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幼年时的某种刺激,或是生理的、或是心理的,需要疼痛来掩盖更深层的东西。
但那东西是什么,周望川现在并不知道。
他看了一眼腕表,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开车来到商暮公司楼下时,商暮竟然已经在路边等他了,车一停稳,便拉开副驾车门坐上来,直接了当地问:“你的答案是什么?”
周望川说:“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或许可以彻底地解决这个问题。”
商暮疑惑地挑了挑眉:“你说。”
“我在你们的论坛进行了调查和了解,把有这种爱好的人做了个归因,又翻阅了一些相关论文,再结合我对你的了解……”
周望川顿了顿,望着他道:“我认为,你是因为童年时受到过某种伤害或者刺激,才需要用暴力和疼痛,来营造某种沉迷,进而掩盖……或许是掩盖另一种疼痛,又或许,掩盖某种痛苦的记忆。”
在他说话时,商暮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手指慢慢抠紧了坐垫,他神情恍惚,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记忆。
周望川说:“我认为这是一种心理障碍,需要接受治疗。我看了一些关于心理治疗的书,我或许可以试试。又或许,我陪你一起去看心理医生。”
商暮脸上血色全无,神情空洞地望着他。半晌,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你想说我有病?”
第16章
车里的温度降到零点。
周望川看着商暮,他觉得对方像一只浑身竖满尖刺的刺猬,正警惕又冷漠地抗拒着外界的接近。
他说:“事情要从根源上解决,否则都只是治标不治本。我只是觉得,看心理医生或许有用。”
商暮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望着周望川,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关切和担忧。这是典型的医生的眼神,善意的、温和的,引导着病人说出症结所在,从而对症下药。
他讨厌这样的眼神。
与看任何一个病人,都没有任何区别的眼神。
周望川又道:“看心理医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就只是放松下来,聊聊天而已。有些人工作压力大、晚上睡不着觉,或者面临重大选择之前,都会去看心理医生,当成是聊天和咨询就好。试过如果不行,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他循循善诱,耐心开解。
商暮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他不想要这样的关心,他一点也不想把那些伤痕展露在阳光下。
他要周望川爱他,不要周望川可怜他。可他又这样的挑剔,他不要俯就的爱,施舍的爱。他要平等的爱,热烈的爱。
他要眼神交接处能擦出火光的爱。
可那样的爱,早已在一次次的争吵中消磨殆尽。
周望川耐心地问:“你意下如何?”
商暮收回目光,平静地说:“这就是你的答案。”
“你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商量,讨论,共同做出一个方案。”周望川说。
商暮慢慢地笑了一下,他说:“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松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后,扶着车门道:“傅年应该还在楼上没走,我去找他。”
周望川皱眉望着他。
商暮又道:“你撕了一张名片,又有什么用?他是我现在的同事,名片要多少有多少。”
“何况也不只有他,过去那么多人,我随便打一个电话,就会有无数人愿意过来。”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下意识地控制车窗降下,就要喊住那个离去的背影。话语在喉口舌尖滚动数次,却艰难地被生生咽下。
那个身影穿过整片树荫,进入自动开合的双开玻璃门,又进入电梯,最终消失不见。
周望川慢慢地收回目光,他大概是没有资格去挽留的。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他强求而来的。当年的他天真又妄为,总觉得世界充满无限可能,总觉得有无数的人等着自己去救。他给出源源不断的善意,却并不渴求任何回报。
除了对商暮。
他希望商暮能回报他爱意,哪怕只是十分之一。
可他太过自大。
他当年自以为救商暮于水火,可这么多年耗下来,什么都蹉跎尽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段摇摇欲坠的关系,他尝试用万般的细致关心来留住对方,可时至今天,一切都回不去了。
周望川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完,开车去了医院。
值班的护士见到他,惊讶地打招呼:“周医生来啦?今晚不该您值班呀!”
周望川笑了笑:“闲着没事,过来看看。”
护士正在订外卖,问他:“您吃饭了吗?要不要帮您一起订外卖?”
“谢谢,不用。”周望川又问,“下午查房的时候,八床的情况如何?”
护士闻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之前一直昏睡,今天下午突然醒过来,精神也好,怕是……”她没有往下说。
周望川明白她的意思,怕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八床是个姓徐的奶奶,年七十五,儿女不肯抚养,她便独自一人生活。某天晕倒后被邻居送到医院,发现已经是晚期。她没有医保,也没有钱,儿女更是联系不上。她情况非常糟糕,即使做手术,也不过是拖延一段时间罢了。
但周望川还是帮她垫付医药费,担任主刀医生,为她做了手术。
推门进去时,徐奶奶正靠坐在床头,她头发早已白透,瘦得不成人样,但眼睛异常光彩熠熠。
“小周大夫,来坐。”她亲切地招呼周望川。
周望川拉过一个椅子坐下,问她:“您感觉怎么样?”
徐奶奶说:“前所未有的好。”她又说:“我想吃个苹果。”
她的牙齿早已掉光,身体机能基本丧失,全靠输液来维持基本体征。但周望川还是让人去买苹果。
苹果买来后,周望川拿着水果刀削皮,又把苹果切成大小相同的瓣儿,放在白磁盘中。
徐奶奶拿起一块苹果,含在牙齿掉光的嘴中,似乎在感受味道。她说:“小周大夫,一直还没说过谢谢你吧?虽然做了手术后也没活多长时间,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但总算是活着。能活着就是好的。”
周望川沉默了一下,微笑道:“您的儿女,过几天就会来看望您。”
他其实在说谎。进病房前他再次联系了徐奶奶的儿女,一人直接扣了电话,一人说找老大,别找他。还有一人听说徐奶奶没有遗产,拒绝过来。
徐奶奶却异常平静:“无所谓了。人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
说了这么多话,她渐渐累了,闭上眼睛。
周望川离开了病房,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走廊人少,尽头亮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吸顶灯,只有护士不时进进出出。
他刚刚毕业参加工作时,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总认为医学可以拯救一切,给人以希望和喜悦。第一次面对病人的死亡时,他对商暮说过自己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做一名行游大夫,踏遍四海,见人救人,尽我所能之后离开。离开之后,此生不会见面,生死都扔在身后。便只会有救人的喜悦,而不会有目睹人离世的无力感。”
当时商暮很是奇怪地看着他,说:“当医生不就是要见惯生死吗?有什么可伤感的。”
后来再说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两人缠绵至夜深,浑圆的月亮挂在窗边。
想到这里,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本以为会听到忙音,哪知并没有。响了几声后,对方接起了电话。
周望川说:“结束了么,我去接你。”
他知道碰面之后,大概率还是争吵和冷战,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周道和照顾早已刻入了行为方式之中,无法轻易改变。
电话那头,商暮懒懒的声音传来:“你想来,就来呗。”
等周望川到了酒店,房间里却不只有商暮一人。
多年未见,傅年比之前明显成熟了许多,他对周望川伸出手:“周医生,幸会。”
周望川对他点点头,看向坐在床边的商暮,道:“回家吧。”
商暮把烟头按灭在烟缸里,微笑着说:“我和老同学多年未见,正准备出去吃个饭聊聊天,你要一起吗?”
第17章
说完那句话,商暮抬起头,目光浅浅地和周望川对视着。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睫毛长而密,眼神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凉薄。
一旁的傅年也道:“是啊,周医生,一起去吧。”
这时,周望川握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到消息,脸色瞬间一变。
“抱歉,医院有点事。”他说,“我就不去了。”
商暮挑了挑眉,道:“那等我们吃完饭后,我可以让你来接我吗?”
走到门口的周望川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可以,就匆匆离去了。
消息是医院的值班护士发来的,八床的徐奶奶生命体征出现波动,正在抢救。
周望川赶到的时候,抢救无效,病人已经离世。她是在睡梦中离世的,脸上表情平静恬淡。床头的苹果已经氧化发黄,与床上的人一样,变得了无生机。
处理完事情已是夜深。离开医院时,周望川打开手机,商暮并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想商暮大概会夜不归宿。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发出咔哒一声,周望川进入屋内,意外地发现家里竟然有人。透过雕花梨木玄关柜的间隙,他和沙发上的人对视了。
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映照出的一点微光。电视音量开得很小,随意调到了一个普法的节目,一身西装的主讲人正表情激昂地讲着什么。
穿着睡衣的商暮懒懒地靠在沙发上,腿上搭着薄毯,手里松松地握着遥控器。
两人隔着博古架的间隙对视了一会儿,周望川弯腰换了鞋,打破了沉默:“怎么没让我去接你?玩得开心吗?”
商暮按着遥控器,连续换了好几个台,光影在漆黑的客厅里闪动。他说:“还行。”
他随口又问:“发生什么了?”
听闻此话,周望川想起了几年前,他第一次面对病人的死亡时,商暮也曾这样问他。他说起了想当行游大夫的愿望,换来了商暮的不解,认为他不该为生老病死而伤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说起那一通的时候,商暮的脸上隐有不耐,似乎不耐烦听他讲那些事情。于是此时,他便只道:“没什么,一台急诊。”
商暮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换台的动作更频繁了。
周望川去浴室洗完澡,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到沙发上,问:“还不睡么?”
“不困。”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一点,漆黑的客厅内,电视的影像映照在墙上,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光斑。
周望川偏头去看,商暮用手肘撑着下巴,侧卧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皱着眉头一副躺得不太舒服的样子。周望川便伸手一拉,让他顺势躺在自己的腿上。
商暮也没看他,动了动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依然盯着电视看。
周望川扯过薄毯为他盖上,手臂很自然地垂落在他腰间,松松地揽着。
电视放的是相亲综艺,无聊又浮夸,商暮却看得很认真。
周望川看了几分钟,思绪又飘回了病房。
那盘氧化发黄的苹果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小周大夫,好人一生平安。”旁边还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
护士说,他离开后半个小时,徐奶奶按铃要了纸笔。护士不明所以,但仍找来纸笔给她。又过了一个小时,她在睡梦中安然离去了。
“……你还记得你大学时是什么样子吗?”
声音拉回了周望川的意识,他低下头,商暮仍侧躺在他腿上盯着电视,薄唇轻轻抿着,看不出刚刚说过话。那眼睫毛黑长弯曲,周望川下意识地想伸出手碰一碰,却感到阻力。
他一看,两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拉在了一起,以十指相扣的姿势。
“嗯?”周望川慢慢地回想着,“怎么突然问这个?”
商暮却又不说话了,索性闭上了眼睛。
周望川关掉了电视,房间顿时陷入沉密的黑暗。他想叫商暮去床上睡,却被困意和疲惫击垮,也合上眼睡了过去。
沙发上挤两个成年男子,实在有些勉强。于是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两人紧紧地搂抱依偎在一起,共同分享一张薄毯。手脚交缠,连一丝缝隙也没有,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猪。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两人的工作都很忙碌,基本不太见面。夜里回到家时,另一个人已经睡着了,或者还没回家,连交流也少有。
周望川知道,商暮又和傅年去实践了一次,一直到深夜。
中秋节当天,送商暮去上班的路上,周望川问:“你今晚有空吗?下班后我来接你。一起去我父母家过中秋吧。”
商暮解开安全带下车,冷冷地说:“算了吧。还要演出恩爱,挺累的。”
下班之前,周望川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响了两声后果不其然被挂掉了。随之而来的短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加班,今晚不回。
商暮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也没有其他亲戚。于是逢年过节,周望川都会带他一同回家。周望川的父母性格开明又诙谐,对两个男生谈恋爱没什么意见,知晓了商暮的身世后,更是对他格外疼惜。
听到说商暮今晚要加班,程云萱想到半个月前和儿子的那一番对话,心里有几分了然。
一家人吃完饭后,周望川以要去医院为由准备离开。
程云萱叫住了他,去楼上卧室拿来一个檀木小盒,说:“这是上次说的那条手链,本来打算今晚送给小暮的,他应该会很喜欢。你去帮妈妈送给他吧。”
周望川应下,接过盒子,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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