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叫什么?”
章圆礼拉着徐偈的手想了一会儿,“这支军队居于暗处,却向往光明,就叫望天吧。”
“不好。”徐偈道,“这支奇军和其他军队乃交相辉映之关系,所行光明磊落,叫这个名,容易自苦。”
“那就叫白衣吧!”
徐偈看向章圆礼的腰间。新婚第一日,那把却尘剑并不在身上。
“江湖儿女乃白衣身。”章圆礼笑道,“能身带吴钩,以身报国,白衣又如何?照样堪比诸侯。”
“好!就叫白衣。”
第34章
第二日一早,两人准备停当,再次踏上了进宫的路。有赵皇后相赠的手串头绳,章圆礼觉这二次相见的大虞皇宫不再全然陌生,在与赵皇后用膳时也不再如初见般陌生别扭,直到出宫,才恍觉心境有变。
倒是徐偈出了宫就遣回马车,牵马约章圆礼游大虞都城。
大虞都城坊市分离,市分东西南北四处,热闹非凡,人头攒动。章圆礼对物件不怎么稀罕,逛了一会儿就没什么意思,倒是想着徐偈昨日说的酒肆。
徐偈便笑:“市间酒肆嘈杂,不如坊内酒楼静雅,滋味也更好些,你要想彻夜饮,我就带你去咱们所住的华安坊。”
章圆礼讶异,“坊内也有酒肆?”
“是啊,酒楼、饭堂、歌台、茶馆,坊内的夜间皆开着,晚上坊门关闭,百姓不得出入,若坊内再没玩乐处,多没意趣。”
章圆礼听完,抿着嘴笑。
徐偈觑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们晋人天天笑你们虞人呆,日落闭坊,活像落牢,原来你们坊内也极热闹。”
徐偈笑着点点头,“只是可惜不能去别的坊。”
章圆礼拍他一下,“家门口的酒楼,还挑什么!”
章圆礼果真跟着徐偈来到了华安坊内一处酒楼,此酒楼离齐王府三条街巷,地处贵胄所居之处,有足三层之高,极为阔丽。
章圆礼仰头看去,想到了开封的停云楼,他歪着头挑剔地比较了一番,发现此处好似并不比停云楼差。
他曲肘捅了一下徐偈,“当初你说陪我去看花灯,结果跟着迎亲师团走了,所以没跟着我去开封,我们开封有一座停云楼,不比这里差。”
徐偈淡笑,“那就请朝阳候赏光瞧瞧,这里的酒,是否能及的上贵地?”
章圆礼拉着徐偈进了酒楼。酒楼三楼视野最为开阔,泰半华安坊收入眼底,两人选了一处可凭栏远眺的雅间,徐偈颇熟练地叫了一串菜名,便等着章圆礼点酒了。
这里酒品极多,章圆礼唤来掌柜一问,掌柜蹦豆子似的报了一串,什么羊羔酒,果子酒,还有西域的大红葡萄酒,绵软的、酷烈的、醇厚的、清甜的,真是要什么都有。
把章圆礼听得心痒,让掌柜一样来了一坛,自己好拣爽口的喝。
他眼睛晶亮地看着徐偈,“我喝醉了不要紧吧?”
徐偈对他笑,“你醉了,我背你回去。”
章圆礼道:“上次你背我,还是在宿州的小镇,你告诉我你要退婚,我自己跑出去,遇到了大雨,你背我回来的。”
徐偈随着他说的想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逐渐蔓延,“那你知道,我上上次背你是什么时候吗?”
“你还背过我?”
“是啊。”
章圆礼想了片刻,“我怎么不记得?”
“在合欢树下。”
章圆礼这下有了印象,“我记得我们在树上喝酒……然后,是你背我回去的?”
徐偈笑着点了点头。
“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徐偈看着他道:“你还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你问我,我为什么要退婚。”
章圆礼愣了一下,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捂住眼,笑得无奈,“我那时怎么那样?”
徐偈冲他扬了扬眉。
“你别得意!”章圆礼放下手,“我那时并不中意你。”
“嗯,没错。”徐偈替他应下。
章圆礼自桌下踢他,“真的!”
“好,是我先心悦你的。”
章圆礼眼中流光一闪,热意方褪的脸复又红起,看他一眼,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两人一直饮到天黑。
齐王府的车架静静候在楼下,直到章圆礼醉意醺然,徐偈背着他,带他来到马车旁。
章圆礼朦胧睁开眼,“怎么出来了?”
“你醉了。”
“我们要去哪?”
“回家。”
“回家?”
“嗯,回我们的家。”
章圆礼迟缓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他觉得家理应在千里之外,可徐偈的话令他安心,于是圈紧徐偈,闭上了目。
徐偈将他背进马车。
车轮辘辘,穿过街道,穿过高门,驶入寂静的齐王府。
徐偈将章圆礼抱到榻上,紧跟着坐在了榻边。
在齐王府所居第二日,章圆礼睡得酣然,徐偈静静看他的睡颜,心想,希望不是得益于醉酒。
徐偈的七日婚期倏忽而过。这七日,徐偈没再带章圆礼进宫,反带着他将都城京畿的好去处游了个遍。虞国秋晚,章圆礼估算着晋地已近寒冬,虞国仍时有暖阳。虞地山川秀丽,两人玩痛快了,干脆连都府都不回,在民家借宿,好不自在。
七日后,徐偈带着章圆礼再次进宫,在车中,告知了章圆礼晋国使团即将辞行。
章圆礼沉默下来,没说话,徐偈将他揽进怀中,悄然握上章圆礼的手。
至宫殿,拜见,饮宴,晋国使团尽皆入席,席上高朋满座,管弦盈耳,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章圆礼与晋国使团隔了遥遥一座歌舞池台,在歌舞管弦之间,将视线落到了他的母族家人之上。
歌舞管弦来了复去,章圆礼生出一缕彷徨,在那端的母族家人萦来绕去,最终低下头,和入杯中酒灌入喉间。
宴席再好终有尽,别绪再藏也相迎。
章圆礼与徐偈,一齐将朱邪鹏送至都城外。
使团即将开拔,朱邪鹏仍絮絮个没完。
章圆礼含笑听着,最后将他一推,“快走吧。”
章圆礼的寡言叫朱邪鹏不安,朱邪鹏试探道:“表哥走了?”
“去吧。”
“表哥真的走了?”
“快走。”说完章圆礼又笑,“再不走,咱们家大雪就要封路了。”
朱邪鹏忽而狠狠一叹气,一把把章圆礼抱进怀中。
“好表弟,记着给你娘写信。
“要有什么委屈,告诉我们。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回家看看。
“表哥走了。”
章圆礼绷了一路的泪瞬间盈满了眶。
朱邪鹏也落了泪。
章圆礼背过身去,不给他擦。
徐偈上前和朱邪鹏交换了个拥抱。
“王爷放心,圆礼交给我照顾。”
朱邪鹏热泪沾襟,和徐偈抱拳送别。
“一路顺风。”
徐偈说。
章圆礼始终没有回头。
直至音尘渐绝,使团马蹄在官道上再无踪迹。
徐偈握上了章圆礼的手。
“走了?”章圆礼仍不敢回头。
“走了。”
徐偈低头一瞧,“哭了?”
章圆礼先是躲,躲不过,便抬头瞪他,“还不准我难过?”
徐偈将他抱进怀中,“还难过吗?”
难过又能怎样呢?怀中是对自己体贴有加的新婚丈夫,章圆礼将此心按下,推开他,冲他迎面一笑。
“不难过了。”
至于真假与否,既无人替,又无可解,何必叫他难堪?
少年人总有一笑,叫你恍惚他已长大。
徐偈朦朦胧胧察觉,他二人总要经历这一步,在往后人生的无数次,隐了彼此心事,以不肯言苦而相互扶持。
他总觉自己比章圆礼成熟。挑更厚的担,抗更重的事,却未料那个他想护在身后的人,不知从何时起,已卸下娇憨,学会隐忍。
徐偈摩挲他早已隐去的泪痕。
“咱们回家?”章圆礼歪头问。
“我再进一趟宫。”
“不是刚出来?”
“我想和父皇商议白衣的事。”
这下轮到章圆礼吃惊,“我以为你想瞒着做。”
徐偈笑了,“不是太子私卫,能在父皇眼下光明正大地做,我为何要偷偷摸摸?”
章圆礼睨他,“怕我委屈?”
“就你机灵。”
章圆礼刚要张口,徐偈却截口道:“圆礼,白衣这支军队,师出何名,很重要。自古做情报侦探之事,师出有名便尊如御史,师出无名便视为奸佞,是忠是奸,你的心不能剖出来给人看,我必须从一开始就让它正名。”
章圆礼沉默片刻,“可白衣毕竟行暗杀监察之事,我担心,你进了宫,白衣就不能按我们想象的发展了。”
“若不能,便不如不开始。”徐偈瞅左右无人,偷亲了一口章圆礼的鬓角,“我自有办法,相信我。”
章圆礼眼底含笑,“那你快去,我等你好消息。”
“回来带你去城西酒楼?”
“在外面吃?”
“听你的。”
章圆礼笑嘻嘻地挥了手。
徐偈二度进宫,将与章圆礼的设想一一告知虞国国君。
国君兴致极浓,听后亦十分赞赏:“易容,潜伏,探听,刺杀……圆礼竟是这般人才,真是咱们虞国请来的福星!”
徐偈忍不住有些得意,板下脸道:“上不得台面,父皇谬赞。”
国君横他一眼,“不必忙着自谦,去跟圆礼说,尽管放手去干,为父支持他。只是——”
徐偈心中一紧。
“这等本事,用到战场上,可惜了。”
徐偈将眉一皱,便听国君道:“既是好剑,做国器,不如收为己用。”
“父皇当真这么想?”
国君抚着他肩笑,“并非驳你俩意思,你们少年心性,一心为国,好事,值得肯定。只是偈儿,坐在这把龙椅上,敌人,可不仅仅是疆土之外的。。”
徐偈抬头看他,“强敌环伺,梁国未灭,父皇倒想起安内了。”
国君拍肩的手一顿。
自应允徐偈求亲以来,国君可谓事事顺着他儿子,父慈子孝一长,忘了他儿子翻脸不认人的本事。
国君的火蹭蹭上窜,“你讽刺朕?你翅膀还没长硬,世面没见几回,就先讽刺开你爹了!?”
徐偈冷笑,“话柄递到我手,我还得替你藏起来?”
国君指着他抽气,“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也是看史书的,你告诉我,自古乱国亡国,几个是因为外敌?汉唐那般显赫,或乱于外戚,或困于兵者!纵是那些个文官,光靠嘴皮子也够算计你一壶!谄媚的问你讨好处,奸诈的向你讹权力,纵是那几个刚正的,也天天做梦一头撞死在大殿上,好踩着你的脸面成全他的美名!你光风霁月,你高风亮节,等你坐到这个位上,你就知道,龙椅之下,哪个不算计你?哪个与你同心?”
徐偈抬眸直视,“人心不附,非区区白衣能遏;人心若附,要白衣何用?”
“太天真!”
徐偈知道跟他说不通,干脆翻了个白眼,“我就问父皇,我决不允许白衣为帝王私用,你答应不答应?”
“你逼宫?”
“少来这套,我逼没逼宫你很清楚。”
国君抚着胸口直喘,宫婢宦官跪了一地,只恨不得自己是个死物。国君喘了半天,见无可回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太幼稚,此事日后再说。”
徐偈不下,“你答不答应?”
“忤逆!不孝!大逆不道!”国君转身就去找剑。
徐偈干脆直梆梆跪到地上。
“父皇,御史台监察百官,虞国律行令禁止,又何必再弄个窥私百官的妖孽?我不明白,当皇帝不考究行迹,反倒要去看心!”
“妖孽?”国君拔了剑,颤巍巍,好半晌才指向徐偈,“你倒疼你妻子!庸才!”
徐偈权当那宝剑是无刃的玩意儿,“公器私用,皇权肆行,百官噤口,乱国之始!父皇若不答应,这个白衣,我不办了!虞国断剑山庄弟子就我妻一人,大不了,父皇自己再去断剑山庄讨个妃子吧!”
国君拿剑背狠狠抽在徐偈臂上,那剑削铁如泥,刃薄如纸,破衣,入肉,血肉模糊。
徐偈哼都不哼,知道自己赢了。
把老父逼得撒泼动手,徐偈正事办完,孝心闲生,膝行到国君面前,叹气,“这么大岁数了,还和我动怒,你哪回吵得过我?”
国君目若铜铃,呼呼直喘。
“我没有讽刺父皇,是我幼稚少虑,不及父皇思虑周全,才叫父皇气怒。父皇于我如高山,圣君之德,慈父之心,仰之无极。若非我忤逆,父皇如何会说违心之话?”
虞国皇帝在怒极中生出了老父的委屈,可不就是这回事?他原本只是想以过来人身份劝慰徐偈几句。他是明君,又不昏聩,好商好量自己也未必不会再考虑考虑,怎的就叫着逆子诳出了真心话?好生丢人,好生丢人!外敌环伺,若不思后顾,白衣确系一把插入敌军的好剑。至于以后的事,他还不知能不能活到灭梁,替这浑小子操什么心!他也配自己这颗慈父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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