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疑问。”下方突然有人打断。
讲堂内传来“窸窣”的衣袖摩擦摆动之声,堂内弟子皆在寻找开口之人。
他们很快便寻到了目标。
池焕苏抬眸望去,只见到小师弟秦昱抬起手来看向他。
“请讲。”池焕苏停下讲学,望着站起来的小师弟。
“师门既然说不许做伤天害理之事,但又说以斩杀妖邪为己任,邪我知晓,在你们界内,邪是叛变的修士,也是凶恶的妖、精。然而妖,明明不论妖如何行事,却又以除妖为善,这是否同‘不做伤天害理之事’相矛盾?掌门你前面还说在师门中应当友爱同门,可你带着一身妖味前来讲学,这是给我的下马威吗?还是说,这就是师兄你的‘友、爱、同、门’?”
矮桌后面,秦昱一字一句指责说。
“你胡说什么?!”眼见着秦昱对代掌门如此无礼,屋中的其他弟子也看不惯了。
“妖本身就为害人间,千重门斩妖除魔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哪里有问题。况且这也没说除妖是除所有的妖,师门已飞升的祖师不就与妖为友,否则你又怎么进来的千重门?你既进来了,却又不知好歹,承受恩情,又反口咬人,什么狗咬吕洞宾?”
“你说什么?!”秦昱抬腿,一怒之下,身后的狼尾也冒了出来,控制不好的妖气弥漫在室内。
“你干嘛?!”屋内的弟子眼见着秦昱眼睛都红了,立即起身拔剑,防备地望着秦昱。
两方在屋内呈现出对峙的姿态。
“住手!”池焕苏的呵斥从旁传来,“都坐下!”
这一声带着震慑的威压,将不服的弟子们逼退,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然而即便是坐下了,弟子们也仍旧不死心地相争。
“本来就是。门派接纳妖本就是广结善缘了,结果狼妖进来了,却又造次。他明明就是故意的,掌门身上哪里有什么妖味?明明什么都没有,分明是你故意找茬。”
“哪里没有?这满屋子的狼妖味道,难道不是在冲我而来?笑话!”屋子里秦昱扭头瞪着池焕苏冷笑说,“我原以为师尊门下的弟子也应当是敢作敢当之辈,却原来只会使这等计谋,斩杀狼妖向我示威。掌门你功力高强,无非我欺我打不过你。但即便不服我,我也还是师尊点名要收的弟子。但你若有本事,便待我学成之后同你而战。”
“等等,师弟。”江卿濡见着屋子的情景有些着急地站起来,他颇为为难地望向屋子里正在对峙的两位师弟,“二师弟并非是这等作威之人,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不若待我了解清楚,让二师弟为你解释。千重门有没有杀过无辜的妖我无法保证,但自从师弟管理宗门事务,却也提过不应滥杀无辜的说法,只是门内议论纷纷,民间的意思也是待到妖怪行凶就来不及了。但无尽峰本门却也少有杀害无辜之妖的行为,尤其是师弟……”
“辩解这些有何用?你们是一伙儿。”秦昱厌恶说。
“我接受。”屋子里,池焕苏突然出声。
一旁,江卿濡愕然地看向他。
“我接受你的指责,也接受你的挑战。待你学成,或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同我一战了,我随时恭候你来。”池焕苏抿唇,望向秦昱坚毅的眼神说,“我也愿你莫要作半途而废之事,起码,让我看到你有着不输于你父母的本事。”
“那是自然。”秦昱冷哼一声,“我也希望门内不要耽误我的修行才好。妖怪的修行本就同人类修士不一样。”
池焕苏轻点头;“当然,你的课业会根据你的修行调整,也会让你过目的,你大可以寻他人为你看看。”
“说到做到。”
第14章 师弟怎么还不跟我坦白?
经过这么一闹,这堂课的后续也并不十分成功。弟子们虽然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却也偷偷表现了对于秦昱的不喜欢。
池焕苏看在眼中,心中叹息。
他有时也会想,师尊的做法真的是对的吗?千重门以往也从未有过收留一只妖作为弟子的前例,本以为被兔精收养长大的小师妹宋隐语就已经是一个特例了,现在更是直接收了狼妖。
只怕日后门派之内的纷争定然不少。尤其今日,师弟还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
一一讲述完门规,池焕苏望向下方的弟子,心中仍是不放心。他叮嘱道:“你们在门内莫要欺负他人,不论门内还是门外,本峰弟子均不允许私下里打架斗殴,更不许结队排挤他人。千重门弟子建立之初是以匡扶社稷,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现虽已脱离世俗,却也不忘世间生恩。我愿你们爱护他人,抛却己私己见,不因身份、地位、修为抑或是其他轻易地否定他人生命。世间万物,本就有其生存之理。”
池焕苏望向下方,在他前方的这些弟子中,有些在他说完后暗自点头,看起来很是赞同,有些则不以为然,还有些甚至在发呆。作为狼妖的秦昱大概是最不屑,且将不屑表露在脸上的。
池焕苏纵然不满,原先已经同师弟辩驳了一番,此刻也不适合再说什么了。只得作罢。
后续的讲学,池焕苏时不时地偷看秦昱,他很想知道秦昱会对哪些规矩不满。
下学后,池焕苏同师兄江卿濡走在一起,两人对于今日之课都有些想法。
江卿濡摇摇头说:“师弟,小师弟如今对你偏见颇深,你今日一席话只怕会引来他日后长久的敌视。”
“我知晓。”池焕苏安抚担忧的大师兄,“我不怕他仇视我,只怕他坚持不下去。他孤身一妖不远万里赶来千重门,势必受到颇多敌视,可他虽然是妖,然而在其他师门出言不逊的时候,也不曾先行出手。我想着,他本性不差,只是颇有气性。
“妖的生存本就不宜,师尊能够同他父母作好友,也对妖不那样厌恶,可见这世间还是有好妖的。我虽然还未接触过好妖,但世界之大,我却也不能轻易否定其他生灵。这是他的机缘,我只愿他能珍惜,学得一身本事,好在这世间的不公中正视他人也正视自己。”池焕苏眼眸低垂,身旁江卿濡沉默盯着他瞧,池焕苏安静了会儿,侧头回望,目中可见执着,令江卿濡心中微震。
“今日门内弟子们对他颇为不喜,况且,就连我门师弟师妹也不见得能够接受新来的秦师弟。真的能够毫无芥蒂的,只怕只有从小就在妖身边长大的小师妹了。你一番苦心,只怕只有我知晓了。”江卿濡垂眸说。
一番沉默。
半晌,池焕苏轻笑说:“能有一人懂我,难道不是我之幸事吗?”
江卿濡愣了下,终于放松下来,打趣说:“二师弟,若是有一天小师弟真的打败了你……”
池焕苏自然知晓师兄的想法,但他对于自己又有着充分的自信,他修道数载,若是轻易被师弟打败,未免也太不把他勤奋修行的那么些年当回事了。
如果真的有一天,他的师弟于众目睽睽打败了他,那必然也是在很多年后,那时,他也只会为此骄傲。为他终于完成了师尊的嘱托,师弟也终于成长为一方尊者。
“若是师弟真的学有所成,将来我面见师尊时,也不至于无脸见他了。”池焕苏回头说。
“你啊。”江卿濡叹息,“即便你此刻见他,也不会无颜,师弟,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哪里,唐师弟还一蹶不振,乐师妹对妖也耿耿于怀,宋师妹还是时不时觉得自己是妖,混乱身份,最让我放心的也唯有元师弟了。他虽然爱睡懒觉,修为却还是涨的。”
“那你呢?”江卿濡问,“师弟你总顾着他人,那你呢?近日你总忧心,虽然不曾表现出来,然而我作为你的师兄,从小伴你到大,这么多年了,又怎么不了解你呢?”
江卿濡无奈说:“师弟不论遇见什么总是一个人闷在心中,可人心是有底限的,不是一切都能往里面装。若是遇见了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也不能一个人撑着啊,总要告诉师兄的。”
江卿濡幽幽看着池焕苏,看得池焕苏心中一惊,他将自己的狼尾向后藏了藏,带着些小心翼翼地看向身侧的师兄。
江卿濡偏过头没有看他:“你也不必担心我的修行问题,这修行之事,本就应当看开些,不过是机缘罢了,一时半会儿急不来,还不如师弟你的事重要。所以,你真的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师弟?”
曾几何时,池焕苏便觉得自家师兄的眼睛如同一面明镜,在夜色中倒映月光,任何人行至这面明镜之前,皆是无处遁形的。如同早些年他进入秘境之中望见的那面知前事通后事的镜子。
此刻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那一双眼瞳此时忧心地望向他,让他跟着心慌,引得他身后的狼尾紧紧缠住他的手腕,让他随着那力道感受它的不安与躁动。这些都让池焕苏在某一刻产生了一种向师兄坦白一切的冲动。
但这种冲动很快就被他压了下来。
他不能。
若是将来出事,师兄不知,那全部的责难他还能够一人承担。若是师兄知晓了,那时师兄势必会被其他人修者为难。现如今妖的存在如此敏感,他万万做不到牵连从小照顾他到大的师兄。
池焕苏咽下到了嗓子边的话。
“没什么,师兄。”
身旁安静了好了一会儿,沉默让池焕苏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他只敢直视前方,挺直胸膛,表现出一副坚定而强大的模样。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师兄。
良久,一声叹息,江卿濡低声道:“师弟果然长大了,一切事情同师兄也不愿意说了。哎——”
说着抬腿向前,看起来似是生气了一般。
池焕苏一着急,想要跟上,却不知什么尾巴先行一把,从他的手腕逃开,缠绕住江卿濡的手腕。
感受到拉扯力的时候,池焕苏只觉得尾椎骨一痒,他呼吸几近停滞,连忙上前拽回自己的狼尾。
“唔。”前方的江卿濡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怎么了,师兄?”池焕苏一个问题问得心惊胆战。师兄这是终于发现了吗?
“奇怪,刚刚明明感觉是个毛绒绒的东西接触手腕的。师弟?”江卿濡疑惑的眼睛对着池焕苏。
池焕苏心中慌乱,暗骂自己的狼尾不听使唤,到处给他惹事。此刻被师兄抓到了,他也必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应当是我的挂饰。”池焕苏低头避开池焕苏的目光,急切解释,“大概扬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师兄的手腕。”
他拽起自己身侧的饰品展示给江卿濡看。这饰品是兔毛做成的球团,是小师妹宋隐语送给师门兄弟的礼物,人手一份,用的兔妖掉下来的毛。摸起来柔软极了,比他的尾巴还要更加顺滑。
“是吗?”轻飘飘的一句提问。
“……是。”池焕苏额头冒汗。这挂饰并非那么长,按照道理也根本飘不到师兄那里去,更不可能碰到师兄的手腕,然而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池焕苏只能祈祷师兄没有发现这一点。
“原来是这样。”江卿濡笑笑,“我还当是什么?师弟是要跟说什么吗?”
“我……”池焕苏小心翼翼打量着前面看着他的人,虽然师兄看起来在笑,但完全没有开心的样子,想必若是这一次自己仍在逃避话题,师兄一定不会原谅,无奈池焕苏只能妥协,临时找个借口,“师兄,我只是、只是做了这么久的代掌门有些忧虑罢了,如果……如果我有一天走错路了,对于千重门来说大概是绝对不可弥补的打击吧……我只是有些担忧。”
前方一声轻叹,池焕苏感到自己的头顶被一双手温柔抚摸过,“师弟,一个门派的兴衰是没有道理全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的,若是如此,这个门派未免也太失败了。所有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众人一起决定的吗?不然也不会总是让宗内的长老管事一同会事。也莫要给予自己太大的压力。”
这双手慢慢地落在肩上,池焕苏过长的狼尾悄悄地靠近,迎接那双纤长的细手。
就差一点触碰到的时候,被池焕苏及时发现,狠狠拽了下去。狼尾在池焕苏的手中不甘心地甩了两下。
“怎么了,师弟?”感受到掌下的身体颤抖了下,江卿濡抬眸问。
“不,只是师兄总是这样护着我们,将来要是被我们连累……”
“莫要胡说。”声音带着严厉,江卿濡严肃说,“都是同师门,一家人又怎么会认为自己的亲人牵累自己呢?我只愿师弟有何烦忧都来寻我。”
说完这些江卿濡语气放缓:“师弟莫要同师兄生疏了,有时总觉得师弟心事重重,总想等着师弟自己告诉我,然而又忍不住三番四次地试探。但如果师弟真心不愿,师兄自然也不想你苦恼……谈着别的吧,说起来近日绣天宫的弟子送来绒花披风,听说是近日流行的款式,门中的人也颇为喜欢。我给你留了一件,这披风摸起来毛绒绒的很是舒服。”
江卿濡看向别处,只留给池焕苏一个后脑勺,然而他的手却抓住了池焕苏的手腕,以示并没有责怪之意。
池焕苏同江卿濡并行,在江卿濡的手握住手腕时眼神微动。
他耳朵发热,也好似别扭一般地将头转向另一边问:“披风是在师兄那里吗?师弟也有些好奇了。”
第15章 思过崖
在思过崖里的池焕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思过崖中设下了禁制,一旦进入其中,不论是何人灵力都被将压制。因而风吹过来的时候,即便穿得厚厚的,披上了大氅,也还是能够感觉到冷。
思过崖在千重门第二高的山峰上,仅次于主峰。大概因为山高且没有特别的灵物滋养,这边终年积雪。石室内简陋,只有石桌和石床,一扇铁窗挂在石室上方。石门紧闭的时候,里面只余下屋内的幽光陪伴。
这屋子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没有哪位弟子乐意过来。池焕苏来的时候,在悬崖的另一边碰见了思过崖对面守崖的简陋屋子里的弟子。
大抵这边荒凉,弟子也不大上心,头一歪也不管来人,趴在桌子上安稳地睡着了。
屋外风雪簌簌,守崖弟子门屋边因为结界隔绝了大雪,因而弟子丝毫未受影响。池焕苏走过去的时候,屋里的弟子也未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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