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门外传来落栗小心翼翼地叩门声。
“宁将军,换我来吧,您也休息会儿。”宁风眠重伤初愈,元气大伤,谁也不敢真的放心让宁将军这样下肢不便地没日没夜地照顾一个病人。
“不用。”这扇门没有打开过,因为宁风眠认为沈槐之一丝寒风都不能被吹到。
这样又过了两天,除了那碗参汤,沈槐之已经几乎四天没吃没喝了。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宁风眠搂着沈槐之,感觉他轻得简直像只安眠的鸟,随时都有可能飞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宁风眠喝了口温水含在嘴里,然后捏着沈槐之的下巴,贴着他的唇轻轻把水渡到他口中。
烧得神志不清焦渴难安的沈槐之潜意识里感觉到了清凉甘甜的水,竟然在喝完一口后,本能地索求起更多来,柔软滚烫的舌尖不断地朝水源处探寻,却不知所探寻之地是另一个柔软的口腔。正常体温的唇舌对处于高热中的沈槐之而言简直就是救命一般的存在。他死死拽着宁风眠的衣襟,不断地探寻贪婪地吸吮索求,想要更多的水,一旦那清凉柔软之地稍稍离开自己,哪怕只是那么一小会儿,迷糊中的沈槐之总是会痛苦地皱眉。
宁风眠无奈,用这种方式给他喂了整整三杯水才让沈槐之稍稍从极度焦渴状态中摆脱出来。稍微松弛下来的沈槐之变得很乖,像一个精美却脆弱的玩偶,任由宁风眠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宁风眠隔着薄薄的里衣轻轻捏了捏沈槐之的大腿,对这个手感不太满意,轻轻梳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评价道: “太瘦了,宁夫人,等好了以后要给你多喂一点才行。”
沈槐之仿佛对这个评价也不满意,微微蹙了一下眉。
“嗯?”宁风眠挑了挑眉,然后慢慢摘在自己左手上坚硬的白玉扳指, “不听夫君的话是要受惩罚的。”
……
本来以为沈槐之只是那天喝酒后衣着单薄吹着风感染了风寒,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人的意料。
宁风眠在给沈槐之换被汗水濡湿的里衣时,发现沈槐之的皮肤居然在脱落,身上斑斑驳驳全是脱掉的皮,卷曲的脱掉的皮肤下是新长出来粉嫩新皮,看上去吹弹欲破应该十分娇嫩,宁风眠即使万分小心,还是不免触及到。
“疼……”不太清醒的沈槐之被疼醒了过来,嘶哑的嗓音谁也听不清楚, “好疼。”
“什么?!”正在小心翼翼地给沈槐之换衣服的宁风眠突然听到沈槐之的声音,立刻放下手中的衣物,一下子扑到床头小心避开那些粉嫩的皮肤部分,然后握住沈槐之的手, “你说什么?”
“风眠,我好疼啊。”沈槐之低垂着睫毛,无神地望着宁风眠轻声说道,仿佛一个濒临绝望的人看着自己唯一可以信赖的支柱。
一刻钟后,宁风眠哐当一下打开门,对着在门外候着的一众人等急切地吼道: “再去把甄大夫请过来,快!”
宁风眠卧室床前架起了一个十分高大厚重的屏风,地龙烧得让室内温度简直堪比夏天,甄大夫满头大汗地耐心倾听宁风眠冷静而有条理地把沈槐之这几日的情况一一说了一遍,包括醒了几次,喝了多少水,几乎没有吃过东西,体重太轻是不是需要补充营养一顿到底吃几只鸡比较合适云云。
甄大夫万万没想到看着沉默寡言向来靠眼神就可以杀人的宁将军,居然可以琐碎到这个地步,但是医者仁心,甄大夫一边灌着上好的清茶一边汗流浃背地一一回答宁将军的问题。
“他还在发烧,所很疼,但是又说不清楚哪里疼,”宁风眠皱了皱眉,他的手始终轻轻握着沈槐之另一只完好的尚未蜕皮的手, “他现在身上脱落了很多皮肤。”
“脱皮?”甄大夫震惊地看了一眼宁风眠,然后连忙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被子。
被子下的沈槐之穿着薄如蝉翼的丝绸里衣——这是宁风眠能够找到的最为光滑柔软的衣物,能够把沈槐之身上因为脱皮导致的疼痛尽可能地降到最低——甚至都不需要解开衣物,几乎半透明的里衣下全是斑斑驳驳的粉红色新皮。
“这,”甄大夫大吃一惊, “这是梅花疫啊!”
“梅花疫?”宁风眠皱了皱眉, “我只知此疫在江南曾经发过,请问甄老该如何治疗?内子这几日看上去十分痛苦。”
“此病……”甄大夫苍老的面容变得强所未有的凝重, “此病易感,尚无药可解,全凭精心照料和病人自己的意志力活下来。上次江南爆发梅花疫的时候,虽不是十室九空,但也死了不少人,多半都是因为照料不当而亡。”
“该如何照料?”宁风眠表情一直很平静,抿着嘴仔细听甄大夫说话,然后恭敬地问问题,像一个态度十分端正的学生。
“这,”甄大夫略微思索了一番, “梅花疫后,我确实奉旨去江南视察了一番,确实还是有一些照料经验可说,劳烦宁将军把贴身照料公子的丫鬟家仆叫来,我一一说给他们听,让他们照办。”
“不用,甄大夫请讲,贴身照顾他的人是我。”宁风眠的语调波澜不惊,倒是把甄大夫给惊到下巴差点儿掉地上。
老大夫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宁将军的手一直握着沈公子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轻而珍重,仿佛握在手里的并不是一只成年人的手,而是一只熟睡的小鸟,生怕重一点就会让它惊醒飞走。而宁将军因为一直坐在轮椅里不能动,这样一直倾身握着床边的手的姿势其实并不舒适,这么久了甚至应该已经非常痛苦了,甄大夫不由得感慨宁将军不愧是军人风范。
“这……”甄大夫很犹豫,照顾一个染上梅花疫的病人并不容易,更何况宁将军还行动不便,而且宁将军现在如此消瘦苍白,估计这几日也都是宁将军在独自照料。
“我的夫人,自然是应该由我亲自照顾。”宁风眠倒是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垂着眼专注地看着又陷入昏睡的沈槐之,那只满是伤痕和茧子的手轻且柔的抚弄着沈槐之的手。
甄大夫虽然身为太医,但也奉命去不少王爷朝臣府中看过病,无论是哪位要人生病,都是由家主要求府中家仆丫鬟们来听该如何照料病人,是否得宠的无非就是派来伺候的人多人少的问题。而由家主自己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的情况,倒是甄大夫从医到致仕头一次遇到。
更何况这位夫人还是个不能生养的男人。
“好,”甄大夫也不便再多说什么,直接吩咐起来, “目前每日餐食只能用粥,可以在粥中放鸡茸鱼茸,可以喝参汤,多多饮水。”
“记住了。”
“病人脱皮长新期间会全身疼痛,但正是因为脱皮长新,更要每日清洗,翻身擦拭以免生疮,”甄大夫看着宁风眠不便的双腿, “或者这项工作由他人完成比较方便。”
“无妨。”
“梅花疫之后会有一段时间身体虚弱,切忌不能再次受寒,”甄大夫交代完注意事项后,起身走到书案边, “我写了方子,稍后让人去按方子抓药按时煎服即可。”
“多谢大夫。”宁风眠坐在轮椅中,向甄大夫深深躬身行礼道。
“将军不必,”甄大夫连忙扶起宁风眠道, “将军近日可曾感觉有好转的迹象?腿是否有些许知觉?”
宁风眠摇摇头,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腿道: “恐怕是难再上战场了。”
————————
沈槐之:你你你,趁人之危!
宁风眠(慢条斯理地摘下扳指):所以呢?
第40章 夜盲
给昏迷中的沈少爷喂药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情,宁风眠自他第一天在宁家起居起就知道这位小少爷厌酸喜甜,却没想到对苦竟也如此抵触。
汤匙还没送到嘴边就已经闻到味道,然后条件反射地紧紧抿住了嘴,害得宁将军每次都只能表现得像个恃强凌弱的渣男掰住沈槐之的下巴,自己喝口药然后一点点渡到他嘴里,相比较喂水时这只小狐狸的积极求索,喂药就是疯狂抗拒,就连原本灵活可爱主动追逐清水的舌尖都退到口腔最后缩得紧紧的不肯出来,生怕碰到一丁点苦味儿。
浓稠的汤药总是因为抗拒而不可避免地从他嘴角溢出,缓缓流经苍白消瘦但线条依然利落的下颌,黑白颜色对比得触目惊心,宁风眠看着药汁流下,指尖沾了一点药汁放进嘴里,然后又籍此为理由,不容抗拒地再次把舌尖的那一丁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药汁顶进沈槐之的嘴里。
有一次不小心喂多了被苦味逼急了,那只混混沌沌的小狐狸居然还咬了宁风眠一口。宁风眠用手擦了擦刺疼的下唇,垂眼看着指腹上的一丝殷红,无奈苦笑: “小狐狸快好起来吧,咬人都没什么力气了。”
甄大夫不愧是名医,名贵药材外加宁风眠无微不至的照顾,沈槐之终于慢慢转醒开始恢复了。
“我……怎么变成了一只无毛猫?”沈槐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粉粉嫩嫩的新身体,内心充满疑惑,难道又穿越了?!
“吃饭。”宁风眠坐在轮椅中,伸出手用指尖点了点沈槐之床上小几正中央端放着的一碗鸡茸粥和一碟炒时蔬,鸡肉煸炒后磨成易消化的肉茸,蔬菜被炒得青翠欲滴恰到好处还被点一点葱油,令人食欲大开。
沈槐之才刚醒没两天,整个人又因为前期亏欠太多,反应都还有些呆呆的,他愣愣地看着床边坐着的宁风眠,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在一些混沌迷乱的记忆深处,他总觉得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试图提醒自己,是宁风眠一直在照顾自己。
宁风眠他无法行走那是如何把自己照顾得如此妥帖的?
沈槐之紧紧盯着宁风眠,眼珠子随着他的轮椅缓慢地轱辘辘转到这边又慢慢地轱辘辘转到那边,那两条腿确实一动不动啊,这人简直毫无破绽。
那他是怎么做到给我擦身换衣服的?沈槐之锈锈的脑袋上顶满了大大的问号,不过沈少爷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宁风眠的轮椅转移了注意力。
以前一直有覃烽在还不怎么觉得,如今宁风眠自己一个人滑着轮椅在屋中忙活,沈槐之终于觉得不方便,宁将军看上去太辛苦了,沈槐之闭着眼睛想,得想个法子帮帮他才好。
沈槐之在宁府里的第一个年关就在病榻上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不过宁府向来冷清,宁老侯爷每到年关都会去道观静修,晚意在行江城和女红院的姐妹们一起过年,雨渐当值不能离开承乐宫,而宁风眠更是寸步不离沈槐之根本没有去操持过年家事,整个安西侯府的年关安安静静,除了红灯笼,甚至都没有一声爆竹响——宁将军严禁爆竹,怕惊扰到沈槐之。
年初二的时候,沈槐之终于被允许下地活动,却只能在屋内走动,因为冬衣厚重磨到皮肤上实在是疼痛难忍。宁风眠的卧室里温暖如夏,沈槐之就每日半挽着头发,穿着几乎半透明的丝质薄袍在屋里晃悠,精神好的时候还躲着宁风眠伏在书案上拿着笔不知道在写写画画些什么,往往最后都是弄得满脸满身的墨汁,让挂名夫君宁风眠十分无奈。
年初三稍晚些的时候,何勇托覃烽送来书信,信中说到最近城外看到几具流浪汉的尸体,从尸体身上剥落的皮肤和脖子上的围巾来看,均是那日参加过沈公子小年宴席的人,看样子也都是因梅花疫得不到救治照料而死。
槐之的病找到源头了,宁风眠合上信纸细细思索,听甄大夫的意思,梅花疫上次流行还是在江南,现在宣城中突然兴起,或许江南已经开始泛滥了,不知道晚意——
“宁将军,能不能劳烦把油灯拨亮一些?”一个听上去就不太有力气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宁风眠的思考。
“嗯?”宁风眠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油灯,虽然屋外天色已经暗了,但是因为需要时刻关注槐之的动态,宁风眠特意换了一盏新油灯,灯芯粗壮灯火明亮且稳定几乎和白日无差,他仔细看着坐在书案前的沈槐之,吐词清晰地问道, “灯光不够亮吗?”
“太暗了,我根本看不清东西,什么都模糊一片呢。”沈槐之苦恼地皱了皱眉。
“抬头,看得清楚我吗?”
沈槐之依言抬头,努力睁大眼睛认认真真看了只和自己隔了一张书案坐在油灯旁边的宁风眠,一片昏暗之中就连宁风眠的轮廓越发模糊不清,然后皱着眉看着宁风眠所在之处吐槽道: “哎,宁将军终于懒得装读书人吗?晚上连灯油都不添了?”
宁风眠伸出手在沈槐之面前晃了晃,抿紧嘴唇紧紧盯着沈槐之的反应。
“哎?彻底没灯油了?怎么黑了?”沈槐之愤而搁笔。
宁风眠眉头紧锁没有说话,前几日小狐狸刚刚恢复一点点,宁将军铁血手腕逼人养生一到天暗就勒令小狐狸去床上躺平歇着。今日瞧着小狐狸气色还不错,脸颊都开始透着些血色了,这才准他饭后在书案前坐着读读书写写字,谁曾想,这一坐反倒是坐出大问题来了。
“染上梅花疫的病人不好照料,即便是治好了,也或多或少有些后遗之症,但又多有不同难以概括,均是根据病人自身基础而定,一般是病人身体哪里本身薄弱哪里受到的影响就会更大。”宁风眠想起甄大夫那日的叮嘱。
宁风眠在明亮的灯光下,望着还因为油灯没油到处都是漆黑一片而一脸不满的沈槐之,停顿了许久,然后才滑到沈槐之的旁边,紧紧牵住他的手,沉声道: “槐之,你听我说,油灯是亮的。”
说着,宁风眠牵起沈槐之的手小心地靠近油灯: “你感受到了吗,这是油灯发出的热,有些烫手是不是,对不起。”
沈槐之脸上的表情,从生气没有灯,到感受到油灯灼热的怔愣,再到不敢相信,最后汇集成一种无法言表的悲伤。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宁风眠静静地看着眼前双目毫无焦点消瘦得几乎都快成纸片的沈槐之,而沈槐之也只是低垂着眼睛安静地坐在书案前。
良久,沈槐之终于动了一下手指头,可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也瞬间让宁将军的警戒状态升到顶级——他实在非常害怕小狐狸情绪激动起来伤到他自己。
“睡觉吧。”沈槐之平静说道。
“嗯。”宁风眠始终没有放开沈槐之的手。
四周依然很安静,沈槐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这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绝对的黑暗,没有一缕光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他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在飞机失事的那一瞬间没有死掉而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波云诡谲的朝代。
29/85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