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容秋赌气说,“我都来这里了,他都不想我,那我也不想他。”
“知道这是哪儿了?”柏白诧异。
“有什么难猜的。你们都当我傻。”容秋闷闷地说。
柏白愣了一下,继而笑出声来:“哈哈,我家秋秋最机灵了!”
走出去前,容秋还是将身上水葱似的清明校服换掉了。
想了想,化出一身宝蓝色的长袍,形制与颜方毓常穿那身有些相像。
人靠衣装,这样穿着,看起来确实比着嫩绿嫩黄长了几岁。
出了小巷,空气中的甜香气味更浓了。
暖黄的光晕中金粉浮动,香甜阵阵,这样温吞地气氛,总觉得人行在其中看条路过的狗都显深情。
一只月兔花灯飞到容秋头顶,他伸长胳膊去够,那灯往上一飘躲过容秋的手,一捧干花碎从它身下的小篮子里漏出来,洒了容秋一身。
若有似无的乐声不知从何处而起,不论走到哪里音量都不增不减,为整条街巷添上一抹靡靡音色。
每从一家门庭前面走过,便有飞乐声从楼里传出,随着街上的乐声与之相和。
或弦或管,或婉转或轻快,楼与楼的曲子和音皆不相同,却都能和外面的乐声浑然一体,丝毫不突兀。
偶尔有神光,或人影从楼阁中飞出,在自家屋顶旋舞几圈再落回楼内。
各式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看得两只兔子目不暇接。
“还是书院旁边的才子佳人们玩得花呀。”柏白感叹。
“你想去哪家逛一逛?”他看向容秋,轻笑着揶揄道,“还是……想都逛一逛?”
容秋还没回答,身侧忽有一道清冽香风吹了过来。
两人齐齐侧首看去。
只见阁楼之上,一名青衫女子空踩金粉轻盈飞出。
鼓乐声骤然从楼里响起,刹那间星光流转、瑞气千条,萦绕在她身侧,伴她向上翩飞。
这声势未免有些太浩大了。
光亮映在容秋微微睁大的瞳仁中,他几乎看呆了。
女子在大大小小的灯笼中胡璇几圈,那些灯笼被她的动作扰动,像受惊的鱼群一般四散逃逸。
薄纱制的长衫水波一般漂浮游动,在流溢的神光更增几分空无的神性。
仿佛是察觉到了容秋的目光,她长睫微垂,也向他看去。
两人的视线蓦然撞上,容秋看见对方弯眸笑了,灯光与星光都映在她瞳仁中,像一泊柔软的水,又似另一双春水含情的眼睛。
柏白看着儿子那副魂儿都要被人家勾走的样子,好笑地问容秋:“她是美人吗?”
容秋下意识点点头:“是、是是……”
柏白:“那走吧,我们今晚就去这家。”
美人出行只为揽客,在外飘飞一圈便落回了屋里。
柏白拉着容秋走进楼,还有许多其他行人也被一同吸引进来。
这歌楼从外面看也就三四层的高度,里面却大得很。
中间一座气派的舞台,顶上整个都是挑空的,一圈圈雅座绕着栏杆而建,几个半层处还有外挑的台子,都铺着厚实的地毯。
伴随着悠扬的乐声,一个个美人在台子上翩然起舞。
容秋仔细看了看,竟是男女都有。
这里的小厮都是长相清秀的少年少女。
若是女客进门,便由少年来带,若是男客进门,便是由少女来带,若真有特殊要求,直接出声要求就是。
柏白是要给容秋找能下崽的,自然没有拒绝引他们上楼的少女。
他们上了三楼,竹门一关,外面的嘈杂声便完全听不到了,但那飘在空中的乐声却并不受影响。
若不是凭栏而望时还能看见外面热闹的景象,就仿佛整座歌楼中只招待他们一间客人一样。
少女领他们进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跪坐在一旁软垫上给他们介绍楼中服务。
酒食、歌舞、琴乐之类都是能点单的。
人当然也能,所有雅间都是套间,觉得厅里不好办事还可以去隔壁。
只不过美人们都只服务夜场,会一个接一个在楼下台子上跳舞,凭栏的客人们投下打赏,若得美人心意,便会上来服侍。
所以在此之前,有什么需要只能由她来代劳。
少女这样说着,一边拿眼睛偷瞄容秋。
他本就是个漂亮的小郎君,偷偷穿上老婆的衣服,就更显得丰神俊逸。
“那倒不用了,我儿子喜欢年纪大的。”柏白慢声细语地笑道,“不过菜单和名册可以留下。”
柏白点了酒和几道爽口的小菜便叫她下去了,歪在容秋身侧的栏杆上,指尖一点花名册。
“我儿子喜欢的这个是头牌呢,要最后一个才出场。”
容秋的目光有些微的失神,他下意识扯松自己的领口,问柏白:“爹爹,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热?”
柏白笑起来,给他递去一杯酒:“喝点吧,喝了酒凉快了。”
他话音一落,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恶寒。
奇怪,是这里的阵法漏风吗?
柏白也没多想。
容秋乖乖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又吐回去半口。
“好难喝!”
“多少喝点吧。”柏白哄他,“那街上的金粉里掺了东西,被这里的酒香勾起来,你不喝会难受的。”
容秋:“噢。”
柏白为他换了杯新酒,容秋背靠着栏杆,抱着杯子小口小口抿。
竟是一副其余人都不愿看,只等那一人的意思。
柏白理了理儿子的额发,瞧他眼睛发直,乖乖喝酒的样子,无奈自语道:“怎么量这么浅呢?也不知道一会儿便宜了谁去……”
夜场不多时便开始了。
歌楼中顿时鼓乐齐鸣,神光游|走。
暗香浮动间,花册上的美人依次走上舞台,顺着屋顶垂下的缎带上下翻飞,从一个个雅间旁掠过,翩然而舞。
舞蹈间不断有各色灵石法宝从雅间里飞出,落入舞台旁边一片新鲜荷叶上。
美人若心动,便会在游舞间越过栏杆进入雅间,与雅间主人共赏风月。
随着一间间雅间不容外人窥视,之前那位青衫美人终于登台。
柏白推了推容秋:“她来了——你、你怎的喝了这么多?”
两人身侧,酒瓶整整齐齐摆了一排。
除了柏白手边那个以外,竟都是空的了。
容秋抱着最后一杯酒,委委屈屈地说:“爹爹叫我喝的嘛……”
柏白凑近看他的眼睛:“你这是醒着呢,还是已然醉了?”
容秋大声说:“醉了!”
柏白哭笑不得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别喝了,你的美人出场了。”
容秋“哦”了一声,转身趴在栏杆上,直勾勾地朝下望去。
柏白给他介绍:“看到下面那片荷叶了吗?你若喜欢她,就把灵石法宝丢进去……”
说着说着,柏白忽然觉得自己袖口动了一下。
容秋闪电般伸出手,从他袖子中掏出钱袋,一声不吭地直接扔了下去。
其余人打赏都是用灵力托着的。
容秋不知道,单纯靠手劲往下扔。
柏白的钱袋在半空中就散开了口。
大兔子的财产倒是不少,乱七八糟的灵石、宝玉、金叶子纷纷扬扬掉下来,滴滴答答打在荷叶上。
落雨一样,好不热闹。
“哎呀你这个败家崽!”柏白直接急得跳了起来,“什么东西你就扔?里面还有忆娘给我买的首饰呢!”
雅间里都施了术法,向外望的栏杆处只能进不能出。
柏白没法从凭栏处直接跳下去,只好急急忙忙跑出正门,下楼抢他的首饰去了。
这样阔绰的动静自然引得台上美人向上望来。
那双弯弯的眼睛再次与容秋对视,她曼声笑道:“那就多谢贵人赏赐了。”
荷叶微垂,再载不动许多金银。
便代表着对于美人的角逐已经结束。
她飞身而起,挽着屋顶垂下的丝绦攀援而上,轻盈落在容秋面前。
她进来的一瞬间,雅间内幻阵启动。
栏杆外的歌楼瞬间变成一片浩瀚夜空,朗月疏星悬挂天际。
“今夜月明,无边风雅……”
她落座在栏杆上,笑嘻嘻地看着容秋,问:“贵人是想赏风,赏月……还是想赏我?”
容秋抱着空了的酒瓶子,呆愣愣地仰首看她。
没有术法生出的神光修饰,容秋发现她的姿容并没有在外面看到时那样惊艳。
鼻梁没有老婆的挺,睫毛没有老婆的翘。
唯有那双眼睛,含笑时有一两分像他。
“小贵人怎么自己一个人喝酒,不寂寞吗?”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屈身坐在容秋面前。
长长的衣摆堆了满地,却不耽误她露出两条光|裸的小腿。
“我不是一个人。”容秋闷闷地说。
“嘻嘻,对呀,奴家可在这儿呢。”
她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酒瓶,就要凑过去与容秋对饮。
“……够了!”
屋中陡然响起第三人的一声低喝。
美人只觉得自己伸过去的手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人被猛地弹开。
颜方毓一把攥住容秋的胳膊,恶狠狠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拽。
比起美人眼中的惊疑,容秋好像并不奇怪颜方毓为什么在这里似的。
只挣动着想从后者的桎梏中抽出胳膊:“你弄痛我了!”
颜方毓下意识将手松了松,但还是拉着他:“走!”
“我不!”容秋扭动着想从他掌下出来,“不走,我不走!”
颜方毓咬着牙,愤怒的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容秋,你别太过分了……!”
“还真的想在这儿与那邪修共度春宵,被她吸干净元阳吗?”
美人撅着嘴嗔道:“贵人怎的如此污蔑奴家?咱们风雅街向来只做你情我愿的买卖。”
“不如你问问怀里的小贵人,却是他一眼就瞧中的奴家,掷出的金银还在楼下的荷叶里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颜方毓更气了。
“还为别人一掷千金……!怎么你养我的时候连多一屉的包子都舍不得买呢?!”
他愤愤推了一下容秋的肩膀,没防备看到一颗滚圆的泪珠子从容秋眼眶里掉了出来。
随后一发不可收拾,一滴接着一滴落进敞开的酒瓶口里。
颜方毓见过太多次小兔子的眼泪了。
真的、假的,令他发笑的、惹他心疼的……
他本觉得自己的心合该已经刀枪不入才对,可一连串鳯的泪珠却似缠覆的锁链,又将他的心生生绞紧。
完蛋了。
颜方毓想着,也许往后余生,自己都要囿于这种气得牙痒痒,又难过得心抽抽的境地中,无法逃脱了。
颜方毓抬起手,正忍不住要去拂容秋湿漉漉的面颊,却听到后者哽咽着开口:“你说得对,其实我们也不太熟……”
颜方毓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
血气上涌,天旋地转,抬起的手又重新落下,力竭一般撑在身边的案几上。
“你说……什么?”
他不敢置信地问。
容秋却没有再说了。
他的躯壳仿佛只裂开一瞬,朝颜方毓露出脆弱的内里。
……那些云泥之别的高攀、忐忑不安的隐瞒、被揭穿时的惶恐,仿佛都随着一瓶瓶喝空的酒液落入他腹中,在看见正主时终于忍不住细细发酵起来。
容秋的爹娘确实给他做了个坏榜样。
他还是个小兔子时的快乐时光,在酒醉后的脑袋里不断闪回,与容浅忆离开家时决绝的背影交相呼应。
一百多年的相处、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也依旧熬不过一个谎言。
更何况是颜方毓与自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呢?
或者,连几个月也没有吧……?
最初的最初,不就只是他凭着肚子里的崽,硬要缠着对方吗?
没有这个“崽”的话,他们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许直到容秋死去,他们都不会再见第二面。
现在两人连这最后一个羁绊都没有了,是不是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不如就在这里结束吧。
他宁愿再也不跟颜方毓见面,也不想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见冷淡与失望。
于是只一瞬,容秋又合拢起来,只剩一层带刺的铠甲。
“……你喝醉了,现在脑袋不——”
“你不愿意给我生小兔子,还有其他人愿意给我生呢。”容秋忽然抬起头,打断颜方毓的话。
颜方毓霎时冻结在原地,本就不甚清明的眸子一瞬赤红。
容秋却根本没察觉自己已经触了对方的禁忌。
他看向被晾在一旁的美人,故意问她:“漂亮姐姐你愿意给我生兔子吗?”
她忙顺着容秋的话,千娇百媚地答道:“奴家自然愿意~”
容秋转回头:“你……啊!”
“轰隆”一声巨响。
整间屋舍的家具都被炸飞开来,连同那个美人一起被暴起的灵力炸到了廊外。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见一个比原先更加精妙的阵法将整个房间笼罩进去,旁人等闲不能向内探看。
她把前来询问的人打发走,叉着腰冲里面大道:“两个死兔子,耽误老娘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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