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可能杀死所有的玻利瓦尔和诺斯加人,也不可能抽干伊戈尔生灵的血液,祂的力量早已流淌进诞生于这片土地的生灵的血脉中。
我们只能用更为常规的方法来处理祂。在我们最初的构想里,是以我的眼睛作为媒介,然后通过卢卡丹、莫顿、卡普阿、巴尔比亚诺、山亚克、基罗尼、里森这七座代表“时间”的枢纽为基地,将整个中央帝国作为容器,来收容祂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情感,然后用世代人的血肉和虔诚,来化解这一份足以污染世界的仇恨。
——假使我无法战胜“生之原罪”,用祂从我那里得到的“眼睛”来迷惑躯体,使祂的憎恨将我当成本体,被我封印进躯壳中。
侥幸最后我成功了。
这些年来,我能感受到憎恨的消减,也能感受到祂的绝望和遗憾,这属于高维的存在的情感何其深刻而强大,孕育出了“圣言”、“圣行”、“圣躯”这样的存在。圣行教的信徒们,生活在这片陆地上的浑浑噩噩过完一生的人们,他们的哭号与呐喊在这片由“生之原罪”的憎恨凝聚的汪洋中,就像汹涌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我看着它们在我的注视下缓缓消散。只要不为它们的情绪扰动,将它们困囿进我的身体里,使它们无法从外界得到补给,自然就会化作纯粹的能量。
可祂真的离开了吗?伊戈尔人血脉中的毒素并没有消失,那里新生的婴儿并没有比过去的孩子更加健康;诺斯加人生来就有的遗传病还是会爆发,只能通过炼金术和魔法来控制,而我的梦境也远没有尽头。这片大陆上的生灵的血肉中依旧饱含着祂的力量。
而我付出的代价也远不止如此。自从接触了“生之原罪”,我的身体就开始不定时地往“原罪天使”的方向异化。我整日活在祂的憎恨里,受到祂力量的污染,表皮细胞增生,组织器官增殖,腐烂、溃败、畸形,它们日夜与我做伴,还是靠着卡佳的幻术和我的炼金术,才勉强撑起一张能够蒙骗普通人的外表。
我白天出席各种公众场合的会议,晚上便到实验室切除多余的组织和器官,用幻术和炼金术对被污染的部位进行处理,置换掉无法使用的部分。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也多亏他们,过去与我们结盟的那些国家的高层,多亏了他们对我的恐惧,才让我的伪装能够长期维持下来。
在目睹我杀死“生之原罪”、收容祂的憎恨之后,许多人都把我当成了“生之原罪”那样的存在.就像我在过去的信里写的,“谁吞下这胜利的果实,谁就会代替‘生之原罪’在他们心里烙下的阴影,谁就会成为新的神”。
谁杀死了祂,谁就会成为祂。
尤其在我借着“生之原罪”加诸他们身上的阴影引导群众,同时又用武力进行威逼,强迫他们交出手里的权力和财富,威逼他们签订新联邦成立的协定之后——我断绝了他们的前路,削弱了他们的特权,他们对我恨之入骨。屡次三番派遣刺客暗杀,结果也只是给了我一个清洗新联邦上下层、加重底层意识教育操控、将愚昧的群众对于贵族一类经过包装的特权阶级的信仰和崇拜转化成对于国家的忠诚的借口。
那曾是我最讨厌圣行教的地方之一,圣行教为了扩大“生之原罪”的影响的诸多办法中最为光明正大,最为行之有效,最让我作呕到的手段。也是我最为擅长的东西之一。
以盘活经济和国家发展为借口,推行基础的文化道德教育,来改造大体的社会环境。用娱乐和享受来肢解掉反抗者具体的生活,将他们的财产分享给人民群众,把他们抬到人民的对立面去。然后给予群众实际的基本利益,提供便利的生活条件,以此长期影响渗透所有人的思想和认识。
过去,我用这些东西在圣行教内党同伐异,假借三位大主教的名义清除异己。现在,它被我拿来对付拒绝加入联邦、拒绝受到我们制约,不愿施行新的政策、不愿改换新制度、不愿归入新体系的各国老旧贵族和资本强豪。曾经,我还要仰仗三位大主教的威严;如今,我居于他们的位置上,自己成了权力的代表。
艾利卡下不了手的,我可以来做。卡佳顾及迟疑的,我可以下决定。我手上沾满了多少鲜血,我破坏了多少家庭,我又摧毁了多少人的心血财富?
如果我能被理想驱使,被名利支配,在权欲和爱恨中沉沦自我,那该有多么轻松?
大陆诸国自洛伦佐大帝在莫顿败给圣行教的联军之后,都受到圣行教的制约,成为它的附庸。新联邦的诸行省——曾经的一众国家在过去不敢从明面上反抗圣行教的统治,现在也不敢在明面上驳逆我的操纵。
就像查拉斯当初说的,只要我不去提起我的过去,就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们在黄昏历794年11月11日攻破克莱因,正式取得全面胜利在黄昏历801年,之后的四年间,各方势力经过了无数次的洗牌重组,到805年联军内部的异议声被我清洗一空,我们宣布建立新的共和国。
圣行教已经覆灭了十余年,新联邦建立后推行了许许多多助力于文化交汇统一的政策,回头来看,这个世界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它依旧为种种矛盾所牵制,它依旧存在着各种不公。即便我们修改建立了新的制度,组建新的体系,将所有的资源重新划分统配,几次尝试减轻人们各方面的需求,增加底层群众的生活待遇,缓解人民的生活负担,但都没能解决根本问题。没有足够的理念和教育作为基石,没有潜移默化地对群众的习惯进行引导,没有对于思想和道德的长期规范,我们所谓的重新分配,也只会变成另外一种不平等。
而由这种不平等经营起来的社会,也只会在权力不断集中的途中,转变成另外一个圣行教。现在的自由与和平并非真实的自由与和平,它们过去是我拿来诓骗各国人民的谎言,它们现在是我利用强权编织出来的幻梦,它们未来也只会变成别人手里诱发战争的工具。
我们所谓的“自由”和“平等”,也只是人为树立起来的,有别于圣行教信仰的“生之原罪”的另外的“神”。
我真是越来越容易回忆往事了。
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卸下了肩头所有的担子,群众手舞足蹈,官员弹冠相庆,权贵拍手叫好,所有人都在庆贺我的离任,就叫卡佳和艾利卡他们去操心吧。新联邦的下一任总统是艾利卡,在我打压完所有的资本和贵族之后,她将以卡斯道尔曾经的统治者的身份、以新联邦二把手的身份接替我的位置,必然会得到更胜往昔的拥护。她会做得比谁都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拿过笔,就是需要写什么文件,也多是口述,让别人起草。现在来给你写信,字迹歪歪扭扭,还不如我当初被瘟疫术士重伤后在玻利瓦尔的主城废墟里给你写的那一封好看。
先勉强凑合一下吧。等我再练习一段时间,习惯现在的肢体和器官后,再重新誊写一遍。
今天是新联邦建立十周年的庆典。和平之后的每一次大型庆祝热闹都胜过之前,中央帝国在我的手里重建,克莱因近几年也开始焕发生机,许多过去常见的节日活动也恢复如常。过几年后,你到克莱因旅游,应该就能看到我在过去的信里描述的那些风光了。
按照你以前同我说的,你在新历17年上初中,当时是十五岁,在19年高中毕业,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流。
算一算,你现在应该有八岁了?你与我的第一封信应该在两年之后,也就是新历12年。
作为过去的人,不应该干涉“时间”与“命运”,而像我这样罪行累累的家伙,更不应该和你牵扯太多。无牵无挂地死去,大概算生活给我最后的仁慈。我本不应该奢求太多。
可我还是突然有了这种想法。也可能是雨天的关系。
今天我和卡佳谈话后,心里突然就冒出来了这种想法。
就当做陌生人吧。
当作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与你见上一面,说两句话就走。
我想要见你一面,想要和你说两句话,什么内容都可以,什么语气都行,慎重也好,疏远也好,礼貌也好,粗俗也好,怎么样都行。
因为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我打算活到19年。19年的时候我们之间的通信已经断开,按照卡佳所说,联系我从“闲置的时间”那里得到信息,在新历19年之后见面的话,就不会影响到“命运”的走向。
正是有了这么一回事,我才拿起笔,又给你写信。
姑且算是我的一点任性吧。我太累了。我想要休息,我已经走不下去了,我想要在长睡之前见你一面。
我想见你。
……
对不起,我没能按照我们的约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谢谢你看到我的信。
9月20日,雨。
——你的摩西
***
末尾的那句话笔墨颜色尤为新鲜,应该是近期加上去的一笔。
杰勒米忍不住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刚刚接触到那一行字,他就被烫伤了一样,瞬间就收回了手。年轻的法师仿佛触碰到了好友那微小如尘埃、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愿望。
摩西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信件交给他的呢?
大概是太累了吧。
第55章 尾声
摩西的最后的一封信下面是一张折叠好的地形图, 看起来有一些年头了。上面有不少建筑和景观都被做了标识,其中一些杰勒米在历史课本上看过,中央帝国的不少名胜奇观都在联邦建国的战争中受到波及, 战后重建工作和围绕卢卡丹、莫顿、卡普阿、巴尔比亚诺、山亚克、基罗尼、里森七座城市的大型复合魔法阵一直是阵地法师们口里的热门话题,后者是他在成为高阶法师之后才得知的东西。
地形图里面插着一张纸, 以墨迹的深重和颜色判断,书写的时间和前者年份不同。
纸上的内容也指明了这个问题。
“这是战争之前的约定,是过去的我留给你的宝藏。”
继续往下翻,则是几张零零散散的画。其中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有高耸宏伟的城墙、辽阔的旷野、浩瀚的星空,也有富含野趣的乡村、雅致的园林、奢华的宫廷……这些画的右下角都标着日期,部分景物画在黄昏历,人物画则全部在新历, 并非每一张都出彩, 尤其是标记着新历的那几张,越靠近新联邦建国的那几年, 画作越发粗糙, 技法水平各方面下降,色彩的运用上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它们显然只是大量的画作中被挑选出来的代表。
翻完它们, 便再也找不出什么东西了。
杰勒米在他的书房里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他一字一句将摩西的信反复看了好几遍。
以高阶法师的天赋,过目不忘对他来说并非难事。看完第一遍的时候, 信件的每一个细节都已经印在了杰勒米的脑海中。
可他还是不想停下。
仿佛阅读就能补全他在对方人生中缺失的那段时光, 陪伴他的好友度过那段难熬的日子——他们曾经约定要分享一切, 要将自己最不齿的一面剖析给彼此。即便如今他的友人已经走完一生,进入安眠, 他已经不再需要谁来听他的声音,也不需要谁来与他讲话。
可是杰勒米还是忍不住拿着摩西信反复阅读。
他迫切地想要写一些东西来回应他的朋友,他几次三番提起笔,可到了最后,也没有写出一个字。
他突然就理解了摩西在信里描述的那种感受,因由并不相同,但给人的焦虑却如出一辙。杰勒米从看到摩西的第一封信起,心里就滋生了那么一种情绪,随着后面的一封又一封,越积越多,越积越满,简直要将他那一个颗心撑裂。
他想要说话。
他看着友人背负的命运,看着不断流动的时间,看着赤.裸在面前的生活,他想要说话。
可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年轻人对着桌前的纸张,只觉得它们无比沉重,而自己的笔墨又实在太轻太轻。
在干坐了一天之后,杰勒米搁下了笔。他打开房门,和父母报了一声平安,然后走出了家门。
屋内的魔法广播里播报着近期联邦里发生的种种大事,屋外的冥想树枝繁叶茂,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与一周之前也没有什么不同。
杰勒米看着眼前的景色,不禁沉默了一会儿。小半年前,他才推着不愿向自己透露姓名的友人走过了这条小巷。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向自称来自克莱因的老先生讲述弗里德里希的人文风景的。他记得自己兴致勃勃地和对方介绍了自己的冥想树,他高兴而自豪地指着冥想树下的邮箱,说邮箱另外一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朋友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他沿着向对方介绍过的道路走走停停,一路上他浑浑噩噩,大脑为各种情绪所填塞,全部交错在一起,以至于完全找不到什么可以清晰表达出来的东西。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弗里德里希闻名世界的圣物面前。
那是划出光阴的世界之树,象征着“时间”和“命运”的钟塔,“闲置的时间”。
他和摩西在这里见面。
杰勒米还记得摩西当时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深色常服,坐在轮椅上,正对着弗里德里希的圣物“闲置的时间”画画。他头发花白,瞎了一只眼睛,虽然五官残缺,但显然有着相当不错的底子,只是坐在画板前,就让人觉得他博学而睿智,阅历非凡。
杰勒米就站在他的旁边。
和现在一样。
他站在弗里德里希的圣物前面,抬头仰望这古老的建筑,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他没有得到任何启示。
“因为他占据了你人生中代表‘命运’的一环。所以你在‘闲置的时间’面前看到不到任何东西。”
有人解答了他的一小部分困惑。
“也是由于他占据了你人生中代表‘命运’的那一环,因此任何能观测‘命运’、进行‘预言’的存在都无法在未来中看到你的身影,你的‘命运’只属于你自己。”
杰勒米闻声侧过头,才发现钟塔前面还站着一个人。对方穿着代表着法师协会主席的长袍,手上布满了或深或浅的魔纹,美中不足的是右手缺了无名指和小指,使得那趋近完满状态的魔纹都看起来稍微有些扭曲。她白色的长发卷曲成波浪,晶莹的色彩近乎透明,面容模糊一片,大概是一种伪装魔法的效果。
每一个生活在弗里德里希的法师都认识这位引导了法师协会数百年的传奇,弗里德里希的无冕之王,代表了人类以血肉之躯窥探物质世界的极限,施法者中的至圣,“解构术士”卡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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