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望川听见他的动静,问:“热了吗?”
商暮冷淡地嗯了一声。
周望川不知道他为什么态度突然冷淡, 问:“怎么了?”
“有什么细节吗。”商暮腹中难受,索性掀起衣服,把热水袋直接贴在皮肤上,滚烫感让他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
他这句话含义不清,周望川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意思。
很多年前,周望川第一次作为优秀医生代表去参加研讨会时,兴奋又新鲜,连食堂的饭菜都要拍给商暮看。每晚打电话,都要絮絮叨叨说上半个小时。
研讨会结束后回到A市,两人在新买的恒温按摩浴缸里缠绵。浴室雾气缭绕,红酒香甜醇厚,缠绵的吻一个接一个。周望川低低地在商暮耳边讲述着研讨会上有趣的案例,哪个赤脚大夫把手术刀留在病人肚子里,哪个愣头青又把□□当□□割了 ,逗得商暮笑意不止,一边回应他的吻,一边问:“你会这样吗?”
周望川啃咬他的锁骨,又顺着漂亮的肩颈线一路吻上去,双唇紧贴着他的耳骨,低声道:“当然不会。我会是最好的医生。”
他那时的语气,自信张扬,明亮又坚定。
商暮轻轻嘶了一声,耳朵被熏染得更红了。
金黄的圆月挂在天边,那晚两人在浴缸里缠绵至夜深,喝光了一整瓶红酒。醉意让两人都变得骨头酥软,于是更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可是第二年起,两人的争吵变得频繁,一次又一次。商暮开始冷淡,不耐烦,甚至拂袖而去,渐渐的,周望川便不再讲述那些他认为的趣事。
此时听到商暮问起,周望川沉默了一阵,才慢慢开始讲。
他讲得并不流利,甚至有些干巴,一来他这些天心不在焉,研讨会上一直在走神,没怎么听进去。二来……他已经太久没有与商暮讲过这些生活的细节。
商暮听得很认真,不时嗯一声。
几分钟后,周望川停下了。
商暮撑着下颌,道:“周大学霸,你这是上课走神,没认真听讲啊。”他语气里带着戏谑的笑意。
周望川:“……”
他只好道:“等我回来,再讲给你听。”他已经决定接下来的时间认真参加研讨会了。
商暮道:“你不是说过,你会成为最好的医生吗?那确实该好好听讲。”
周望川怔了怔,这话与那晚的话,太过不同。像是一个注脚,一次修订,勘正前言的谬误。
他刚想说话,电话那头的呼吸又杂乱起来,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声,似乎在忍痛。
他便道:“去吃药。”
商暮不语。电话里只是细微的电流声。
这通电话太过温存,周望川忘了他们在分手,理智被情感吞没,他像往常一样哄道:“宝宝,听话,去吃药。”
他顿了顿,又道:“我现在不在你身边,无法照顾你,我不希望你难受。”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远去了,几分钟后又靠近,闷闷的声音传来:“吃了。”
“好乖。”周望川说,“我回来,给你带礼物。”他本不该这么说的,他们已不再是情侣。可气氛太过温柔。
商暮哦了一声,又道:“你怎么知道该吃这个药?你又不知道其他症状。”
周望川当然不会告诉他真相,只随口道:“你声音哑了,一听就是吐过。你又疼得难受,那个药是止吐止疼的,刚好对症。”
商暮也不知道相信了没有。
第二天的研讨会上,周望川正和同组的医生交流心得,特意问对方知道什么有趣的轶事,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张图片发了过来。
点开图片的瞬间,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周望川突然就哑了,整个人都定在那里。
同组的医生疑惑地道:“周医生?周医生?”
周望川艰难地从手机上挪开目光:“抱歉,我出去回个电话。”
他握着手机匆匆离开。
图片上是一截漂亮冷白的腰腹,拍照的人很会挑选角度,也很明白自己身体的美。镜头不远不近,刚好把腰腹的流畅线条揽入其中,薄薄的一层肌肉缀在腹上,增添了力量和美感。人鱼线和马甲线漂亮又自然。
旁边,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出,指着腹部左侧的位置,那里有一处破皮的红肿。
与图片一同发来的还有一条文字消息。
商暮:烫破了。
周望川保存了图片,回复消息:是热水袋烫破的么?家里好像没有药膏了,我下单一盒送到家里。
商暮对烫不太敏感,爱把热水袋直接贴在肚子上,很多时候被烫伤了都不知道。过去六年,周望川总是为他涂药。
他也总是在周望川出差在外时被烫伤。
商暮回复:不想自己涂,麻烦。
周望川依然下单了药膏。
当晚,周望川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商暮发的那张照片一遍遍在眼前回放,照片发来,似乎只为了撒娇喊疼,只为了说那一句“不想自己涂药”。
他读不懂商暮的心思。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很快,研讨会还剩最后两天时,两人几乎天天通信。从不谈归期,却又句句不离“等我回来”。
订了机票后便等待着研讨会结束,哪知主办方临时邀请来了几位医界大牛,又添了几场座谈,原定的归期便向后延了三天。
周望川在电话里告诉了商暮这个消息,商暮一下子就不说话了,气氛降到冰点。
电话被果断地挂掉了。
还没等他打过去问清楚,商暮又打了过来,冷冷地扔下一句:“那你别回来了!”
电话再次被挂断。
周望川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这两通通话记录,缜密的逻辑只差一环就要扣上,有什么东西就要水落石出。
到底是什么。
他痛苦地揉着额角,抬眼间,街对面的花店里,老板正用蓝色丝带环绕过玫瑰花束,把花束递给男孩。
男孩付了钱,含笑地将花束递给身边的美丽女孩。女孩娇羞地垂下头,将玫瑰花束抱在怀中。
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周望川想,全世界的花店老板,都爱用蓝色丝带缠绕玫瑰花束。国内是这样,国外也是这样。
他家旁边的花店,老板已然和他熟悉,知他最爱买玫瑰花束送给爱人。蓝色丝带会绕两圈,捆住花枝。
蓝色丝带。
周望川闭上眼睛,记忆快速回闪,定格在那个下午——商暮吞服了两颗新药,不住呕血,打电话向他求救。他冲入酒店房间,抱起地上昏迷的人,大步离去。中途,他的余光扫过桌面。
蓝色丝带……
那里有一根用来捆玫瑰花束的蓝色丝带。
而在那之前,玫瑰花束放在餐厅桌面上,寂寞萎凋。
电光火石之间,更多的细节涌入他的脑海。
商暮拒绝让他去酒店房间收拾衣物。即使车已经停在了酒店楼下。
商暮发来被烫伤的图片,只为得到关心和问候。
商暮对着他撒娇。
商暮因他不能按时回国而生气,连续两次挂掉他的电话。
分手后,商暮没有去酒店,而是留在了家里。
商暮委屈又别扭地问他,是不是不要他了。
周望川用力攥着长椅的扶手,手背泛起青筋,指节发白。
快了,快了,只差那一环。
他闭着眼睛眉心紧蹙,飞速地在记忆的旮旯里搜寻蛛丝马迹——
不对、不对……
记忆停留在某个画面。
那夜凌晨,两人因实践的事情吵起架来,商暮当着他的面给傅年打了电话。后来他拿着商暮的手机删通话记录,手指触到屏幕底部的横线,屏幕回到桌面——
商暮猛然抢回手机,动作如此之急,如此迅速,像是怕他发现什么。
周望川倏地睁开眼。
他快速打开手机,桌面有一个半个月前下载的软件——
金黄的弯月环抱着小小的红色十字。是陈旧的、早已淘汰的校医院APP。
他明白了那丝莫名的熟悉感。在那之前,他明明从未下载过,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在商暮的手机屏幕回到桌面的那一瞬,他看见了相同的图标。
周望川盯着那个图标。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他集齐了最后一块拼图,扣上了逻辑链的关键一环。他拨开了云,见到了月。水落下去,石已浮出。
原来是这样。
小蜗牛试探地伸出触角,蹭了蹭他的掌心——
别别扭扭地递出了和好的信号。
第21章
校医院APP的界面陈旧又简陋, 暗淡的绿色边框,粗黑的字体,首页资讯的更新时间已是三年前。
周望川从搜索栏打开医生列表, 找到自己的头像点进去, 在出现的界面点击“历年评价”。
一连串的病人评价按时间倒序排列。
基本都是五颗星,只有一两个是四星。周望川顾不上去看评价的具体内容,手指飞速滑动屏幕,几乎划出残影。
时间停留在那年的6月12日, 他快速扫了一眼那些评论, 没有他想找的内容。
页面往上滑, 来到后一天, 6月13日。
周望川只看了一眼, 便知道自己找对了——
ID名叫“壳壳好重”的同学,盖起了一座高楼, 在原始评价后面追加了三十多条。
周望川点开评论, 最早的一条是6月13日早上,最近的一条是……上周。每条评论或隔着几个月, 或隔着几天,时间不定,像是随性而发。
他呼吸急促起来,感觉自己闯入了秘密花园。
原始评论只有简单的两行字——“五星好评, 谢谢学长的玫瑰花和热水袋, 学长打架真帅。”
接下来的一条是半年后:“你知道邀请别人回家过年是什么意思吗?看来你不知道。我的试探失败了,你不会成为我的疼痛掌控者,我应该保持距离。”
“你不该送我玫瑰花, 我也不应该收下。”
“我享受疼痛,追逐疼痛, 可在痛到极致后,我想要温柔的关心和照顾。我从来不用酒店的杯子喝水,但可能是肚子太疼了,所以我喝了。你烧的水很甜。”
“你决定了么,要和我在一起?可我不是你眼中乖巧又脆弱的可怜学弟,我是生长在背阴面的潮湿蕨类,阴暗,险恶,冷漠又残忍。我长满尖刺,会把你刺得体无完肤。”
“不陪我过生日,压根不记得我的生日,是吧。行,好样的。呵呵。嗯,学长真棒,要不要给学长颁个奖?”
正在一条条阅读的周望川手指一顿,哑然失笑。他几乎可以想象商暮打下这几行字时,是多么的委屈。
“我错了,收回上面的话。原来你记得我的生日。我最爱玫瑰了。(^ω^)”
周望川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喊了一句:“宝宝……”
“最近经常胃痛,你怎么还不回来啊,讨厌的破研讨会。我不要你在电话里告诉我该吃什么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我要你抱着我睡觉,喂我喝热水。”
“值得纪念的一天。你终于知道了我的爱好,你仍然拒绝了虐我,你没有离开。或许只是因为,你不忍心扔下我,这个残破的、扭曲的、脆弱的、阴暗的我,你太善良。我爱你的善良,我恨你的善良。”
“行,我去找别人,我就不信你不吃醋!给我在车里等着,我看你能忍多少次!”
“狗男人,臭男人,你怎么睡得着觉!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还睡,还睡!抢你被子!!!”
周望川:“……”
留言还在继续。
“你问我想要什么毕业礼物。我有两个想要的礼物,我要你不离开,我要你虐我。但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我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很抱歉,控制不住我的爱好。你是伤心多一点,还是疲惫多一点。我不要你可怜我,我要你爱我。”
…………
…………
“都是因为你不愿意虐我,所以我才会遇上清夜这种恶心的人,还有傅年这种纠缠不清的人。都是因为你!”
“我只能用一次比一次更过分的言行,来验证你对我的偏爱。即使那不是偏爱,只是施舍。”
“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想让你抱我,但我只会冷言把你骂走,把你越推越远。”
“行,那你走吧。”
周望川默然地读着那些留言,只剩最后两条,日期很近。
“快三十了还玩离家出走那一套,您还挺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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