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这个话题太重,就算是当作谈资这样摆在台面上来谈论也丝毫无法减轻它的重量。
良久,纪萧笙嗓子变得很沉,他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君乐拿起手机,语气眼神都是飘着,他尽量坦诚。
“从我很小的时候,可能在意识到“孤儿”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开始。直到前天晚上……”
“森哥家里有一本很厚的盗版俄国小说,我翻开看了两个小时,然后我意识到我失去了阅读能力……”
他又笑了笑,“我不想再了解这个世界了,所以你不要故意说那些夸张的话,我不明不白的被生下来,痛苦的活着,我想愉快的死去。”
纪萧笙眼角有泪落下来,这是许君乐第一次见他哭,光影从他脸上掠过,美的像电影里的画面。
“我呢?”他质问道,“我难道一点也不值得你……我做的那些,真的一点用没有吗?"
他声音哽咽的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许君乐才发觉自己那些口不择言说的那些话伤他很深。
许君乐踟蹰片刻,试图不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我认识你,与你相爱,你能证明我的存在,托你的福好好的活过一场,很圆满。”
从头到尾,许君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好话,而且是能让人听进去的好话。
他们甚至没有过恶语相向,可纪萧笙却觉得残忍,残忍至极。
许君乐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他想,他就能用语言达到他的一切目的,纪萧笙毫不怀疑再谈下去,他会潜移默化的在许君乐的话术里接受一切,悲伤又无奈的……
就像他接受外婆的离开一样。
绝不可以。
“停一停……求你,你不要用这种语气来和我讲话。”
视频里只剩摇摇晃晃的黑影,纪萧笙如坠冰窖,浑身冷的发疼。
他摸索了许久才将车窗打开,司机从后视镜望了他两眼,关切地问:“纪先生,您是晕车吗?”
他置若罔闻。
你该如何劝阻一个去意已决的人留下?
纪萧笙绕了一圈,别无他法,只好又回到原点,“我没有夸张,我刚才说的,全部都是真的。"
"你写的这封情书我一直带在身上,你使我重新活过来,我只有一息尚存在你身上……”
纪萧笙恸切无比,又忧惧万分,带着一些茫茫的浑噩,看上去几乎失魂落魄。
这是许君乐从没见过的纪萧笙。
"是我导致你变成这样的,是吗?我真的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所以我救不了你,甚至把你逼到了这个境地,是吗?"
许君乐仿佛心脏骤停,随即包裹上密密麻麻的心疼,堂皇否认道:"当然不是!"
"我曾经试图杀了我的父亲,那时我不觉得自己是有罪的,乐乐,你要是死了,除了跟着你死去,我想不出第二种赎罪方式。"
"不是这样的……"许君乐拿着手机,面色渐渐发白。
"我这样说的时候,你也感到痛,是吗?"纪萧笙问,"那是因为我和你,我们之间产生了深刻的情感的连接。这说明从此以后,你不是一个人,乐乐,你不再是一个孤儿……"
"baby,你不能只考虑你自己,同样的,死亡也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我们两个人……"
许君乐哭的很厉害,发着白的脸哭成红的。
他脑子停止思考,只感到他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我们在爱的人面前,都如此软弱。
许君乐想,这世间的权力者追求的,原来也只是这样的软弱。
纪萧笙不愿挂电话,许君乐实在没力气再说一句话,就这样放着去洗澡。
到后来,许君乐也不想挂电话了,他抱着手机,躺在床上闭上眼,“你要看着我,你要看着我……”
他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似一种求救。
纪萧笙的目光在他身上,他会感到安心。
第203章 地震
清晨,许君乐转醒,房间里只余空调的噪音。
枕边的手机早已熄了屏,拿起来是冰凉的,他点开,并没有新的未接电话。
窗外已是另一个艳阳天,他还能有睡意,还能安睡一个晚上,这是不是证明,他还没有到必须要死去死的地步?
他翻了个身,缓缓的呼吸了数下。
想起纪萧笙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他身体上的,精神上的病痛都似乎变成一袋x光片,好的部分,坏的部分,全部都彻底暴露在了纪萧笙的面前。
"你不再是一个孤儿。"
许君乐闭上眼,纪萧笙的脸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再睁开,他看见窗外正在飞行中的小鸟,徘徊了一圈又一圈,好几次都差点与他眼前的那扇玻璃窗户相碰撞。
他将头埋进被子里,鼻子塞的几乎无法呼吸。
"嘭"的一声响,许君乐立刻将被子扯下来,一个黑色的物体正从窗户上方极速降落,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是那只小鸟。
许君乐坐起来,望着窗外已经启动的夏日清晨,近乎呆滞。
天气热的人烦躁不堪,许君乐坐在森哥家的门口,将最后几页经抄完。
最后的几页他写的有些心不在焉,但最终还是写完了,他将那一叠纸整整齐齐的码好,留在了森哥经常放烟酒的案上。
锈迹斑斑的门被关上。
工作,不工作;爱,不爱;祈祷,接受;我们阅读,我们生病,我们拒绝死亡,我们朝着死亡狂奔。
我们自己制造虚假的安慰。
许君乐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打倒他?他一直在试图找出赢取他生命的那个胜利者。
或许并不存在一个打倒他的东西,他只是厌倦了。
许君乐走到路口的小卖部买烟,天气闷热,有几个人坐在小卖部门前的长凳上吃早餐或者聊天。
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
旁边的树下有一个小孩正在逗弄乘凉的黑狗,家长手里拿着喝了一半的豆浆站在一旁讲电话。
偶尔有一辆车驶过,带起一阵烟尘。
许君乐从老板手上接过烟,抬起头,小卖部左边墙壁上的钟时针刚刚指向七点……
他听见几个男人的谈话声:
"怎么又是地震?最近这世道,没法活了。"
"九级地震,还有海啸,啧……这小日本作恶多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吧……"
许君乐紧紧抓住柜台的一角,抬头看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新闻,眼睛迅速在一行字中捕捉到下方新闻里的横滨两个字……
画面里海啸汹涌而来,黑色的水吞没了街道和房屋,地面裂开,所有东西都在晃动,整个城市发出一种很凄厉的呼啸声……
他眼前一阵接一阵的发黑,小卖部的老板看他站在柜台前一动不动,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还没说话,许君乐用力甩开他,喊道:"不要碰我!"
很扭曲很愤怒的叫喊,与新闻里的呼啸声重合。
这个宁静的夏日清晨,所有人都对这个惊慌失措的少年投来异样的目光。
新闻很快结束,许君乐没法平静下来,他在发抖,拿手机时,手机从他手上滑落,掉在一个斜坡上滚下去。
许君乐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做了什么?他都对纪萧笙做了什么?
许君乐害怕极了,他总是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就连自己的死亡他也能做好充分又完美的准备。
到这一刻,他发现死亡的到临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的。
没有准备好的死亡,他无法准备任何事,他根本什么也掌控不了。
许君乐捡起地上的手机,将众人的窃窃私语丢在身后,他不停的在打电话,纪萧笙的,张媛媛的,纪明语的,甚至连号码都没存的沈鹤……
这些电话要么占线要么无人接听。
许君乐的恐惧在打这些电话的途中渐渐达到一个高峰。
他查看了飞机和高铁的班次,新闻里的那延绵不断的呼啸声一直在他的耳边响起,从左耳到右耳……
身体里有一根弦绷的很紧,他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在运动,地层下有滚烫的岩浆,平静的海水正在蠢蠢欲动的翻涌中。
用不着几百年,用不着人类,用不着战争,甚至用不上地震海啸,一切也终将消融,摧毁。
你还要对生命的意义追根究底吗?
没有意义,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一切努力都是无用的。
这就是真相,许君乐想,他早就知晓的真相。
许君乐无法控制自己,他一直在给纪萧笙打电话。
他像早上那只一头撞上窗户玻璃的鸟,一次次与整个世界的虚无碰撞,坠落在地。
联系不到纪萧笙,于是死亡不停在他身上发生。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纪萧笙,他真的有被拯救过。
就像将一滴又一滴的水注入瓶中,最后总有一滴能使瓶里的水溢满……
他无法说出心灵被纪萧笙的爱意溢满的瞬间,正如他也同样不知,他得用瓶里漫出的水,去湿润爱人的唇,让夜夜做噩梦的爱人不再那样不安。
高铁上信号很差,到站后,许君乐才接到纪明宇的电话。
"我还没有联系上他,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他没事。"
"你拿什么保证?你看新闻了吗?"
许君乐情绪完全不受控制,他为纪萧笙上香祈福,为他抄了一整本心经,如今就算是释加牟尼的保证他都不愿再信。
纪明宇没有计较他的失态,"如果他真有事,我不会还有时间跟你通电话。他在很安全的地方,并不是灾区,目前我们谁都联系不上,你等我的消息,好吗?"
许君乐无法这样乐观,可除了打电话,他什么也做不了。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他下了公交车,心里很着急,不知在急些什么,他大步踏上陡坡,来到昨日咖啡馆的后门,日照常年照不到这里,小巷里一阵阴凉。
许君乐没有看到前方有人迎面向他走过来。他被狠狠地推了一把,脚踩在青苔上滑倒在地,头撞上砖墙上闷的一声响。
眼前发黑,他很用力的想睁开眼睛。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许君乐感到有人走过来,很轻地碰他的头,说了句抱歉。
第204章 情妇与情郎
窗帘将光线遮了一半,这是一间很寻常的房间,许君乐闻到空气里有百合的花香。
他想坐起来,可头似乎撞的太严重了,没什么劲儿,也晕的很,连带看东西都是重影的。
躺着也不舒服,手脚都被绑着,绑的很紧,导致血液循环不好,越躺越难受。
许君乐根本无暇去想究竟是什么情况,是谁绑他来这的,也不怎么好奇,就觉得随他妈的便吧,这屎一样的人生,上帝再在他头上拉一坨大的也不是不可能。
他意识不清明,耳边响起一阵钢琴声,他抱着正在练琴的纪萧笙睡意昏沉,纪萧笙的琴声不一会儿就停止了,他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纪萧笙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唇印在眉心上时充满了庄重,过分的郑重其事,让许君乐心底升起一阵得意,这纪萧笙肯定简直爱他爱到不行了吧。
那很轻的吻渐渐下移,到鼻子,到唇角,最后是舌尖。许君乐舒服极了,他悬空的小腿晃悠晃悠,耳后颧颊升起一片热。
情欲在空中蒸腾,在城市的喧嚣中,在一个下着雨的午后,只有他们两个人。
有门锁的声音响起,许君乐睁开眼,看见房门被打开,闪进一个人。
许君乐仰起头仔细看,在那重重叠叠的影子里瞪大了眼睛,靠了一声,"萧珩?你怎么会在这?"
他太过惊讶,也太久没说话,都有些破音。
萧珩听笑了,又皱眉看他,"你这是个什么造型?"
许君乐见了他心里轻松不少,他坐起来都不容易,被绑着的双手对着萧珩晃了晃,"帮个忙呗。"
萧珩走到床边,半跪在床沿帮他解手上的布条,许君乐又问:"你怎么在这?"
"我不是一直跟着你?"
"是吗?"
许君乐头晕脑胀,"头疼。"他垂着头缓了缓,又说:"还以为下次见面会是我的葬礼,挺惊喜的。"
萧珩受不了的白他一眼,"你不是谈恋爱了?他也不管管你?"
他说完将解开的布条扔地上,"不过谁能管得了你啊……"
许君乐看到老朋友的那点欢欣消失的很快,他活动手腕,情绪低落,"他说我不再是一个孤儿了。"
萧珩坐在床尾看他解脚踝上的绳子,过了许久,许君乐瓮声瓮气的说:"如果他平安,我就不再想那些了,我要再努力一下。"
"他一定没事的,对吧?"
萧珩朝他笑了笑,"当然。"
"他说他经常梦见我自杀。"许君乐揉揉眼睛,"我真的是很混账。"
"太自私了,是不是?"他抬起头眨眼,"可我第一次拥有一段稳定的关系,第一次当别人男朋友,第一次感到一种连着筋骨的羁绊,他会原谅我的。"
"他小心翼翼的对待我,我撒谎骗人,成天偷懒,不学习也不工作,他也不对我失望,他那样喜欢我,肯定会原谅我的……"
"他不会怪你的,出去再说吧。"萧珩问他,"能站起来吗?"
许君乐抹了抹脸,摇头,"头疼,看你都是三个脑袋。"
萧珩故意飞速摇头,问:"现在呢?"
"什么毛病?晕。"许君乐闭上眼,还想吐,有气无力的,"你先走吧……"
他还想说话,门锁又响了,许君乐费劲的转头,看清来人之后头上的伤处猛然跳了一下,一阵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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