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唐惊弦反应异常激烈,程如一不疾不徐再添一把火候道:“我爹死的悲壮,我娘不多时也随他一并去了。这玉佩是我娘亲手交给我的,他说……我爹还有一母同胞的兄姐在巴蜀,因龃龉多年未归,如今人已去了,再有什么仇怨也都该了了。”
“而真正的程如一,是我在京都游学时结交的朋友。恰巧他下狱身死前,也曾拜托我回巴蜀照料一下他的妹妹……也就是被你们一并掳来的那名姑娘。”
唐惊弦的神色已经极为难看,面色苍白如纸,汗珠涔涔挂在额角,眼底血丝顿显,内心似有千万风暴,却只握紧了那玉佩说不出话来。
程如一见状心说这可是趁热打铁的好时机,便又开口道:“我爹他……”
“门主!”
候在一旁的和堂主忽然惊呼一声!程如一话未出口,却听得砰然一声,唐惊弦竟是一时不支,猝然瘫倒在地!
一直不敢言语的和堂主跟两名唐门弟子连忙将人扶起,程如一也被这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场面惊得乱了思路,而唐惊弦虽看起来十分痛苦,却还是指着程如一强撑道:“你……真的……三弟……不……我三弟……”
唐惊弦原本只觉此子相貌与当年离家出走的大姐相似,可当程如一自认是唐清歌子嗣之后,他又觉得这人也确实有与三弟相似之处。眼前的陌生青年,像是自家姐弟的缩影,仿佛只要再多看一眼他的脸,整个魂魄都要随之眩晕失重。
唐惊弦试图平静下来,指掌紧扣身侧人手臂,正想借力起身,怎料此时门外却突如其来一声惊呼——
“门主!少主被他们抓了!”
天已破晓,这小小的平乐县城如往常般宁静,早起的人也不多,迎着熹微晨光,薄雾中隐隐可见人影穿梭。
前几日还轰动全县的灭门案,如今只沦为人们口头谈资,再激不起半分浪花。众人各有操劳忙碌的方向,严况抱着一柄跟韩绍真随从那儿借来的铁剑,就这么半倚在客栈门前,望着天光照落薄雾渐散,稀疏人流缓缓映现眼前。
“况儿。”韩绍真的声音从身后客栈传出,严况没回头,那双手却十分熟练的搭上了自己肩头。
“韩凝跟林姑娘都去睡了,你熬了这么久怎得也不去休息会儿?是不是还惦记那程书生啊?他不会有事的……我瞧你身上好似还有伤,我随身带了医官,你去……”
“不必。”严况习惯性打断韩绍真的关心,顺带侧走两步与人拉开距离。
韩绍真摇摇头,无奈笑道:“我知道你这孩子在想什么。你啊,把大伯想得太不堪了……”见严况依旧神色冷漠,只是往旁侧又挪了两步并不应声,韩绍真尴尬轻咳两声又道:“老夫的确有派人跟着你与凝儿,但那也是不放心你们的安危……谁知遇上唐门这等硬茬,老夫手底下最优秀的那批暗卫都折损了大半。”
“嗯。”
严况应了一声,表面毫无波澜,实则内心颇有动容。前些日子初入平乐县城时他们四人便在酒楼被那唐渺带人伏击过一回,随后又被追杀,误打误撞跌入了堆满死人的巷子,又在那里拾到了韩绍真的令牌。
彼时严况还以为是韩绍真要彻底舍弃自己这颗失控的棋子,恩情亲情利用排布,多年来两人之间的情感虽然复杂,可若韩绍真也想要自己的命,严况仍旧免不了要寒心。
好在他没真正盼着自己去死。
韩绍真见严况神色有所缓和,立即又道:“你总认为我利用你,把你当棋子儿不当骨肉。可我这一把老骨头这大老远的跑来这穷乡僻壤,难道不是为了你?咳,好……就算我也有找你商量三王爷那事儿的意愿,可我为何不找他人商量?在我心里,只有你是我的信得过的……”
“此事你想怎么办。”严况微微回身侧目,正对上韩绍真热切期盼的目光,他下意识避开,韩绍真却又锲而不舍绕到他眼前来。
“况儿……你明白的。”韩绍真一把扣住严况手腕叹道:“我做个这个官,起初只是为了你和你母亲……不为别的。今日我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正如何彦舟那老家伙所言,我此刻脚下是万丈深渊,我若回头,我若站不稳,只会摔得粉身碎骨。”
言及此,韩绍真倏然神色一沉,骤然认真道:“我已不想再贪求什么荣耀富贵,我只要稳在这个位子上,所以……”
“我不允这王朝……再生出任何变数。”
第104章 迷雾重重
四下灯光昏暗幽香阵阵,熏得本就曾长期神志不清的程如清更加昏沉,过往混乱交错的记忆,此刻她更难理清,只觉自己仿佛是靠在什么人怀里。
那人还正在耳边轻唤着她小名:“清儿……清儿醒醒……”
是了,只有那个人会这样叫自己。程如清如是想着,脑中骤然闪过一丝清明,继而勉强挑起发皱的眼睑。
“你可算醒了……!”见对方总算睁眼,程如一才松了口气,却又想起先前程如清是重伤才醒便迷晕掳走,不免忧心,连忙搂着她拍拍脸又小心翼翼的捏捏手道:“你还认得我吗?身上还疼吗……”
“哥……”程如清眨了眨眼:“怎么回事……”她只能清楚记得,自己刚和阔别多年的兄长重逢,还没说几句话,便再度失了意识。
程如一叹了口气,心道或许自己当真是个天煞孤星,这才与妹妹相认便累得她一块被抓来这铜墙铁壁的唐门。又想说自己恐怕为官也是一样,做何彦舟的门生,何彦舟便被罢相还乡,跟袁善其一起做事,袁善其便输得一败涂地,就连自己曾任职的枫州府,最后也是无人生还,还当真是遇神克神,遇鬼克鬼。
仿佛唯有严况那个死脸阎王命够硬,跟自己对着相克,当真是天生一对……
程如清见兄长叹气不语,却又好似嘴角微微上挑,不由心下更加疑惑,伸出手去戳戳程如一侧脸唤道:“哥?”
程如一这才回过神道:“此地是蜀中唐门,我们是被迷晕带来的。不过清儿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说罢,程如一打量了四周一圈,压低声音又道:“从现在起,若非是我单独与你讲的话,一句也不能信……我编了一堆故事骗他们,才保住小命,你千万要配合我,明白吗?”
程如清人还发懵,但还是连连点头。
程如一稍稍放下心来,扶着程如清靠在床头软枕上,转身去桌上端来一碗白粥小声念叨着:“刚送来没多久,你醒的正是时候,来,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呐。”
程如清乖巧安静得像只兔子,程如一喂一口吃一口,但就在快吃完时——啪嗒啪嗒,几滴眼泪滚落到瓷碗里,冲淡了碗底的白粥。
程如一愣了愣,连忙放下粥碗去找帕子汗巾什么的,却被程如清勾住了手指。
“你说此地是唐门,我想起阿珠了。”程如清自己笨拙的抹了抹眼泪,程如一看得心疼,伸手将人揽入怀里轻轻拍抚着后背。
“哥……”程如清哽咽着在他耳边小声道:“是我没用,我救不了阿珠,还要连累你跟我一起受困。”
程如一还没反应过来,却闻程如清继续小声却严肃道:“哥,别动,我有话与你说。”
“……?”
程如一有些意外,却还是保持着姿势一动未动,只闻程如清继续道:“我昏迷时有人来过,我那时头晕听得也不真切,只听他们说起什么……账本、大人、朝廷,还有上面……”
“还有,现在,也有人在盯着我们……我这些年来,神志不清,但感受上却似乎比寻常人强些……门外、窗后、就连脚下,我都能感觉到有人在呼吸……”
程如清的一番话听得程如一脊背发凉。他本以为编瞎话暂时稳住了唐惊弦,也大致记下了这屋子附近的建筑地形,等程如清一醒就找机会带她逃走,却万万想不到光是这个屋子他们就难以离开。
“清儿别怕,总会有办法。”
程如一继续拍抚着她后背,却脑中灵光一闪,连忙低声问道:“清儿,你知不知晓檀珠究竟为何要杀何家满门?她是唐门刺客,如今我们又被抓来唐门,其中必有些关联。”
程如清被这么一问才想起来:“账本……哥,账本!”
程如一愣道,心底隐隐觉得这条线索十分重要,立即追问道:“什么账本?!”
程如清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些,努力拼凑搜查脑海里全部有关“账本”的信息,半晌才结巴道:“账本是……何俊勇的一个账本……阿珠的任务,就是拿到这个账本。”
程如一又道:“是有关什么的账本?”
程如清思索道:“不知道……我那几年过得无知无觉,也不知何俊勇他,到底在做些什么生意。只知道他的钱,似乎越来越多……还有,还有那个姓何的老相公……”
何彦舟?!最近的冲击太大,凭空出现的变数太多,以至于程如一都快忘了那行为反常出现在这穷乡僻壤的何彦舟。
脑海中闪过往日受难情景,程如清皱紧了眉头神色痛苦道:“那何老相公,我见过他……不止是在公堂上,在牢里,他让人逼问我账本下落……还有,还有……”
还有……
她曾躺在何家门前的大树下,睡在一片泥泞里。门前每日人来人往,她清醒的时候太过无聊,就会靠在树下数来往的人,人们都当她是疯子傻子,自是没人多看她一眼。
所以理会过她的人,她都印象深刻,除了檀珠还有一个人。
那天,一名须发皆白穿着得体的老者,皂靴缓步路过她眼下却又折返回来,命下属抬起她的脸,用一种悲悯却又鄙夷的复杂神色打量了她一眼,随即淡淡道了一句——
“这就是他的妹妹啊。”
“饿死本衙内了!怎么还不来人啊!”
韩凝翘着二郎腿,躺在茶棚外的摇椅上不高兴的直嚷嚷:“你们几个,快去给本衙内弄点吃的!”
他身侧的一名韩家护卫正色道:“禀衙内,没有相爷的吩咐,我等不能随意走动。”
眼见要求被驳回,其他护卫也皆是无动于衷的模样,韩凝更不乐意了,刚想再闹一会儿,却闻茶棚里传来韩绍真一声怒喝:“再胡搅蛮缠的给你老子添乱,就滚回上京去!”
韩凝立即慌了神,从摇椅上跳下来垂着头跑进茶棚:“爹,爹,我错了……孩儿知错了,只是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见唐门的人带大嫂他们来换,我担心啊……”
“滚一边儿玩去……”韩绍真一副嫌弃又无可奈何的神色,韩凝不敢再多嘴,只好乖乖站到严况身后去。
严况也等的有些心焦,略有些不耐神色,而一旁的凳子被五花大绑的唐渺看起来倒是丝毫不慌张,还有心情打趣道:“喂,那小衙内,你个做小叔子的,怎得那么关心嫂子?”
严况听了只觉得头疼无比,瞪了一眼正准备回话的韩凝,谁知一旁的林江月却接过话来道:“阿渺你别乱说话,程先生跟衙内之间没什么的。”
韩凝闻言立即点头称是,韩绍真欲言又止,满脸一副“年轻人的事老夫不懂”的沧桑感,唐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道:“什么?!你嫂子是……”
“行了。”严况实在听不下去出言打断,自己本就心急,听了这些对话,心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根本听不进半句,但是……
“但是衙内说得对。”严况抬眼冷冷打量着唐渺的脸,吓的对方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严况盯着唐渺语气质问道:“唐渺是唐惊弦独子,他若有难,唐惊弦便是倾整个唐门上下,也会来救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唐渺反瞪着严况道:“你们一会儿乱认亲,一会儿又吓唬人,是在给我表演变脸吗?”
林江月还是笃信眼前人就是唐渺,连忙打圆场道:“阿渺,你别这么跟师兄说话,你不知道师兄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况且他也是心急……”
“都说了我不认识你们!”唐渺不耐烦地打断道:“我爹也一定会来救我!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他怎么可能不救我?”
“你不认识我们……”严况冷笑一声摇头:“你若不认识我们,你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唐渺!”
这一句也戳活了林江月心里的疑点,唐渺也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辩解,神色凝重的垂下了眸子,半晌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认不认得你们……”
此言一出,林江月立即激动起来:“你想起什么了?”
唐渺摇头,却支吾道:“虽然说了你们可能也不信,但我的确……没有十三岁之前的记忆。”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唐门的人都知道,我十三岁前根本不在唐门,可是谁也不肯告诉我,那十三年我究竟在哪里……或许是他们也不知道吧。”
严况倏然心尖一颤,原本冰冷质疑的神色竟顿时缓和下来,他看着那唐渺正缓缓抬起头来,怯怯看了自己一眼,又认真的看向了林江月,似乎他是真想记起点儿什么,却还是摇了摇头。
“我爹只说我十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没了记忆……我没骗你们,唐门的兄弟姐妹都知道。”唐渺说罢,茶棚外吹来日下渐凉的风,吹得他也开始有些心急了。
爹怎么会真的不来救自己呢?他再度摇摇头,试图坚定信念不受干扰,但过了许久,直到金乌西坠,仍不是不见半个唐门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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