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舟忙着上位,告诉他,从来都是忍。
“你得忍,问青,你得忍。”
他听着何小舟的话,一次又一次的忍。
但凡还嘴一句,先落下的,不会是兄长们的巴掌,而是何小舟的耳光。
挨打过后,何小舟抱着他,一遍一遍道歉。
“问青,小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争气,明白吗,你要为我争口气!”
裴问青那时想问他,弟弟呢?
他知道自己是个假Alpha,而弟弟是个真正的Omega,是何小舟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也是他的儿子。
可何小舟告诉他,你和弟弟不一样,你是alpha,他是Omega。
他那时只有八岁,并不理解第二性别不同会有什么不同的人生走向,只知道身为“alpha”的自己,要不停地往前跑,往前跑。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开来自Alpha兄长们恶意的毒打。
即使逃不掉,逃过一瞬也是好的。
有时候,暴行会在长辈们的面前上演。
但他只能躲。
挨打时,何小舟就跪坐在裴昌年的脚边,像只温顺的宠物,视线从来不会往裴问青的身上瞟一眼。
裴昌年和几位太太高高兴兴聊天,偶尔看一眼他与兄长们,粗声说爱玩闹,孩子们身体康健,好!
那一声“好”响亮又自得,于是大家伙都笑起来,何小舟按摩裴昌年的腿,也跟着笑。
好字过后,又说裴问青体弱,不应当,何小舟便收敛笑,泪眼莹莹,连声卖乖道歉。
于是裴问青换来下一次更加残忍的毒打。
那一年裴昌年的寿宴上,他在兄长们的围剿下狂奔,即将被拖回去的时候,他撞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年纪和他不相上下,一张脸生得格外精致。
裴问青仅仅八岁的人生阅历里,从未见过长相那般出彩,五官称得上是精雕细琢的人,
毒打就在身后,他凭本能对着那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喊出了救救我。
他那时心知一个和他同龄的孩子并不会帮到他什么,喊出救我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可裴家猖狂跋扈的兄长们突然停手了,在他身后弯着腰,不情不愿喊了一声“祝少爷”。
祝少爷朝他伸出白玉似的手,将他从裴家那个泥潭里拉了起来。
裴问青在后来才知道,他是祝家掌权人的独生子,那个裴家都要仰仗其鼻息过活的祝家。
真正金贵的祝家太子爷。
“白长那么大个,以大欺小,好不……”他看着祝少爷皱了皱鼻子,略略思索一番后,说出了后面的话:“好不要脸。”
他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气到脸红脖子粗,却不敢还嘴动手,只能弱弱称是。
祝少爷牵住他的手,一路往前走,直到花房才停下。
“喏,擦擦。”一条雪白的手帕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敢去接,那位祝少爷拎着手帕,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胡乱擦过他脸上的脏污。
替他擦完后,又将手帕塞进他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他坐在长椅上,晃着两条雪白的小腿,裴问青局促站在他的身前,小声念出自己的姓名。
“挺好听的。”祝少爷煞有介事评价,“我叫祝叙乔。”
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天,他在花房里听祝叙乔骂他是傻子,挨打都不还手。
“你直接一巴掌扇过去,不好扇耳光就拽他头发!”
裴问青不知道这位祝少爷都从哪儿学来的野路子阴招,但很显然这些招数有用。
可祝少爷不知道,有些时候的挨打,是不能还手的。
裴问青那一年八岁,已然明白了忍字的重要性。他不是祝叙乔,没有靠山,何小舟也不会是他的力量来源,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在没有完全积蓄力量还手之前,他只能忍。
祝少爷心直口快,大概从未遇到过裴问青这样泥潭里出生的可怜孩子,一下便拽住他说了很多。
直到花房之外传来温柔的女声。
那道声音喊着“乔乔”。
祝少爷眼神亮了亮,又故意装不在意似的撇撇嘴,小声对裴问青说,那是我妈妈。
裴问青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直到方惟月推门而入,他在那时明白了祝叙乔的好容貌来自哪里。
满花房争奇斗艳绽放的花,在方惟月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方惟月先喊了一声“乔乔”,拿手帕擦他额角冒出的细汗,温温柔柔训了祝叙乔一句,才看到站在一旁的裴问青。
裴问青很难忘记那样一张脸,与那样一张脸说出口的话。即便她只是惊呼了一声。
“你是裴家的孩子吗……怎么伤成这样呀?痛不痛呀?”
那是他第一次被问痛不痛。
方惟月想去碰他,又怕触到他伤口,只好催了祝叙乔一句,让他去找裴家的佣人要医药箱。
祝叙乔接了她的任务,昂首挺胸去找人要东西。花房内那时便剩裴问青与方惟月。
方惟月蹲在他面前,并不顾忌裙摆沾染脏污。她认真看着裴问青,柔声说:“你是不是叫问青?乔乔被我和他爸爸惯的性子直率了些,如果说话有刺到你,让你不舒服了,你和阿姨说,阿姨等会儿让他跟你道歉,好么?”
她连说祝叙乔的缺点都要换成褒义词。裴问青那时在心里想。
他听完只是摇头,夸赞祝叙乔人很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很好,听得方惟月哑然失笑,从手包里摸出一块奶糖来递给他。
“还好有备糖的习惯,来,吃颗糖甜一甜,伤口不痛哦。”
裴问青已经习惯那些疼痛,麻木的伤口却因为方惟月的举动重新发出细细密密的痛楚。
祝叙乔没多久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拎医药箱的高大男人。裴问青认出了那张脸,祝家的掌权人祝泊闻。
他不笑时显得格外凶,裴问青那会儿被他吓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动作细微,然而还是叫方惟月看清,说了祝泊闻一句:“你怎么跟来了?”
“老婆儿子都丢了我不得出来找?”祝泊闻一开口,裴问青又觉得没那么怕了,小心翼翼打量他。
方惟月笑骂他一句,他便委屈缩了缩肩膀:“那帮老东西废话大箩筐,我放着老婆孩子不照顾我听他们说胡话,我是傻的吗?”
他把手里的医药箱递给方惟月,见到伤痕累累的裴问青,惊了一惊,没忍住开口:“这是哪个小孩,祝叙乔给你找的儿媳妇啊?”
“嘴上没个把门,孩子面前说什么话呢!”方惟月掐了他一把。
“我只是救了他一命而已!救了他一命!再说他是alpha!!”金贵的祝少爷在祝泊闻身边跳脚。
祝泊闻挠挠头,和裴问青道歉:“不好意思啊小朋友,叔叔讲胡话,你别当真。”
裴问青在那时摇摇头,偷偷在心里说我其实是Omega。
方惟月替他处理好伤口后,就和他道别。
他站在花房里,孤零零地看着祝泊闻扛起八岁的祝叙乔,几乎把他当成球在半空抛着玩,惹得祝叙乔小声尖叫喊爸爸,方惟月在一旁训斥父子俩,声音却是温温柔柔。
他们一家人渐行渐远,坐在祝泊闻肩头的祝叙乔转过头,朝他挥挥手,大声喊:“裴——问——青——再——见——”
他抬起贴了创口贴的手,紧紧攥着那枚奶糖,小声和他们说,再见。
那个时候他想,真幸福啊,那是和裴家完全不同的家庭氛围。
他希望祝叙乔也能一直那么幸福下去。
“滴——”
他从记忆中猛地惊醒,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不是结束,而是病危。
“……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也会尽全力……”
什么尽全力?
长椅像是生出荆棘将他牢牢困在原地,他什么也听不清,只有顾寒声冲了上去,面目狰狞却又要克制问话。
裴问青的大脑里只剩一道声音在嘶吼。
凭什么?
他许的愿从来没有实现过,凭什么这一次依旧不肯实现?
他求诸天神佛,愿以他的寿命换祝叙乔,凭什么连这一点都不肯答应?
凭什么?
凭什么!!!
他想不管不顾喊出声,想质问高高在上的命运,然而喉间一片血腥气,根本开不了口。
耳鸣间,一道喊声划破,顾寒声在喊他的姓名。
“裴问青!裴问青!你有没有听到他刚才说的!祝叙乔有意识了!”顾寒声拼命摇晃裴问青的肩膀,企图唤醒裴问青的神智。
“……什么?”裴问青呆呆地看着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祝叙乔刚刚熬过了那一次病危,他还活着,你听明白了吗?”
手术依旧在进行中,他却松了口气,朝着虚空拜了拜,低声开始念叨:“祸害遗千年果然说的准没错,这混账孩子吓唬人……还好还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裴问青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珠转过一圈,又转到手术室那儿。
嘶吼戛然而止。
太好了,他想,太好了。
诸天神佛,终于肯听见他的愿望了。
**
祝叙乔这个人身上就有一股欠欠儿劲,他做手术也是如此。医生接连下了四张病危通知,像是故意吓唬人,每回他又能都硬撑撑过来。
头两回把顾寒声吓得够呛,再来第三回顾寒声已经开始骂骂咧咧训斥这小子净折腾人。裴问青情绪大起大伏过后,累得倒在墙上,只有眼珠还能转动,紧盯着手术室的门。
一场手术持续了近五个小时,医生出来时,对这等顽强又脆弱的病人表示了夸赞。
成功率百分之七,祝叙乔正在其中。
“后续还要继续观察,术后恢复才是……”顾寒声瞟了只顾看祝叙乔的裴问青一眼,老实拿着手机开录音记医生说的话。
出了手术室后,祝叙乔被直接送进了ICU,家属的陪护探视立马上了难度。
裴问青舍不得离开,最后是被顾寒声生拉硬拽走的。
“你先把你那膝盖处理一下,真的疯子……祝叙乔醒来不骂死你。”他絮絮叨叨不停,拖着他挂号,去外科处理伤口。
自从祝叙乔住院后,他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当爹又当妈,这俩口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两头倔驴,把他气个半死。
裴问青之前那包扎明显是他自己随便处理的,格外粗糙,医生替他重新包扎的时候骂了一句:“我看你这个伤口之前也是同样的伤吧?年纪轻轻的膝盖不要了?”
顾寒声惊疑的眼神落在裴问青的血肉模糊的双膝上,五官都皱在一块。搜索引擎里十年前的新闻突然从他脑中冒了出来。
草,那个十八岁的alpha不会还是裴问青吧。
疯了!
他在心里骂道。
裴问青被医生说了几句,根本不放在心上,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术后昏迷的祝叙乔,医嘱都是顾寒声帮他记的。
“老祝那祸害出院之后,你俩口子得请我吃饭,我这跑前跑后当牛做马的……”顾寒声拉过裴问青的手臂,准备扛着他走,被裴问青拒绝了。
“我自己走。”裴问青冷静道。
“你自己个屁,膝盖烂成那样,那医生让你少走动耳朵聋了啊?我跟你讲,老祝那个样子估计也要人抱,你最好趁他醒来前把膝盖养好,别到时候我抱一个背上背一个,我拉货师傅吗……”
顾寒声忍不住絮絮叨叨,裴问青听得耳朵起茧子,终于知道祝叙乔为什么会和他说这家伙废话多。
等他念叨完,他裴问青能把医院跑通了。
“诶你这人,一句话都不听是吧?”裴问青扶着墙走出去老远,顾寒声才发现这和祝叙乔一个路数的狗东西已经跑了,只好四处张望,借了把轮椅来,强行把他摁在轮椅上。
“我上辈子欠你们俩口子的是吧?”顾寒声低骂了一句,推着裴问青去ICU外。
祝叙乔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昏迷。
“我想陪他。”裴问青低声道,“顾寒声,你先回去休息吧。”
顾寒声撇撇嘴:“我也在这等着,好歹有个照应。”
他起初对裴问青还是有些怕的,只不过这种怕在这段时间早就消弥,全然化作了担忧。
祝叙乔求婚那段录像还在相机内,他是真希望这对有情人能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术后观察是一道坎,裴问青知晓这一关还没过完。
他不知道祝叙乔什么时候会醒。
有可能是几个小时后,也有可能是两三天,还有可能是半个月。
好在祝叙乔做手术的时候把能折腾的都折腾完了,在ICU观察的时间里并没有闹出幺蛾子,生命体征也逐渐平稳。
一周后的一日晴天,他被转入普通病房,那天顾寒声没带花,带了个西瓜。
裴问青正在替昏迷的祝叙乔擦手,一转头就看见顾寒声那瓜,整个人愣在原地。
“这不是到吃瓜的季节了吗……”顾寒声悻悻笑了声。
裴问青:“……你是真的很无聊。”
那瓜顾寒声抱在怀里,他坐在祝叙乔病床旁,看着这倒霉孩子一个光头,偷偷摸出了手机。
“别拍。”裴问青背对着他,活像背后长眼睛,直接让他别做小动作。
顾寒声啧了一声,转过声质问他:“裴问青,你敢说你没拍照?”
祝叙乔要做开颅手术,把头发全剃光了,现在就是个光头,这种场面,他可不信裴问青没留照纪念。
裴问青的背影有一瞬间僵硬。
他的确拍了,还拍了几十张。
但面对顾寒声他不可能承认,于是镇定自若道:“我不是你。”
顾寒声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瞥了眼昏迷的祝叙乔,压低声道:“裴问青,你对待你老公的兄弟就是这个态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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