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光也就同他对视,分毫未退。
一双眼眸晶莹澄澈,长睫垂下,如同羽翼般轻扫在任克明的喉间、心头。
半晌后,任克明喉间微紧,看着那白皙皮肤上刺眼的鲜红,终于艰涩出声:
“你……流血了。”
日光闻声一愣,却没有当即抬手去摸自己的脸颊,而是垂首朝下望去。
似乎并不意外地,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轻轻嗯了一声。
任克明停在他脸孔之上的视线下移,顺着手指方向投去,顿然瞳孔缩紧。
浅蓝色的牛仔裤上方蕴出大片红渍,是鲜血。从左脚脚踝处外溢,流淌,滴落。
“我的脚受伤了。”日光轻轻出声:“很疼。”
他重新看向任克明。
一双如水的眸眼睫微垂:
“你……能送我去医院么?”
……
任秀琴缓缓讲完这个故事。
“如你所知,小安是我的人。”她说:“但我不是主使。”
黎昌怔在原地,洁白的指逐渐攥紧手中的杯把。
许久后,他嘶哑开口:“你的意思是……我救了十八岁的任克明?”
自己和任克明的第一次见面,是这场车祸。
自己在车祸的时候救了十八岁的任克明。
然后十八岁的任克明就和自己结婚了。
……是吗?
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结婚了?
“是,你救了他。”任秀琴颔首:“一周后克明把你带回了任家家宴,我大哥,也就是他父亲,问你是谁。他没回答,而是……”
她停顿了一秒,缓缓拿起手中的咖啡杯抿了一口。
在黎昌急切的目光下,她说:
“而是拿出了你们的结婚证明。”
黎昌:……?!
“一周后?”他睁大眼睛。
所以连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有?
就短短几天,自己就和任克明从认识到领证了?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草率的!
黎昌惊诧一瞬后,垂下眼睑,开始细细思忖任秀琴的话语。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很不对劲。
片刻后,他抬眸对上任秀琴的眼睛。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他眉间轻蹙:“你想要得到什么?”
任秀琴看着他紧蹙的眉间,微微勾唇。
“你别着急,我还没说完。”
她垂首,指尖在杯壁上摩挲了一阵,忽然抬头。
“你知道吗,其实克明当时根本没打算留在任家。”
黎昌当然不知道。他没说话,只等着任秀琴继续。
“当时我们谈好,他替我牵制任庆背后的势力,直到我哥对任庆彻底失望。”任秀琴说:“事成之后,我会给他一笔钱,然后,他把任家交给我。”
黎昌错愕一瞬。
任秀琴继续道:“他当时似乎……很需要钱。”
她不明白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小孩怎么会对金钱有如此大的需求,直到调查了他在国外的经历。
原来,任克明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存在。
“你知道原因的吧?”任秀琴说:“他那个弟弟。”
黎昌没有回应她,但任秀琴已经默认他知道了。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她说:“毕竟他在任家想要拿钱……呵,说实话,很困难。”
任家虽然家大业大,但是任老爷子任临真就是个一毛不拔的性格。
特别是对孩子,他不溺爱半分。
认祖归宗的两个儿子,一个任克明,一个任庆,成年之前吃穿用度都在任家名下,每个月发放不超过十万的生活费。
这个数量也许在寻常人眼中已经不少,但对任克明而言,也就刚够填补文那边的医疗费用。
哪怕是断一个月,都会出错。
“我给他开的条件,他下半辈子即便是供十个这样的弟弟,都绰绰有余。”任秀琴说:“原本一切很顺利,直到你的出现。”
那场车祸之后,任克明得有一周没有再与任秀琴进行过任何联系。
直到那场家宴,就是他第一次带黎昌回任家的那场家宴。
任秀琴终于逮着机会堵住自己这位侄子。
“你带个男人回家做什么?男人能给你生孩子?”她压低声音说:“趁现在还早,立马跟那戏子断了。”
任秀琴才不管任克明对黎昌是什么感情,她不在乎男的女的,只在乎能不能如任临的愿。
而任克明却转过头,黑漆漆的一双眸落在她头顶,声音平静:
“二姑,我不需要孩子。”
任秀琴一愣:“你说什么呢?没有孩子,任临现在能答应把任氏交给你?”
“现在不给,总有一天会给的。”任克明说。
“……什么意思?”她皱眉看着自己这个侄子,仿佛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总之任克明仅垂眸看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缓缓开口:
“意思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作废。”
“我留在国内 ,不会离开。”
他举起酒杯,抿了口淡黄色的香槟。
在任秀琴还陷在惊异之时,转眸朝不远处挑眉一敬。
敬的是站在任老爷子身边,正紧紧看着他的任庆。
任秀琴目光随着任克明的酒杯投去,和任庆一个对视。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唇咬得发白。
而在这时,她听见耳畔传来少年锋利的话语——
“二姑,从今晚起,你要选好站在哪一方了。”
……
后来任秀琴才知道,那场车祸后,任克明早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悄然瓦解了几个任庆背后的势力,这也就是那天任庆用那副神情望着他的原因。
选好站在哪一方?
任秀琴内心苦笑,这还用选吗?
也不知道自己是把个什么人物给带回任家了。
不过事虽如此,她却并不后悔。
“我说我和任克明站在同一阵营,不是玩笑。”任秀琴沉声向黎昌道:“毕竟跟着他,我还可能喝喝肉汤。”
而任庆背后的那些势力……真要让他上位了,自己可就连肉渣都见不到了。
黎昌听完她的话,却还是有些不知所谓。
这些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难道自己可以左右任家的内斗吗?
任秀琴却又继续道:“你也知道如今任庆回国了,我大哥在谁继承家产这事上,态度暧昧不清。”
“所以?”黎昌问。
“所以,”任秀琴说:“我找你,就是为了让你帮助任克明拿下任氏掌权之位。”
黎昌眸间一滞:“……怎么帮?”
“很简单。”
任秀琴从皮包中夹出一张支票,滑到黎昌桌前:
“离开他,金额你定。”
支票没有填数额,黎昌垂眸看了一眼,怔愣片刻,笑了。
“二姑,我看起来很缺钱吗?”他歪了歪脑袋,露出困惑的神色:“你们任家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啊,以为拿钱什么都能买到。”
不管缺不缺钱的,黎昌即使是重新回到贫穷的十八岁,也不会接受这张支票。
他只卖自己一次。
既然任克明的钱买他留下了,那么没有人可以再买他离开。
任秀琴的手轻轻一顿,轻笑一声:“你还是这样,一点没变。”
她对上黎昌盛着些许惑色的眸。
“八年前,我给你递过一次支票,还记得你当时说什么吗?”
“你说,一个人是想离开还是留下,都不是金钱可以左右的。”
“我当时不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任秀琴收回支票,敛下笑容。
“可是黎昌,这次你必须离开。”她抬起眸,语调沉缓地说:“只要你离开了,即便克明没有子嗣,任临也会把家族交到他的手上。”
“任庆的人又开始了,八年前的车祸很快就会重演。”
“黎昌,你救过他一次,现在,你要救他最后一次。”
……
窗外已下起连绵微雨,经纪人找到湖畔咖啡厅来的时候,就见黎昌坐在角落,出神望着窗外。
漂亮的脸孔毫无血色,长睫拢翳,光影交错,像从某部文艺电影中抽出的一帧画面。
“……小昌?”她唤了一声。
黎昌回头,看见她时眼眸微动:“姐。”
“诶。”经纪人应了一声,不禁发问:“怎么了?”
黎昌没说话,只盯着她看了许久。
眼里似乎有着水珠在打转,蕴在眼眶,迟迟不掉。
经纪人看清后吓一跳,忙上前两步,想继续询问。
却听黎昌忽然开口:“我这样好看吗?”
经纪人愣住:“……啊?”
“吓到你了吧?”黎昌粲然一笑,用手背抹抹脸颊上掉下来的泪水:“嘿嘿,我这样是不是特别有那味儿。”
经纪人没弄清楚状况:“……什么味儿?”
黎昌理所当然地答:“狗血片文艺男主角的味儿啊。”
他擦干自己的泪水,眼眶还红着呢,但是看起来跟平常没两样。
“你要不给我接个这种片子吧,我感觉我特别适合。”
毕竟不都说要亲身经历才能演出精髓吗,黎昌觉得自己现在真是大历特历了。
比以前当服务员还要有经验。
一觉醒来从十八岁变成二十八,穷屌丝摇身一变新视帝,嫁了个身家上亿的男人,男人家里面还特么动不动搞权斗,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皇位要继承。
并且最狗血的经典桥段也上演了——
自己一场车祸把人给救了,男人二姑给自己塞支票,只为让自己离开他。
自己居然还不离开。
多离谱啊!
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快进到出国三年然后化身白月光回国了。
老牌偶像剧不都这么演吗。
黎昌擦干眼泪后从咖啡厅里出来,跟着经纪人坐在回东郊宅子的车上,内心无比复杂。
窗外夜色混沌,天空糅杂着皎洁月光与城市灯影,一晃神他就仿佛自己回到了还未穿过来前的日子。
任秀琴今天说的所有,他都很陌生。
对任家陌生,对车祸陌生,甚至对自己陌生……
只有任克明,他只对任克明不陌生。
黎昌觉得自己虽然不聪明,但算不上傻,难道任秀琴说什么他就要信什么么?
难道自己不知道问任克明吗?
他……真的需要自己离开吗?
任秀琴离开咖啡厅前最后的话语重新浮现在黎昌耳侧——
“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任克明和你结婚的那年任临就对他说过,只要愿意放弃你,任家立马属于他。”
“他拒绝了。”
“因为你的存在,任庆重新被任临纳入考虑,这一次无论他们做什么,任临都不会插手。”
“车祸都能搞得出来,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你好好考虑吧。”
黎昌耳边回荡着任秀琴的话语,在经纪人的注视下神魂恍惚地下车。
不知道怎么走进宅子,又走上二楼卧室的,总之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
脑袋如一片理不清楚的乱麻,整个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卧室没开灯,只有窗外月光洒进,照在惨白的墙壁之上,世界仿佛化为黑白。
忽地,他感觉裤兜里的手机发出一阵震动,移眸望去,只见屏幕透着布料发出白光。
他这才猛然坐起,掏出手机。
是电话,来电显示“老公”。
是任克明。
他愣愣地看着屏幕,眼底倒映着屏幕的荧光,竟然一时忘了按下接通。
直到电话挂断,屏幕熄灭,整个房间重新归于黑白。
黎昌的瞳孔也归于黑色。
三两秒后,却又再次亮起——
电话再次打来了。
黎昌这次终于回神,手指忙按下接通按钮。
“……喂,”他的声音滞在喉间,“老公?”
那边低低嗯了一声:“睡了?”
换往常的黎昌一定会说,睡了怎么会接你电话,我在梦游吗?
可这一次他只轻轻说了一句:
“没。”
听起来魂不守舍的。
任克明沉默几息,问:“怎么了?”
黎昌攥着手机的手指立马收紧几分,指节泛白。
可良久之后,他仅仅是张了张唇,什么也没说。
“没怎么。”卸下力,他将一切回诸心口:“你呢?你打电话……是怎么了吗?”
“嗯。”那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今晚加班,回来得晚,你早点睡。”
黎昌怔了一瞬:“又加班吗?”
最近这一个月,任克明似乎没几天是没加班的。
即便是和自己去见白妈,他也一天能有七八个小时面对着电脑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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