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阿凌?”他问。
对面的男人勾着唇笑了下,自然而然地在他对面坐下。
他靠着椅背,像是没骨头似的,姿态慵懒,望过来的目光轻慢。
外面天还没完全亮,屋里的光线昏沉,烛光将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映出几分柔和。
有那么一瞬,贺止戈突兀地想起了皇姐。
大约是因为尤听的面容和面前的人,都带着几分肆意的艳丽。
不过很快,贺止戈就清醒过来。
面前的男人并非那宫廷里的柔弱公主,而是能和他势均力敌的草原狼。
艳丽的外表下,埋着寒意森森的白骨。
摩罗阿凌挑眉看他:“传闻中的三皇子,原来就长这般模样。”
语气里带了几分嫌弃似乎并不是很满意。
他说的不是乌金国语,而是一口流畅的官话。
“乌金国王子,也没有生出什么三头六臂。”贺止戈冷冷地回敬道。
“废话少说,”他盯着摩罗阿凌,“你应该清楚,这次约谈是为了什么。”
摩罗阿凌眯起眼:“清楚,自然清楚。”
他唇角上扬起饶有兴趣的笑容:“三皇子想要皇位,竟然将希望放在了我们这多年的死敌身上。”
贺止戈是想和乌金国达成合作,借用他们的兵马,围困牵制住其他地方的兵力。
这样,他的青冥卫就能够长驱直入,坐拥京城。
而贺止戈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边境的几座城池。
这办法,无异于与虎谋皮。若是传出去,便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不过贺止戈不在乎,对他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他笑了声:“战场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个道理王子应该比我更懂不然,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摩罗阿凌愉悦地大笑,忽然问:“三皇子,用你们的话来说,本王与你现在,算不算……狼狈为奸?”
贺止戈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旁边的幕僚和副将连忙投来安抚的目光。
他压下心头的火气,冷声道:“大战一触即发,王子若是有空闲,还是多考虑一下后面的计划吧。”
屋外传来鸡鸣,晨光初升,贺止戈领着人离开了民房。
摩罗阿凌仍然坐在原位,伸出手指,百无聊赖地落在烛焰的上方。
微烫的温度灼着指尖。
“王子,”跟他而来的副官道,“贺止戈这人能信吗?”
贺止戈应允了他们许多条件,言明登位后便兑现。
但这毕竟不是能放在明面上的事情,若是他反悔,他们岂不是只能吃哑巴亏?
摩罗阿凌手上用力,神色淡然地用指尖将烛焰按灭,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光线忽暗。
他笑:“他不可信,难道我就可信了吗?”
贺止戈的提议确实很让人心动,可惜,他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
京城里接着过了几天风和日丽的日子,但没人觉得欣悦。
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平静得令人心烦意乱。
夜幕降临,一匹快马在朱雀街上飞驰,打破了这宁静的气氛。
马匹停在了公主府的门前,报信的人急声喊道:“陛下要见公主!”
尤听被紧急召入了宫里。
夜里的皇宫依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总觉得今日的皇宫格外森严肃穆。
宫女掀开珠帘,她抬脚走了进去。
殿内,明黄的身影躺在床上。
那道曾经英武的影子,被药物侵蚀,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宁景帝瘦了许多,眼窝向下凹陷,神色虚弱,骨廋如柴。
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尤听心静如水,内心毫无波动。
她自顾自地寻了张椅子坐下,问道:“父皇深夜诏我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语气冷淡而随意。
她知道面前的男人行将朽木,但那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们之间,本就连一点薄弱的亲情也不存在。
宁景帝艰难地侧过头,深深地凝望着她,像是想从她那张脸上,看见故人的影子。
他也说不清,生命尽头为什么会想要让人宣来这个一直漠视的长女。
也许,就是突然的很想再看看那张脸。
丹药的毒侵蚀着身体,他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宁景帝怕到了最后,他忘记了伊颂的样子。那样到了黄泉之下,他又该如何和他的月亮团聚。
他微微眯起浑浊的眼眸,问尤听:“你恨我吗?”
尤听摇了摇头,平静地注视着他说:“陌生人之间,谈什么爱恨。”
宁景帝像是被刺了一下,错开目光。
当年他刚刚登基不久,边境就和乌金国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役。
为了稳定军心,他决定御驾亲征。
见到伊颂,便是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
月光蓦地洒入他的心间。
他着了魔一般地想要那个女人,哪怕,她是敌方主将的夫人。
还已经怀有身孕。
作为一国之君,没人愿意长久地拖着战争。
宁景帝以极为诱人的条件,和乌金国主帅达成了共识。
他舍弃边关城池。
而对方,舍弃他的夫人。
当年知道这事情的人,只有跟随宁景帝多年的老人。
为了避免事情败露,宁景帝还将人差不多都杀了。
他低声,气息奄奄地问:“你母妃死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尤听忽然笑了。
她一字一句地回答:“她说乌金国草原上的月亮很圆,她想回家了。”
宁景帝一顿,缓缓闭上双眼。
光线昏暗,尤听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也许后悔了,也许没有。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尤听没有再理会这迟暮的君主,拂袖离开。
片刻后,皇宫里敲响了哀鼓。
十二声,天子薨。
-
皇帝的驾崩,虽然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但真正来临的这一日,还是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朝野之上微乱,具体表现在,贺长思和贺廷所代表的势力开始了明争暗抢。
宁景帝死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大概对这个国家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感情。
要不然,当时也就不会愿意用自己的疆土和百姓,去换一段孽缘。
储君的人选未定,他挥挥袖子与世长辞,留下一摊子鸡飞狗跳。
不过,没花多久,局势便稳定了下来。
贺廷的母族忽然被人罗列出了一大堆罪名,井井有条有理有据。
皇后一脉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即像条疯狗一般乘胜追击,直接令对手元气大伤,再没有一战之力。
这场无声的争斗中,最终胜出者是从前众人并不看好的二皇子,贺长思。
皇后母族的人忙着在朝堂上大洗牌,收拾安插自己的势力。
而他,正坐在太傅府,尤听和宋窈姿的对面。
桌上摆放着两杯倒好的清茶,烟雾袅袅娜娜,将他的面容遮得模糊不清。
尤听道:“恭喜二皇兄。”
贺长思握着杯盏,清浅一笑:“是我该多谢顺安妹妹,和宋大人才对。”
众人都以为,贺廷败退是因为皇后一族。
但其实,多半得归功在尤听和宋窈姿身上。
尤听有原剧情的印象,宋窈姿在朝廷中暗中探查。
两人联手,轻而易举地便找出了贺廷背后家族的弱点。
“二皇兄得偿所愿后,想做些什么呢?”尤听问。
贺长思望向远方,轻声说:“不知。”
他又微笑起来:“但至少,会先做一个负责的君主。”
“二皇兄还记得和我的约定吗,”尤听说,“事成之后,须应下我的一个请求。”
她笑着,语气加重了几分:“不论是什么。”
贺长思正色道:“自然记得。顺安妹妹放心,我绝不会食言。”
“只是……”他忽然想起来,“北境,三弟那边……”
贺止戈不会甘心接受俯首称臣。
尤听低眉,艳丽的容颜氤氲在雾气之中。
她笃定地说:“他成功不了。”
-
贺长思离开以后,宋窈姿好奇地问:“殿下与二皇子许了什么约定?”
尤听看她:“想知道?”
宋窈姿点头。
尤听冲她勾了勾手,“过来些,我同你说。”
宋窈姿没犹豫太久,倾身朝着尤听的方向挪过去。
刚到面前,就被人扣住了手腕。
尤听手上一个用力,便将宋窈姿拉到了怀里。
她咬着宋窈姿的耳垂,成功看见对方的白玉似的肌肤上弥漫上浅粉,才道:“惊喜,现在可不能说。”
热气落在耳垂附近,宋窈姿颤了颤,小声道:“殿下骗我,殿下真坏。”
尤听笑了声,“确实。”
“我如何坏,窈窈最是清楚。”
……
……
数日后,贺长思在群臣的拥护下,正式登基。
与此同时,北境的贺止戈质疑宁景帝之死,以勤王的名义,发动大军压境。
街头巷尾的百姓们惶恐不安地待在家中,不敢出声。
三皇子这是疯了吗?
镇守北境的军队调了过来,那乌金国若是攻打过来,该如何办才好!
诡异的是,乌金国却好像没有任何动静。
贺止戈踌躇满志,但还没来得及大展宏图,军队就被迫停在了一座小县城面前。
这是个很不起眼的地方,但那城楼之上,却赫然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皇姐。
贺止戈瞳孔骤缩,阻拦下属想要进攻的动作。
尤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清晰地响在他的耳边。
“贺止戈。”
“你认输吗?”
贺止戈紧绷着下颔:“自然不认。”
他吩咐:“别伤了皇姐,其余人随意处置。”
不等手底下的将士准备发起进攻,四周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号角声。
四面八方冒出来密密麻麻的军队,将贺止戈的人包裹在其中。
贺止戈脸色大变。
那些军队,除了齐鸢带领的西北军,竟然还有乌金国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摩罗阿凌那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
幕僚同样反应过来:“遭了殿下!我们被算计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顺安公主杀了!主将阵亡,他们士气大减,我们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他语气急切。
贺止戈捏着弓箭的手,却一直没动。
城楼之上,尤听同样拿起了一把弓。
长弓如弦月,她神情沉静地手里握着羽箭。
尖锐的顶端,对准了贺止戈的方向。
千军万马之中,两人拉着弓箭遥遥相望。
贺止戈从来没想到有一日,会和皇姐刀剑相向。
四周的厮杀声他像是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道……一直都印刻在心头的影子。
眼见情势越来越危急,幕僚催促道:“殿下!快呀!”
贺止戈与尤听目光相接,风扬起烟沙,将彼此的面容都掩得迷蒙。
某一刻,耳边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手指松开,长箭破空。
两根羽箭在空中短暂地交错,去往不同的方向。
撕裂的疼痛骤然袭来,贺止戈捂着胸口,痛苦地重重坠下战马。
尤听没动,那根长箭擦着她的发梢而过,惊起几根飞扬的发丝。
主将坠马,四处的军队立刻一拥而上。
喧嚣的战场和厮杀的人群,迅速将贺止戈的身影掩埋其中。
他躺倒在地,心口汩汩地流血。
意识变得不甚清晰,他在模糊的视野里,仿佛看见了当年的皇姐。
对同样躺在地板上的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时,贺止戈抓住了那道温暖。
而现在,他颤抖着伸出的手指,却只扑了空。
-
城楼之上,宋窈姿慌忙地跑上来,看见尤听后便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了她。
尤听讶然:“你怎么来了这里?”
“上战场这么危险的事,”她嗓音发着颤,“殿下怎么能不同我商量一声!若不是我偶然得知,殿下就要一直瞒着我吗!”
宋窈姿说话一向轻声细语,还是头一回发这么大的脾气。
尤听一愣,将人扣在怀中,安抚地摸了摸宋窈姿的头。
“我无事,”她语气轻缓下来,“已经结束了。”
宋窈姿抬起红润的眼眶,“不准再有下次,你说过的,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若是殿下真的出了什么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好,”尤听轻勾起唇,柔声说,“不会再有下次。”
-
战役结束后,乌金国的兵队迅速离开,仿佛只是场幻影。
主将王子殿下,却跟尤听一起站在城楼上望月。
月光落在两人的脸上,竟然隐隐觉得有些相似。
摩罗阿凌没有看尤听,只是道:“结束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们摩罗家,不欠你什么了。以后战场再相见,便是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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