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青干脆给他放在另一只手上:“坐你车这么久,这点小事,不用在意。”他把桌上散落的东西收拾好,端起刚刚的咖啡,“都凉了。”
高毅突然说:“这里的甜点还不错的,但没有我们酒店的甜品师做得好,下次我带给你尝尝。”
“行啊。”苏雪青有点忧心地看着他包扎好的手,“你这手暂时不能沾水,你一会儿上班怎么办?”
“可以戴手套。”
回到车上,高毅没有立马开车离开,而是摊开手掌。
伤口仍有洇出的淡红,却没有湿透厚实的纱布。手腕处的结头多余的部分被塞进了纱布里边,十分利落整齐。他又用力捏了下手掌,可能是那药粉的效果,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再打开手掌,淡红变得鲜明,血迹渗透出来。
苏雪青说得没错,后厨工作自有它的危险性。高毅剔过无数条鱼骨,这是他闭着眼也能完成的工作,却因为疲劳和恍惚划伤了手。疲劳和恍惚也是因为前一夜没睡好,而没能睡好的原因是他和妻子的争吵。
高毅原本有许多爱好,但在繁重的生活压力下,唯一还剩下的就是木雕。
他喜欢那种坐在桌前,一点一点将心中想象的物件从木头里刻画出来的感觉。只有这种时候,手中的刻刀和木块才能全部被他所掌控,内心的想象才能被他的双手所实现,而不像他的整个人生,已经成为轨道上的火车,必须按照那既定的路线进行下去。
他新买了一点木头,黄杨木和紫檀木,这两种木材都算贵的。他买的不多,也都是小件,一共也就花了几百元。
新木入手,他迫不及待想要试试,结果引起妻子不满。
先是怪他天天雕这些烂木头花了太多时间,对家庭关心不够。但最大的不满,还是怪他花钱去买了木材。在妻子看来,他雕的东西又卖不了钱,这便都是浪费。
这话也听得高毅怒火直冒。他做两份工,除了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干活挣钱,每月工资也几乎都交给了妻子。他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还要让他做到什么程度。
余曼丽听到这话,顿时红了眼睛,气冲冲回到卧室,拿出银行卡扔给高毅:“钱我都花我自个身上了吗?你的钱都在这儿你自个拿去,爱咋花咋花,我不管了。你的房贷、车贷、家里的开销,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
高毅不吭声。
余曼丽哭着数落他:“说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累,我一点不累。这个家,里里外外不都是我在打理?你每天回家,有让你做一顿饭?洗一次衣服吗?
“我的工资也都存着还贷款,我自己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你却舍得花大几百买一堆烂木头。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比这些破烂还不如?”
每次一吵架就都是这些话,高毅也烦。他那会儿情绪也糟糕,一点去哄余曼丽的心思都没有,离开书桌,回了房间。
余曼丽跟回房间,非要让他说出所以然。
高毅只是背过身去,说他很累了,让余曼丽也早点睡。
妻子在他身后呜呜哭泣半夜,也没等来丈夫的劝慰。最后实在气不过,起床把他桌上的工具和木头,还有一些半成品全部打包给扔到了门外。
高毅在床上听着这一切,却没有阻止她,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余曼丽扔他的东西,他知道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第6章
天上有半个月亮,被城市的灯光熏得昏昏的,好似也带着疲累。
温度很低,车窗内侧结了一层水珠。时间不早了,高毅把车开得飞快,想着赶紧去接了余曼丽回家。
早上出门,高毅看到他那些玩意儿全堆在门口。但他知道余曼丽不会真的把那些东西丢掉,因为工具和木材都是花钱买的。她要的只是一种权威宣示,告诉高毅,只要她想,她就能摧毁他唯一的爱好。
妻子并没多少文化,但她自有她的精明,尽管那精明有时候显得现实而且残忍。
车子刚转过路口,就接到余曼丽的电话:“你往哪儿开?我在路口等着。”
高毅把车倒回去,果然看到了路灯底下瘦小的人影。
余曼丽急切拉门上车,把手对准车里的暖气口一阵搓,说话还打着颤:“把车开这么快干啥,我手都快招断了,你都没看见。”
“天冷,以后别出来等了。”
余曼丽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今天是晚班。
“在这儿你不用调头,少开一段路,省油。”
高毅张张嘴,什么也没说。他拎了一个保温桶递给余曼丽
余曼打开,番茄牛腩汤,里边没有番茄也没有汤,全是牛腩。上了半夜的班,她早就饿了,照常从扶手盒找了一次性筷子,埋头吃起来。
车里静静的,充斥着牛肉鲜香的气味儿和女人咀嚼的声音。
吃了一阵,温热的食物填饱了肚子,也驱散了她身上的寒冷,车里的暖气也烘得她发热。往常这时候她就闭上眼开始打盹儿了。从下午三点一直到晚上十点,几乎都是站着,收银一刻不停手,很累人。
但今天她没睡。她和高毅吵了架,表面没什么了,但她知道,男人心里有疙瘩。她抱着手里的保温桶搓了搓,温度透过钢皮传到她手心里。
高毅算是个好男人吧。不酗酒不打牌,听她的话烟也少抽了,工资上交,也很顾家。虽然不太会说好听的话,经常很气人,但毕竟没什么大是大非上的不对。今儿她琢磨了一上午,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点过分。吃过午饭,便把门口的东西捡回了家。
“你的东西我没有丢,给你捡回来了。”
“嗯。”
“要不是你弄那么晚,耽搁睡觉,我也懒得说你。”
高毅没吭声。因为他知道,妻子主要不满的点也并不是他睡得晚。
余曼丽瞅着高毅的脸色,有些话她觉得自个不得不说:“还有,黄杨和紫檀多贵,你就自个雕着玩儿,有必要买那么贵的?随便弄点木头,过过手瘾不就行了。
“钱留着都是有用的,房贷、车贷、日常开销,还有丫丫上学,花钱的地方多的是。你要是想买衣服鞋子、吃的用的,我肯定不会怪你花钱,但你这就是个业余爱好,咱也没钱,为它花这么多钱,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生气?”
已经很多次了,高毅知道自己和妻子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沟通的余地。
一个自己完全没有兴趣爱好的人,实在很难理解别人为兴趣爱好的付出。他无法说动妻子,也不打算再说。对妻子的这些话,他只有沉默。
说完了该说的话,见高毅没有呛声她,余曼丽觉得他大概也听进去了些,气性也都消了。
她便说道:“等你这个月发工资,咱卡里就有十万了,你先拿去把车贷还清,车贷利息高。”
听到这个数,高毅有点惊讶,虽说他每个月收入不低,但房贷五六千,车贷两三千,还有一家人的生活,七七八八扣完,也剩不下几个钱。况且年初刚还了一部分车贷,还得卡里精光,这又有这么些钱了?
“你没算错?”
“卡里的余额我还能数错?”
“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你觉得呢,我去抢的银行。”余曼丽翻了个白眼,“还不都是我从咱牙缝里抠出来的,都像你这么花钱没数,啥都想买,能存下个屁。
“除了超市上班,我还去做了小时工。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赚两份工资啊?”
高毅看了一眼余曼丽:“做一份工作就行了,别太累。”
突然听到这关心的话,余曼丽心头升起一点酸涩和委屈。她猛地把那点情绪咽下去:“人还年轻,累就累点,没什么。”
说起存款,余曼丽也高兴了起来,开始畅想:“等把车贷还清,每个月光还房贷压力就小了,存钱也能存得快一些。这两年都累点熬过去,以后就轻松了。”她看着高毅,“下周一我就联系银行,还完钱去吃顿好的,给你和丫丫买点衣服。”
“给丫头买就行了,我不用。”
余曼丽翻着他的衣领:“这件还是前年买的呢,衣领都开线了。”
“回去缝一下,你不是你们余家村针线活做得最好的?”
余家村是余曼丽老家,和高毅老家挨着。当初两人相亲,媒人就这么介绍的余曼丽,提到她会踩缝纫机,以后给高毅缝衣服。
后来结婚,余曼丽父母对高毅那微薄的彩礼相当不满,也对执意要嫁的女儿不满,就只陪嫁了那台老缝纫机。那嫁妆现在还在老家里搁着呢。这是两人才知道的玩笑。
余曼丽掐了一把高毅的胳膊,嗔骂:“去你的。”
至此,两人吵嘴的龃龉才全没了。
余曼丽琢磨了一整天,又一路不停歇地对高毅吐出她心里所有的不快,此时终于消停下来。借着不太明亮的路灯,她才注意到丈夫的手有异常。
她突然翻开丈夫的手:“你手咋啦?”
高毅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抽回去,放在方向盘上,斥道:“你别扒我手,我在开车。”
“你手上咋缠了纱布?”
“刀划到了。”
“哦。”
他那工作,被刀划到并不意外。余曼丽却盯着看了一阵,又想去拿他的手,想起刚刚才被骂了,便道:“你手给我看看?”
“看什么?”
“谁给你包的纱布,包这么好?”她才不相信高毅会因此去医院。而他们酒店里,不乏一些心术不正的女服务员。
“没谁。”
“不敢说?不会是你哪个相好吧,包这么仔细。”
一阵不适重新泛起,他不知道余曼丽是天生疑神疑鬼,还是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也不知道自己曾做过什么让她不信任。语气不太好地说:“苏雪青给包的。”
这人余曼丽知道,之前看高毅总接同一个单,直到打听出对方是个男人,她才放了心。
“就那个天天坐你车的臭老九?”
“你怎么说话呢。”
她轻嗤一声:“这就把你收买了,让你捧他臭脚丫子。”
高毅眉头狠皱,他向来知道余曼丽说话带刺,并不搭腔。
但余曼丽却自顾自说:“这些城里人压根看不起咱,以为一点小恩小惠就想把咱给收买了。之前庞娟给我她买小的鞋,就到处和人说,以为谁稀罕。”
“我看她后来送你丝巾,你也要了。”
“不要白不要。”
高毅实在忍不住,揭余曼丽的短:“你拿人小恩小惠,还揣测人居心不良。”
但余曼丽丝毫不觉羞愧:“本来就居心不良,她处处跟人说我农村来的,她有优越感。”过了一会儿,又幽幽说了句,“她老公外边有人,看不惯你晚上都来接我。”
高毅对她这些同事间的闲话没甚兴趣,再不接茬了。
过了一阵,余曼丽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压低声音:“你说他是大学的教授,这种人能不能把你闺女弄去公立小学啊。”
高毅斜了余曼丽一眼:“他凭什么要这么做?”
“咱花点钱啊,花钱总行了吧。让那个姓苏的把丫丫学校这事儿给办办。”
“他住红树湾,能看得上这几个钱?”
“看不看得上,你去问问看啊。你拉不下脸,但闺女上学这事儿更要紧是不是?咱俩都没这儿的户口,一直上民办学校也不是个办法。”
“余曼丽,你长点脑子,我就是个司机,人家凭什么要去帮一个快车司机办这么难办的事。”高毅提高声音,“我不会去,这事儿你别提了。”
见他生气,余曼丽嘟囔:“不是你自己说他是教授的。”
女儿上学的确是最让两口子发愁的事。但让高毅去向苏雪青提出这种请求,他无论如何都张不了这个口。
每天回到家,女儿都已经睡了。高毅第一件事就是轻轻推开次卧门,再去看一眼女儿。孩子的打横了睡在床上,被子踢得半边身子都在外边,好在这房间的暖气足,也不冷。
高毅把孩子挪正,重新掖好被子,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不管多苦多累,只要看眼他的宝贝女儿,苦累就都消失了。他轻轻退出去,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高毅长长出了一口气。忙碌的一天这一刻终于拉下帷幕。他摸出手机,点开前一天没看完的小说,打算放松放松脑子。
余曼丽终于也上了床,关灯扒了扒他的肩膀:“别玩手机,快睡吧。”
高毅悻悻地关了手机,缩进被窝。
余曼丽又扒了扒他肩膀:“你转过来。”
不需要语言,高毅便知道妻子的意思。他转过去,把手搭在妻子的腰际摸了摸,见她没有挪开他的手,便沿着衣边把手伸了进去。
妻子的皮肤很热,小腹因为生育过,肉松松的。胸脯因为哺育也变得干瘪柔软,不像刚结婚时那样硬邦邦的,像肌肉一样有弹性,但他觉得这样的妻子更有味道。
高毅父母在他初中毕业意外去世,毕业后他也没能继续念书。十六岁出来打工,二十岁回乡相亲,拿着自己存的一万元和姑伯凑的一万元。比起别人家动辄八万十万的彩礼,哪怕他个子高人也帅,媒人也不好给他介绍条件好人漂亮的姑娘。
是余曼丽主动问着媒人和他拉上了线。
开始他以为是对方先对他有了好感,见面很害羞。后来才知道,余曼丽是看上了他无父无母的家庭,因为不用伺候公婆。
女孩灵活的脑瓜一合计,彩礼要给父母,而自己嫁过去还得伺候丈夫一家,不如就找了高毅,起码不用伺候他爹妈。
他和余曼丽的婚姻没有爱情,只有合适。以至于刚结婚头一年,他甚至对这个还很陌生却突然变成他妻子的女人有些无所适从。直到女儿出生,看着那柔软漂亮的小孩,他才第一次和余曼丽产生了真正的连接,他们是这孩子的父母。
今天高毅兴致格外好,他抚摸她的小腹,手指时不时从剖腹产留下的刀疤上划过,慢慢身体叠上。他凑上去吻她的嘴,却被余曼丽避开。
妻子不喜欢亲吻,更不接受舌吻,他从不勉强,只转而吻着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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