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怨鬼扛着锄头,或许原本只是想给新苗松松土,却倏地一顿,察觉到了这方土地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浑浊的鬼眼镀上一层诡异寒光,村民一抽一抽地拧动着脖子,缓缓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那一瞬间,即使元修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也忍不住再一次毛骨悚然,惊慌地想要往后退避。
然而下一秒,身披雪衣的“白无常”忽然动了。
五指一收,凶悍的罡风扫过,狠狠拽着那鬼村民到了眼前。匀长的手又向下一扣,不留任何余地,灵力交织成禁制,如万斤重枷落下。
白衣的无常仍旧是那副慢条斯理,温润出尘的模样。
可怨鬼已经被悍然的灵力压进泥地里,再难动弹分毫,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好熟悉。
这样泰山压顶般,强悍又霸道的气势,似乎在哪里见过——
元修细细回想,猛然心头一惊。
那天的善恶台,刚出关的明烛仙君就是用这么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把在场众人压制得丹田滞涩,呼吸困难。
没想到地府里的白无常,章法居然跟明烛仙君如出一辙,真是好有缘分……
元修:……
元修:?
稍等。
他定了定神,凝眸看去。
薄雾中刀刻温玉般的面容,修长挺拔的肩背,以及那眉目间浅淡又深长的笑意,分明都跟明烛仙君别无二般。
半晌,元修天赋异禀的脑子终于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所以他根本就没死,眼前这两人也不是什么黑白无常,而是明烛仙君和他家那废物亲传——
再稍等。
记忆中自己口中吐出来的句子震耳欲聋:那人是个众所周知的痴傻废物,他师尊收他当亲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他口中的废物就离他一步之距。
而“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师尊收拾完怨鬼,不疾不徐,笑吟吟地转了过来,。
“……”
元修的脸色变幻莫测,最后安然宁静地合上眼,一副洒家这辈子不如到此为止的释然模样。
地上的怨鬼不再挣扎,没了动静。
温珩问他, “还活着吗?”
元修声音虚弱, “怨鬼是死的,我也可以是。”
“……死前先告诉我们到底少了北昭哪一位弟子?”
元修这回不三缄其口了,睁眼道, “大师兄不见了。”
听到这个答案,温珩的情绪出乎意料的稳定。
好样的。
崇炀,又是崇炀。
次次遇到计划外的事,次次都和这人有关。一个负责给男主拉爽度的炮灰,能不能不要给自己加这么多戏。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冷静,乃至静过了头,有种内里早就疯癫了的美感。
元修觉得有必要小声插话: “其实,我有一个猜测,有点麻烦,有点难办,有点荒谬,也不知道对不对。”
“那你还说个…”温珩闭了闭眼。
罢了,不要跟小凤雏计较。
“那你长话短说。”
元修犹疑: “但这说来话长。”
温珩指了指既白的天光,提醒道, “话一旦长了,你们大师兄的命可能就不长了。”
“……”
元修吸了一口气,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
“当时领我们进村是的一个挺热情的寡妇,姓陈。但我们人太多了,吃饭的时候一桌坐不下,她便去找了几个相熟的村民,各家接待几个,分担分担。”
“我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元明的人,她说有,就在屋里睡觉呢。我远远瞧见床上一团影子,也没多想,跟着大师兄去了另一家吃饭。”
“但是一路走,我们就一路觉得奇怪。”
“按理说,寻常乡下农户扎几个稻草人放在田野里,以防鸟雀啄食庄稼,这是很正常的事。但这里的稻草人也太多了,田地里,屋舍边,到处都是,而且越来越密集。”
“大师兄当时就跟我说这里不太对劲,让我处处留心着点。”
“我原本是记在心上的,但也不知为什么,一上了饭桌,立刻饿得眼冒绿光,只顾的上吃,其他什么也留心不到了。”
“好在我从小肠胃不好,吃了几口觉得肚子不太舒服,怕影响明日赶路,就没敢再多吃。大师兄可能心情不好,也没吃多少。”
“吃完饭后,他跟我说要趁夜里出去探一探。”
“还说,如果这些稻草人被刻意摆成外少内多,那就必然有一个围绕着的中心点。”
“于是我们趁着夜里要睡觉之前,跟那户村民闲聊,套了套话。他说村子里确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建在了整个村子的正中央。”
元修总算把这一长串讲完,憋着的一口气也随着最后两个字吐了出来。
“祠堂。”
元修的意思是,没准崇炀不在这里,就是先一步摆脱了村民怨鬼的控制,去那里调查了呢?
有了方向,总好过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瞎拆。
万一再拆出个隐藏款盲盒,这辈子都呕得吃不下饭了。
温珩扫了一圈地上七零八落的普通款, “师尊,障眼法诀能同时把他们都先带回去吗?”
闻言,郁明烛暗自估算片刻,颔首, “能,但是会比较壮观。”
元修忍不住问了一句, “壮观是什么意思?”
……
不肖片刻后,元修就切身体会到了壮观是什么意思。
乡间窄路上,北昭弟子整整齐齐漂浮在半空中,正一荡一荡地,一边连绵波动,一边缓慢向前移动着。
场面岂止壮观,简直炸裂。
一排弟子飘过,显得处处诡异的鬼村都正常了许多。
元修正恍惚着,忽然感觉身边人用手肘杵了他一下。
温珩总算逮到机会,眯着眸子朝他笑了笑, “问你个事。”
元修, “?”
“你们之前,是不是拿到一株叫阴阳见灵草的草药?”
元修一惊, “这事你怎么知道?”
他道, “确实有这么株草。这段时间大师兄身上经常莫名出现淤青,揉了多少药酒也不见散,我们都猜,可能是躲了天雷之后,天道以其他方式降罚了。”
“那会儿在雾虚林救了个懂医术的姑娘,说这草能解百毒,我们寻思着虽然功能不太对版,但总归有比没有好,所以就要过来了。”
“那,崇炀已经把它吃了?”温珩盯着元修。
元修摇头, “没来得及吃,后来就到了这里,现在估计还在大师兄手上。”
温珩松了口气, “那就好。”
元修警觉, “你问这个做什么?”
顶着戒备的目光,温珩默了默, “我最近想腌咸菜。”
……
几人从院墙翻进去,把一群飘着的北昭弟子,依次从窗户送回了陈寡妇家。
宁宋嚯一声, “几位好兴致,大半夜在鬼村放风筝玩。”
祝清安已经醒了,看着地上这一群歪七扭八昏睡着的弟子,沉默着转头又把银针掏了出来。
“放心,不会很疼。”
元修瞪大眼睛看着她手里三寸长的银针,觉得那句不会很疼简直是在扯淡。
他颤声问, “祝姑娘,你确定吗?”
祝清安郑重道: “我是专业的。”
半个时辰后,满天风筝变成了一地刺猬。
郁明烛挨个探查了一下气息,确实感受到鬼气从他们体内一点点抽离消散。
虽然还没有醒,但多半只是力竭昏迷,出不了大事。
他转过身,想唤温珩。
却见要唤的人已经坐在床榻上,兀自靠着窗柩睡着了。
细长的睫羽投下一片阴影,如暖玉般的脸上带着疲累,胸膛随着匀长的呼吸一起一伏。
郁明烛心念微动。
有一霎那,他想,怎么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三两分肉,又清减下去了呢。
他走上前,倾身过去,伸手抵着熟睡之人的后脊, “温珩……”
他是打算将人叫醒。
可许是窗柩太冷太硬,温珩被这么一推,顺理成章地往前一栽,靠进了眼前比窗柩温暖软和的肩窝。
“嘶——祝姑娘,轻点!”
“抱歉,激动了。”
元修, “?”
是在激动些什么。
不过元修这么一嘶,把温珩的神识嘶回来点。
他还没彻底醒过神,只隐约觉得自己靠在一个温暖舒服的胸膛里,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沉香,低沉而清晰的心跳声在耳边砰砰作响。
一缕墨发从上方垂下来,不经意拂过他的鼻尖。
好痒。
温珩下意识蹭了蹭。
被他靠着的胸膛瞬间绷紧。
待他彻底睁开眸子,眼中的茫然渐渐清醒,身前的人却已经及时撤开,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天快亮了,走吗?”
……
破晓的晨光中,两道身影循着稻草人,一路往桃源村最深处走去。
拐过三道弯,眼前赫然是一座恢弘磅礴的建筑,偌大的宅邸飞檐翘角,古色古香。它矗立在桃源村的正中心,又几乎跟淳朴简陋的桃源村格格不入。
周围稻草人的数量已经多到令人不适——尤其是亲眼见过那里面裹着的是什么东西后。
祠堂笼罩在一层浓郁的鬼气里,是整个桃源村最阴寒的地方,阴气太重,数十步开外,就让人遍体生寒,从心底里生出一股退却的畏惧。
甚至连怨鬼都下意识地远离,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冷清森然。
砰的一声,郁明烛掀开两扇沉重木门。
偌大的宗祠里面,挤满了半人高的黑坛子,堆得密密麻麻,一层摞一层,不计其数地挤占了宗祠内全部空间。
离门口最近的一口坛子,被开过封,坛封和昏黄的油纸散落在地。
郁明烛走到坛边,忽地顿住了,神色很是耐人寻味。
于是温珩也探头,往里面猫了一眼。
和陈寡妇来了个面对面。
“……”
“……”
这种情况,他该打个招呼吗?
嗨,几个时辰不见,气色怎么这么差?
温珩看过去一眼,郁明烛会意,广袖一挥,接连砰砰砰的几声巨响,周围几个的坛封黄纸都被掀起。
那些堆叠的罐子里,露出无数熟悉的面容——
进村子时跟他们打招呼的,坐在井边浆洗衣裳的,扛着锄头被按进地里的……
他们曾用鼎盛的香火供奉仙人,祈求桃源村百年平安,不受邪魔侵扰。
可如今,桃源村成百上千口人,一个不落,全都在这些坛子里。
第30章
擦出一只干净徒徒
温珩开启4级权限后,系统曾经给了他两个外挂。
一个叫瞬间传送,技如其名,非常的通俗直白。
月抛的,声控的。
除了上一次的使用体验颇有些一言难尽,他基本能与其和解。
另一个叫追忆前尘。
起先温珩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四个字听起来跌宕起伏,悬念重重,还带着那么一点前情未了的神秘感。
让他一度怀疑系统是不是背着他,开启了什么青春伤痛文学的新业务。
而在他表达出疑问后。
系统扭捏了一会,说: 【我也不太清楚。】
温珩: “?”
多荒谬啊。
厂家没有说明书。
系统可能也意识到这听起来不太合乎常理,于是又补充了两句。
【这功能是上次系统更新的时候,刚被批准投入使用的,据说目前效果还不太稳定,所以也就没有公开统一的使用说明。】
“……”
温珩敏锐地捕捉到某几个关键信息字眼,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系,你说的这个效果不稳定,它具体……能有多不稳定?”
【嗯,问得好。】
一段可疑的沉默后,系统说出一句更加可疑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温珩:……
温珩等这个所谓的“到时候”,一直等了三个月。
直到几个时辰前,他触到怨人偶匣子里那一把线香,透过仙人像前虔诚信徒的视角,看到了曾经光鲜生动的仙人面容。
他才明白, “追忆前尘”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他触碰到某些特殊的物品,他便能用别人的视角,看到一段与之有关的前尘。
宗祠内阴冷逼人,那股被强行压制了许久的森寒又从骨缝间透出来,冻住了浑身血液,就好像在时刻提醒着他,没有时间了。
温珩立在坛边,低垂着眼帘,手一抬一落,轻轻搭上了坛中腐骨。
【检测到目标物品。】
【3级权限已开启。】
刹那间天地倒悬,眼前景色骤然涣散又重新聚合。
那个时候的桃源村还没有阴森的雾气。
天色才刚黑,如水月华撒在田野阡陌上,让这方世外桃源更显得静谧而安宁。
陈家篱笆院墙外,陈寡妇提着一盏烛灯,面色焦急踱来踱去,等待着什么。
直到远方出现一道小小的身影。
“阿渊?”陈寡妇快步迎上去, “你这孩子,让你去庙里添个香,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知不知道天黑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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