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难过地叹气。
“叹什么气,有我帮你擦洗难道不好吗?”秦凤楼取了帕子在竹筒里沾了点水,把他的蒲团拖到自个儿跟前,“又不是头回了,难道你还害羞?”
倒也不是害羞……
柳白真老老实实伸出手,秦凤楼却抬起他的脸,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
他愣住了。
秦凤楼一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一边淡淡道:“我少时杀性极重,常年不着家。我祖母是为了我才开始茹素,她当时总用那种担心的眼神看我,就好像我随时会发疯,随时会死一样。”
柳白真慢慢听住了,又有点懵懂。
为何要对他说这些呢?
不过他确实很好奇,对方愿意说给他听,那再好也不过了。
“我一度对祖母不敬,让她不许再那样看我。有一年她过寿辰,我甚至只在她房门口磕个头就走了,因为我心里有怨气,我不懂,她怎么就不能盼我一点好,”
秦凤楼珍惜地用丝帕拭过他长长的睫毛,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低声说,“直到我看到刚刚的你。”
没有珍爱之人很难明白那种感受。
你看着他行事极端、不顾一切,既想要随他的意,又那么害怕他会因此受到伤害。如果世上有因果报应,他珍爱的人会否遭到反噬?
你看他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偏偏你并不能代替他去走那险路。
他一度嚷嚷着不许祖母看他,多么幼稚可笑!人的眼睛藏不住忧虑,若能藏住,谈何深爱?
秦凤楼曾经无数次想过,倘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能不能放下乾元,老老实实地待在山庄里陪伴他的老祖母?
答案是不能。
再过无数次,他依然要选择自己选的路,谁都不能阻止。所以他也阻止不了祖母担心他,阻止不了祖母用那种眼神望着他。
柳白真沉默不语。
“我答应你的事绝不更改,”秦凤楼执起他的手擦拭,“但我要你跟我保证,你做任何决定,都要把我也考虑在里面。我可以陪你赴黄泉,可我不能允许你瞒着我去做冒险的事。”
他逼着青年和自己对视,“你跟我保证。”
柳白真抿嘴点点头:“我跟你保证。”他迟疑片刻,忍不住问,“可我们也才刚……刚定情吧……”他说起定情两个字声音瞬间压低,“要是咱俩又、又不好了呢?”
“……”
“呵——”秦凤楼皮笑肉不笑把手帕往地下一摔,“怎么,柳公子嫖了在下的身子,这才过了一晚,就不打算认账了?”
柳白真一张脸爆红,失声尖叫:“怎么、怎么就叫嫖???”情侣之间那点事能叫做嫖吗?
他喊完顿觉不好,忙转头一看,果然大殿门口几个护卫都在扒门框偷听。他一看过去,护卫们纷纷故作无事望天。
“咳咳,你们走远点。”秦凤楼提高声音。
“是!”护卫们作鸟兽散。
秦凤楼见对面这人头顶冒烟,只好正色问:“现在没人了,我们来聊点正经事……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说得好像他们前面在做不正经的事似的……
柳白真暗暗吐槽,坦然道:“我也不知怎么的,头一次差点被天魔六阁的杀手掐死,就抽——出现一个人救了我,不过我没看清那个人是谁。你不是一直跟我打听白若离吗?第二次我在别院遇险,白若离就出现了。”
他犹豫片刻道,“不过白若离好像不是咱们这地方的人。”他没有用世界这个词,语气比较隐晦,也不知这人听懂没。
秦凤楼显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实际上他早就派穿云使去追查白若离的下落,但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似的,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现在倒是有了合理的答案。
他貌似惊叹地上下打量柳白真:“看来柳相公就是那等天眷之人,遇难成祥。若是这样,我倒可以放下一二分担心。”
柳白真傻笑,并不敢说自己那个抽卡程序啊,实际上抽的都是反派boss。各个人都堪比精神病院高攻击型倾向的病人出来放风。
而他,就是那个免费提供给病人舒缓情绪的,治疗犬。
想想也无语。
就算是对他帮助最大的白大佬,要不是当初他抓住对方赌性大的特点赌了一把,呵呵,他忌日都和郑郡是同一天。
秦凤楼看他傻乎乎的样子,心道:看来小骗子并不知道自己就是第一个救他的人。想到自己是头一个,他心中十分满意,甚至怀疑降下神通的是月老。
“你还记得第一个救你那人吗?”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柳白真却心虚地看他一眼,含糊道:“嗐,太黑了,啥也没看到。”
“……”秦凤楼顿时哑然。
小骗子。
算了,他也不想让小骗子回忆自己那么不雅的模样。
柳白真强调:“我不是每次都运气好有人救,而且也不知道会有几次机会。”
这说的是实话。
就这么个单机小程序,也许哪一天就会突然消失。他愿意当做这是时空的馈赠,如果不是小程序,他早死了,但他不愿依赖抽卡。
秦凤楼点头:“最值得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嗯。”柳白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他在心里说,我也同样信任你。
两人吃了干粮又盘坐调息,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什六过来告诉他们,那人醒了。
“走吧,会一会你这位救星。”秦凤楼起身。
柳白真跟在他后头,点开了那张卡,终于看清楚了人物卡的名字,瞳孔一缩。他脚步停顿,自然引起了秦凤楼的注意。
“怎么了?”
柳白真一脸不可思议地问他:“出事的那个状元,是叫贺固安吧?”
秦凤楼奇怪道:“正是他,为何突然提此人?”
“……”
因为他把此人从京城里抽到云州府了啊。
这程序太6了,竟然还能这样!
柳白真倒吸一口气,想到反正秦凤楼也知道,便小声说:“这次出现的人,好像就是他。”
砰!
秦凤楼直接撞上了红漆立柱。
“没事吧?”柳白真吓一跳,连忙拉住人去看他的额头,果然红了一块。
“嘶——”秦凤楼吃痛,“你这神通未免也太没谱了!”
他顾不上撞伤,出了一身冷汗:“你说是生死关头才会遇到神通,白若离那厮便罢了,贺固安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遇上危险,到底是他救你还是你救他?”
“他救我啊,”柳白真幽幽说,“人家帮我挡了一箭呢……”
这么说也没错,秦凤楼无从反驳。
两人还是进了禅院里,正对大门那一排僧房烧得只剩下黑漆漆的房屋框架,而大火已经只剩余星,众僧来回奔波,扑火的扑火,清扫火场的也在哼哧哼哧搬运木头。
一个大和尚正好朝他们走来,柳白真深吸口气,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没料到对方竟然朝他深深一鞠,感激道:“多谢二位施主不顾生死救人!”
柳白真后退一步,低头说:“那些人应当是冲我来的,是我该向你们赔罪。”
大和尚却郑重地摇头:“是海清寺欠柳家的因果。静慧当初奉主持命前往青山镇,固然是为了解救施主,但我们对山河图有贪念也是不争的事实。既是犯戒,招致了如今的果,与施主有什么关系?”
他感叹道,“施主纵然迁怒本寺也是寻常,可施主却拼命保护我们,实在是大善啊。若不是二位施主,现在寺里会是什么样,小僧都不敢去想。”
柳白真没表现出来,心中难免放松许多,便问道:“请问,主持大师和静慧师兄如何了?”
“师兄年纪大些,需要好好休养,”大和尚见他神色缓和,也高兴起来,“我那师弟倒是已经没有大碍了,明日让他亲自和你们道谢!”
他告诉两人贺固安的住所,便匆匆往前院走去。
此时贺固安正怔怔地端坐在桌旁,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四周的一切是那样清晰,他背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贺固安知道这里是哪儿。
他几年前在府城考试,没钱吃住,便住在海清寺。他在旁边的那间单人僧房住了半个月,吃住免费,只每天去藏书阁帮忙抄经书当做饭钱。
那段时间他不但养好了身体,还沉淀了浮躁,后来一举考中,他一直觉得是海清寺的恩惠。
只是往后几年,他一直在翰林院里不得告假,也没办法来还愿。没料到再次回来,竟然如此……如此如梦似幻。
第42章
贺固安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夹着几丝血肉。
上一刻,他还在刑部大牢里。两个狱卒正摁着他的头,强迫他去喝有毒的汤。他拼了命挣扎,抓破了狱卒的脖子。
他摸了摸自己后颈,细瘦的脖子上一道棱痕高高地鼓起,是那两个人下狠手摁他的时候留下的。当时他几乎要窒息,就像离水的鱼无助地张开嘴试图呼吸,面前那碗汤冷透了,散发着熟悉的香味,却成为催命的毒药。
就在那碗里的汤水朝他嘴里倾倒过来时,他眼前突然一阵金光,再睁眼,他的面前不再是黑暗潮湿的牢房,一个满脸是血的罗刹正居高临下俯视他。
“扣、扣——”
门外响起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贺固安看向门口,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语气虚弱道:“请进。”
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朝外拉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贺固安不着痕迹地快速扫了两眼,一人穿着长袍大袖,玉冠垂下飘逸的发带,正是那等沽名钓誉的权贵子弟最常见的打扮。另一个人……原来不是罗刹鬼啊。
“贺翰林,久仰大名,伤口怎么样?”沽名钓誉.秦凤楼刷地展开扇子,笑道。
贺固安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拽了拽了身上的亵衣,然后回了一礼:“尚好,不知二位兄台名讳,失礼了。”
他也不问为什么你们知道我的名字,也不问我为何到了千里之外,只是斯斯文文站在那里,穿着里衣赤着脚,一派坦然。
这气度……不愧是曾经的全国状元啊。
秦凤楼见状吩咐什六:“去找和尚借一套僧衣来。”
贺固安并不局促,神态自然地又施一礼:“多谢兄台。”
“鄙姓秦,字回风,”秦凤楼用扇子指了指柳白真,“他是我表弟,叫王真。”
柳白真面不改色,镇定地对贺固安点头:“贺大人。”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人物卡和自己同时空呢。这种感觉十分神奇,虽然在人物卡的限制之下,贺固安最多只能待三天,但是如果他去了京城,应该还能再见到对方?
面前这人高高瘦瘦,容貌只能说清秀,甚至还有些寡淡,但气质却十分文雅清正。柳白真在心底嘀咕,反派……贺固安真的是反派吗?哪里反啦?
“秦兄,王兄,”贺固安彬彬有礼问好,视线又移到柳白真身上,“不知贺某能否和王兄单独说几句话?”
他模模糊糊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地,自然要和王真谈一谈。
秦凤楼不太愿意,可他还不能做柳白真的主。他不甘心地看向柳白真,满脸委屈:“表弟?”
柳白真毫不犹豫打开门:“表哥,你在外头等我吧。”
“……”
秦凤楼咬着后槽牙瞪他一眼转身出去。
小骗子!回头弄死你!
柳白真红着耳朵尖,当做没看懂他的眼神。他轻轻合上门,转身打量贺固安。
头一次听说此人,是在张老汉的客栈。张老汉的小孙子提起贺固安一脸羡慕,而后秦凤楼又跟他略提了一次,他便知道,这是个大秦读书人心里的我辈典范。年少高中又顺利进了翰林院,可想而知,若干年后,内阁必有他一席之地。
没想到真正见面,竟然会是这等情形。
“王兄的神通救了我一命,”贺固安直接开口,“你召唤我的时候,我正被人灌毒药。”
柳白真惊了:“你不是在刑部大牢,而且还没定罪吗?”
何况秦凤楼还说小皇帝格外看重贺固安,要不是年幼势弱,根本不至于让贺固安被人陷害,这会儿正在想办法捞他呢。
再势弱,那也是在位的皇帝啊,谁敢直接在牢里对皇帝看中的人下死手?
贺固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竟然笑起来。
他长相寡淡,不笑的时候个人形象很模糊,隐藏到人群里丝毫不显眼。可他一笑起来,真当得起如沐春风这四个字,真正让人如沐春风啊。
“在王兄的心里,刑部大牢是什么地方?”他揣着袖子悠悠道,“若我死了,官家的愤怒都会比伤心遗憾要多几分。”
他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也就这么多吧?”
“……”
柳白真差点呛到,他还当这对是君臣相得呢,结果是貌合神离?
“大秦人才济济,不缺良臣能吏,官家没了我还有别人呢,”他脸上平静淡漠,“比起失去一个贺固安,贺固安怎么死的,以及死后会造成什么后果,才是官家和太后更关心的事。”
贺固安看向柳白真,“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只有生我养我的母亲,还有家里一老仆。”
他提起老仆,一直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
家中老仆年纪太大了,小地方出身,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却不傻,怎么会有人那么好心,特地上门去通知他的家人?
老人一边擦眼泪,一边把汤饭摆出来,他便知道里头八成下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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