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泽念多看了她一眼。
“不了。”温泽念婉拒道:“我去市区办完事,顺路过来看一眼,今晚还要赶回岛上。你们吃吧。”
她转身欲离开。
“那个。”孟宁叫住她。
她回头,见孟宁先是盯着地板,顿了顿,才复又抬眸望向她:“其实我也吃得差不多了,你想去散步么?”
温泽念看着她。
孟宁其实多少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但没躲,冲她扬了扬唇。温泽念早已发现,孟宁这人交好的不多,可看起来又能跟人人都打成一片,大概就是因为她这样的笑。
温泽念说:“那,走吧。”
******
两人一同下了楼。
走出老旧的矮楼,月光忽而盛大,但照见的并非什么绝色。真实生活不值得过度曝光,路边烧烤摊的污水积得有点难看,一只脖颈拴着粉项圈的猫被一根细绳系在树下,因不自由而显得可怜。
温泽念问:“去哪?”
“不知道啊。”
温泽念瞥她一眼:“没想到我会来找你?”
孟宁又拎拎唇角:“你那么忙,也不是次次到市区办事都来找我。”
温泽念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孟宁背着手,在温泽念身边走得很慢。她喜欢看温泽念挥手或点头,都是那么矜傲的摇两下手指或压一压下巴。她喜欢温泽念身上的香水味,今天是晚香玉,很衬这样天空泛一点蓝紫的夜。
她问温泽念:“见完投资人过来的?”
“嗯。”美女真的脾气都不太好,温泽念位高权重,却也不掩藏自己对那些磨人工作的不耐烦,低低的用英文骂了句那些投资人。
孟宁听得笑起来。
她对温泽念说:“你。”
温泽念转一转纤颈望向她。
“你有多少年没坐过公交车了?”孟宁在春风拂动的夜晚,站在烧烤摊污水和水果店好久没洗的红白顶棚之间,问:“想去坐公交车么?”
温泽念先似无奈,摇头摇得不可捉摸,好像只是夜风在拂动对她的发丝。
在孟宁蜷着手指略有些紧张的时候,她却笑了:“行吧。”
带一点点迁就的语气。
孟宁觉得自己,法力不高,能力不济,温泽念跨一只脚到她的世界里来,她也编不出多美轮美奂的梦境。
她的梦境很细碎也很日常,比如她们并肩站在公交站牌边,铸铁栏杆上还有不那么好看的斑驳锈迹。
温泽念瞧了眼站牌,并没找到运行启始时间:“这个点还有公交么?”
孟宁很肯定的说:“有。”
温泽念反应过来:“你坐过?”
孟宁顿了顿:“睡不着的时候。”
睡不着的时候她曾坐着公交在城市里漫游,没有任何目的地,混混沌沌的也似一个梦。
其实这城市没什么好瞧,太老太旧太多逼仄的窄巷。可有时脏的一面也是美的一面,那些窄巷外有不知是谁的信手涂鸦,老式屋顶有时光打磨出的痕,老树虬结成岁月亦不可解的模样,树冠却发出剥开了往事的新绿。
孟宁不知头上是否缀着一两颗星,在那些失眠的深夜,她曾一度觉得这些窄街旧巷有些小小的闪耀的美。她怀着些私心,想让温泽念看她看过的风景。她也诚惶诚恐,胸怀里只有这些景色而给不出更多。
毕竟,今天是温泽念生日。
孟宁不是没想过温泽念会来找她。
可每次这念头一涌出来,就被她自己强行摁了下去。
陈露滋会帮着庆祝吧。
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在心里导向那个结论——温泽念不会来找她的。
当今晚门真的被敲响时,她理智的念头是她还没准备好、暂时不该面对温泽念,可就在那时,她心里突然想起一件很小的往事。
那时初二,参加演讲比赛,人人说她有望获奖,老师也让她提前备好获奖感言,她却躲懒,拉着温泽念躲在自己卧室看漫画。温泽念问:“为什么不准备?”
她散漫的笑笑:“肯定不是我啦。”
其实她有个小小的、莫名的、也许任谁都不能理解的私心。好像一旦她准备了获奖感言,老天就会发现她有多想获奖,也许就会把本来要给她的奖项收回去了。
当今晚温泽念的声音在出租屋外响起时,孟宁发现自己心里,涌出了与初二那年获奖时一样的小气泡。
好像她故意觉得温泽念不会来找她的小心机,战胜了那么多理所应当。
战胜了天意。
第45章
城市早已安眠, 只有空荡荡的公交如孟宁所预言的,如期而至。
她们登上车坐在倒数第二排,并没有很亲昵的并肩, 只是孟宁的牛仔裤轻抵着温泽念的西裤。
温泽念坐公交也保持端庄仪态, 对着半开的窗口往外张望。
孟宁也扭头往同一方向, 却并没看向窗口以外。这样的夜景她已看过太多次太多次,她没看过的夜景是,温泽念雪白的侧颈肤白到透出一点淡紫的血管,城市布景在她眼前飞快掠过像幻灯片里的脏污油画。
温泽念今晚见投资人时又多喝了两杯么?
孟宁有些嫉恨夜风。她也想摸一摸温泽念发红的耳朵尖。
其实无论今晚祁晓有没有说错话,内心的小气泡鼓噪着她, 她都会站起来去找温泽念的。
公交车老了, 开起来零件嗑哒作响,如深夜老人的咳嗽。
可那样沉沉闷闷的咳嗽声本来就会反衬夜的静寂。孟宁觉得周遭静得出奇, 她和温泽念丝毫没交谈, 两人之间只有缭绕的风。
温泽念不说自己的生日, 只说“路过”。
孟宁也不说她的生日,只说“散步”。
现在她们一同坐在末班公交上,连温泽念身上的晚香玉香水味都被夜风吹得安宁。孟宁忽然有些生起气来:见投资人而已,为什么要喷这么好闻的香水呢?
她轻声问:“你想下车走走么?”
温泽念并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纤白的手指把被风拂乱的发丝挽到耳后,那微微发红的耳尖便又露了出来。
温泽念说:“好啊。”
******
她的声调足以撩动没喝过酒也会发红的耳朵。
孟宁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车还没到站,她已站起来, 跨过公交车后排垫高的两级阶梯,走到后门,伸手扶住侧面立杆。
春夜明亮, 风残存那么一点料峭。
温泽念抬眸,望着与她拉开一小段距离的年轻女人。
很瘦, 以至于面容都透出一种清矍的距离感。一头黑长直发绾在脑后,露出漂亮的后颈,一丝碎发被有些调皮的风拂得毛茸茸的,露出黑色曼陀罗的纹身,美得有些不可捉摸。
昏黄的路灯是城市的星火,明亮的程度恰到好处引燃又掩藏起人的什么心思。
孟宁一手扶着立杆,恰好也朝温泽念看过来。可发现温泽念也正看她的时候,她怔了下,很轻的扯出一个笑,立刻又把眼神移走了。
半倚着立杆,望向窗外的面庞上,那点很浅的笑意却没褪。
微挑的唇角,挂住春风,挂住当晚一轮皎洁的月。
温泽念拎着包站起来,也跨过两级台阶,站到孟宁身后去。
她握着另一侧的立杆,孟宁的后颈瞬时一紧。
缭绕着她后颈的是风。是夜。是晚香玉的香气。是城市路边绽开的柳花。是温泽念微热的呼吸。
孟宁忍着那点痒,保持先前姿态,眼神从街景里往回收,望着面前的玻璃门。也许玻璃擦得并不明亮,恰到好处成为画作的布景。
温泽念站在她侧后方,身形被她挡去三分之一,穿着高跟鞋比她略高出半头,深邃的面容与她一道,投射在公交车门所嵌的那块玻璃上。
孟宁脑子里奇怪的想法又冒了出来。
上次她与温泽念一同打车,便觉得那场景好似明信片。
这次的公交车上,她依然生出同样的感觉。
她甚至都无需在脑子里勾绘那样的画面了。因为被一分为二的暗色的玻璃,承载着她和温泽念的身影,后景是城市的斑斑星火点缀,在她的眼里异化了些,变得像梵高最出名的那幅《星空》。
她不需要做多余的臆想了,只需要很缓慢的眨眼,用睫毛过滤掉过分具象的街景和零星的夜行人,像用私藏的相机把这一幕,拍下来。
等公交到站,孟宁先一步迈下车。
无论心情如何,她姿态总是轻盈的,如同站在海边时无数人说过她像只灵巧的海豚。下车以后回过头,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等着尚在车上的温泽念。
直到温泽念问:“你不扶我吗?我穿高跟鞋。”
她低头浅笑了下。
抬眸,对着温泽念扬起一只手。
有时她坐着公交车夜游,觉得整个城市都酣然入睡,只余她一人清醒。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整个城市都变成了她私藏的水晶球,盖着厚厚的黑色绒布,只供她一人窥探。
可是现在,她对着温泽念轻轻掀开绒布的一角——
欢迎光临,我的特别嘉宾。
******
两人一起顺着旧街往前走。
到这时,孟宁又觉得是自己自大了。她私藏的夜色足够美丽么?这些低矮的嵌着生锈防护栏的旧楼,这些摆在路边植物已然枯死的破旧花盆,甚至她即将要带温泽念走向的那条河,这一切足够美丽么?
与温泽念看过的那么多景色相较。
与灯光点亮了古老街道的布拉格,与矗立着精美教堂的阿姆斯特丹,与橙红色金门大桥横跨的旧金山,最后的最后,与被誉为世界级迷人的巴黎相较,这一切足够美丽么?
孟宁甚至闻到那条河因水不够活,而散发出微微腐败的气息来。
“哦。”温泽念说:“这里有条河。”
她很自然的走过去,夜空如墨,星辰是笔画,河水如墨,心事是笔画。
孟宁跟在她身后,看她一手扶着那泥浆色的围栏,瞧了会儿,转回身来,后腰半倚住围栏,掏出一支烟,没抽,暂且夹在自己纤白的指间:“这里的夜风,很舒服。”
她很轻的转了转自己的脖子,像是累了,带着三分慵懒三分不经意,肆意书写自己的美丽。
问孟宁:“打火机呢?”
孟宁手伸进口袋,指尖先是摩挲到那二手打火机的磨砂质感,错开,再摸到自己的打火机。
掏出来,给温泽念点烟。春夜的风已不凛冽了,温泽念微勾下天鹅颈,耳垂上钻石耳钉是地面的星辰,她蜷掌护着火苗的姿势没冬日那么认真,很轻的覆上孟宁的手背,旋又远离。
孟宁的神经被那股凉凉的薄荷味一钓。
又来了。
她就知道她不能好端端的面对温泽念。占有欲和贪婪,要真那么容易战胜,哪还会成为人类共通的原罪。
她想诉说喜欢。
她想倾吐舍不得。
她想要聊一聊两人就快分开这件事。
她必须要说些什么了,不然这念头始终盘桓在她脑内,挥不去,散不掉。她走到温泽念身边,两只手肘搁在护栏上,手掌交叠轻握,像是认真的往下张望。
河道边立着一块风吹日晒后将近腐朽的木牌,上面红色油漆并不规则的写着“禁止垂钓”四个字,她便盯着瞧。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这句话,化为了嘴边的一句:“巴黎是不是,很美啊?”
******
温泽念该是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百转千回,有些诧异的扭头看了她一眼。
说来可笑,那是她们重逢以来,排除日常琐碎对话后,她认真问温泽念的第一个问题。
温泽念转回头,抽了口指间的烟。她盯着河面,能听到温泽念衬衫衣袖摩擦出的窸窣声,眼尾不听话的瞟一瞟,还能望见温泽念耳尖的红被夜风吹散了不少,变得似一块玉。
酒意不残存在温泽念的耳尖,便从唇边涌出来,语调带一点懒怠,倚着身后围栏的姿态比平时放松不少:“其实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我去过很多城市,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酒店忙工作,再不就是去其他酒店会所谈事情,没很多去欣赏一座城市的机会。”
“哦。”
她问孟宁:“你不是要去旅行么?考虑过巴黎么?”
孟宁笑着摇头:“太贵了,去不起。”
温泽念勾勾唇,没多说什么。
两人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人背倚着围栏,一人面朝着河面。孟宁心想,眼前那一点点很快被风吹散的灰,是她的错觉,还是温泽念的烟灰当真被吹到了她面前。
她要对温泽念说“生日快乐”吗。
好像是不应该的。
你会记得一个阔别十多年的初中同学的生日吗?即便在她转学过来的半年里你们一度十分交好过。
温泽念也没多说什么,散发着她好闻的香水味抽完了一支烟。
问孟宁:“走了吗?”
孟宁说:“走吧。”
******
回程已没有公交,孟宁打了辆车。
温泽念到这时才显出有点喝多了,靠在椅背上阖着眼。
车窗紧闭,她怕温泽念有点闷,便悄悄把车窗降下一条细缝。
可车一开起来风又略显凛冽,温泽念喝了酒体温烫着,她又怕温泽念着凉,便又把车窗升上。
窗户升降的细响湮没在了出租车低鸣的引擎声里。
孟宁掏出手机来看了眼,屏幕的蓝光在昏淡的车厢里映亮她的脸。
00:01。
温泽念的生日,就这样过去了。
******
这一次温泽念没有久睡。
车快开到旧楼时她睁开眼,孟宁轻声说:“快到了。”
“你偷看我。”
“什么?”孟宁吃了一惊。
“不然为什么我一醒你就发现了?”
“……就,正好。”孟宁默默扭头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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