕在想很多事,通常都能想到很好的解决办法。纪冠城始终保持着平稳的心率和步频,一不小心就跑了一个二十公里的长距离,等他跑回家时,天已然亮了。
还好今天是周末,纪冠城以为回去之后栾彰还在睡觉,没想到自己蹑手蹑脚地进家门之后,正好赶上栾彰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纪冠城定在原地,好像不太知道该和栾彰发生怎样的对话。栾彰只是看了他一眼,用不太清醒的语调问:“你干嘛去了?”
“跑步。”
“哦……”栾彰抓了一把头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轻轻揉自己的眉心。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栾彰的反应和行动力都迟缓了许多。“你是不是昨天跟我说你今天要搬走来着?昨天晚上……”说到这里,栾彰眉头紧锁,努力翻找回忆,可却徒劳而返,“我怎么回来的?”
“我去找你来着。”纪冠城松了口气。酒精会损害负责短期记忆的海马体,将醉酒之后的记忆全部清除掉,所以栾彰记不住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这个道理栾彰懂,纪冠城也懂,就因为他们都太懂大脑的工作原理才形成了现在的这个局面。栾彰可以借着醉酒去试探,纪冠城也可以因为醉酒完成自己的逻辑自洽。
此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那晚的事,纪冠城没有去找房子,栾彰也再不多问。生活又一次回去了从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张云鸣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只有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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