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鹤过来之前,我拉住他的袖子,小声道:
“傅匀,这次陪陪我吧。”
我恳求道:“……陪我一次好不好?”
良久,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秒,也可能是好几分钟,他嗯了一声。
.
李鹤带我和傅匀到了县城里随处可见的街边餐馆,临近中午,人不算很多。他包了一个包间。
容得下十来人的大桌此刻堪堪坐了我们三个,李鹤刚开始点菜有些畏手畏脚,自己不敢点,而是把菜单推到我和傅匀手边。
我暗中戳了戳傅匀,希望他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早说过,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境下,我和傅匀或许能成为商业场上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他很自然地替我拿过了菜单,从不多说。
服务员来取菜单时,傅匀借着要去洗手间跟服务员一起出去了。
出门前他朝我笑了一下,很浅的一个笑容,几乎只是唇角勾了一下,但我还是觉得他是在给我打气。
于是我也朝他笑,希望他能放心。
傅匀走之后李鹤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
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手上殷勤地给我的杯子里倒了酒,随后又想起来我现在受伤不能喝,又把酒杯换到了自己面前,给我倒了杯橙汁。
李鹤说:“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如今竟然和一个Alpha在一起了……他看上去对你真好。”他说着说着抿了两口酒,有些被呛到,“咳咳咳——我真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遇见你。”
然后说了几秒之后,他的语气就渐渐低沉了下来,带着些许悲伤之后的淡然,“今天是……双双带你们过来的吧?我在门口看见她和你们说话了。”
我点点头说:“小姑娘说,不能太刻意,让我们在她进屋后十分钟再敲门。”我学着李鹤的模样抿了口橙汁。
李鹤露出了一个就知道是这样的无奈表情,“双双一直都很聪明,有些时候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比大人还好。”
“他们没有读书吗?”
李鹤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抱歉地看了我一眼,“五个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龄,之前也送去上过学,可能是我太久没有接触学校,竟然没有想到学费之外还多出那么多费用……”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有些悲伤,“我说这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负责任,把他们养大,却没能给他们好的生活。”
“政府呢?”
李鹤笑了笑,说:“能帮到的也只是凤毛棱角,有些看不到的谁又能帮呢。”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面前的圆桌上只放了一瓶便宜的白酒,和一瓶廉价的勾兑橙汁。李鹤很快喝完了小半杯 ,又倒了小半杯。
酒精的缘故,他的话开始有些多了,菜还没上来。
他说:“你肯定想问我很多事,我知道的。”
他笑了笑又说:“我觉得你肯定还想问双双的事。”
我依旧没有说话。
李鹤自顾自说起来,“十二年前,殷柳的事,我很抱歉。高考结束后我母亲的病更严重了,我最终放弃了上大学。母亲去世后我有到处找过殷柳,乔浅……这么多年,一到晚上闭上眼睛我就会想起那天……混乱成一片,有一种说法叫什么来着……灯光摇晃,色彩眩晕成一片,怎么偏偏是殷柳呢。
“我不读书后去了很多城市,打了很多工,在第二年巧合又遇见了她,像是兜兜转转要赎罪一样。那个时候她竟然也在那家餐馆当服务员,我第一眼还没认出她,脸色很差,头发剪短,好像比之前瘦了好多。反倒是下班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说着说着李鹤像是醉了一样,我没拿桌上的纸,从包里掏了一张递给他。
李鹤愣了愣,冲我抱歉地笑了笑。
他继续说,声音有些哽咽:“她还笑着跟我打招呼,问她走之后班级里的情况,问那些人后来对她的评价。她说警察那之后没有再联系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父母在中间掺和了一脚还是那群人权势滔天……最后她问我,你怎么样。”
我的心脏漏了一拍。
“我跟殷柳说,乔浅过得还算好啊,成绩特别棒,后来上了好大学……是读的物理专业吧?”
我点点头。
李鹤也点点头,像是自己的说法和记忆都被印证一般,“殷柳那个时候哭了,除了我妈,我第一次见一个女孩子在我面前哭得那么伤心,还是一个Omega,大家都说该保护的那类人。我想安慰她,到头来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也许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我在那座城市暂时稳定下来,和殷柳的关系好了一些,我们经常会联系,虽然不是很频繁,但她很多次都在问我关于你的事。也许是一个地方出去的人总会有些惺惺相惜,我们工作上相互照顾,我知道的事情也都告诉她。那年夏天,我常常见她穿长袖,以为是omega的习惯,后来才知道那是她为了遮alpha酗酒赌博后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也是在那个夏天,我见到了她的女儿,才八个月。”
李鹤的声音更加伤心了,呜咽声逐渐变大,他一度失声,将手拿起来捂在脸上,镜片上尽是白色水雾。
那些事我没经历过,听别人的叙述是一件很奇怪的体验。
我的身体有一种极其想和李鹤抱头痛哭的冲动,大脑的情绪反应机制又像是被什么压着,迟迟未能下达指令。
“我无数次觉得我是罪人,如果不是当年……不是当年我在那个酒吧工作,我要是不那么反抗,我要是家里的情况能稍微好一点点,你也不会……她也不会……”
我的声音有些哑,手止不住地颤抖,我问李鹤:“当年,十二年前,到底是为什么,李鹤,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殷柳到那儿?”
他抬起头用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疲惫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个苦笑,哭腔掩饰不住:
“乔浅,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意外,你会信我吗?”
李鹤说,那天酒吧里的环境实在太混乱,他被人打了眼睛看不清东西,脑袋也晕。
他说他听到了酒瓶炸裂的声音,也听到了我的叫声。他原本想过来帮我的,可是还没接近便被人拂开,头又撞到了桌子上。
那种锥心的痛他至今在深夜的时候仍会想起。
冷静下来的李鹤想到了要叫人过来,可那时他的嗓子已经几乎不能发出声音了。
视线模糊之中,他颤抖着手,背着所有人在手机上翻着联系方式,差点被人发现,在那人靠近他之前,被紧张支配着拨出了一个号码。
不巧,那个人便是殷柳,因为邻居的原因,他们有联系方式。
他听到了殷柳在问他什么事,清冷的声音与酒吧的吵闹格格不入。
李鹤拼尽全力,才挤出了几个字。
“乔浅……额……酒,酒吧……”
“喂?喂?怎么了?他喝醉了吗?”
李鹤的电话被人挂断,随后玻璃声又清晰地响起。
再之后,他失去了所有感官知觉。
李鹤将脸深深地埋进手心,说:“我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拿着我的手机联系了殷柳,将她骗了过来。
“我醒来的时候,酒吧里混乱极了,有警察有医生,各种脚步声,我坐在角落里,看不清这一切。对不起乔浅,真的很抱歉,我以为十几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到你的可能,可是今天又见到了。”
我有些失神,将橙汁喝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殷柳是怎么死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酒吧那天,殷柳退学那天,车站那天……无数无数的场景像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在我脑海里迅速闪过。
李鹤说的后来遇见殷柳的摸样我完全想象不出来。
我只记得,她离开的时候,长发齐肩,身上掩不住的清冷气质,泪痣隐藏在银镜之下,眉眼微微上挑,本该是能有美好人生的样子。
我想象不出来。
想象不出来她后来受苦的样子。
心里的酸涩一点点扩散,那种痛苦是后知后觉的,比在警局突然知道殷柳离世的消息痛苦百倍。
我原以为我只要不去想,不去思考,不去在意这一切,所有的东西就能按照我想象的模样发展。
变化自然而然就会产生。
可是我错了。
“十二月,殷柳跟我说想离开,我们计划好了一切,带着她的孩子,结果却被饭店的人告诉了她的Alpha……他的Alpha好像认错了我的性别,我们爆发了很大的冲突,殷柳一个人将这一切拦了下来。
“三天后,当地警局就传来湖边发现尸体,需要认领的消息,是我去认领的……”李鹤几乎失声,头低到几乎看不见,肩胛骨不断颤抖着,回忆这一切无疑是再次撕开伤口,“我疯了一样找她的孩子,后来知道孩子被警局送回她的养父母那儿。我马不停蹄赶回了这个县城,在发现那对养父母对双双家暴之后,把孩子抢到了自己身边……”
作者有话说:
殷柳线还剩一章~
第63章 要你们陪葬
傅匀回来的时候,我和李鹤都有些醉了,两个人抱在一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眼泪鼻涕糊成一片。
后来清醒了听傅匀说,我当时已经醉到连挂着手臂的绷带都不要了,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挥舞着受伤的手臂,差点当着他和服务员的面跳上桌子。
服务员差点吓到心肌梗塞。
李鹤还在旁边拍案叫绝。
半醉半醒中,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皱了皱眉暂停了往桌子上爬的动作,往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那个人走到了我身边,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我扒拉在桌子上的手拿下来。
我认出他是傅匀,反应了几秒之后傻笑着往他身上扑。
“为什么……为什么出去了这么久?你是不是也在怪我一直没有注意你的感受?”我嘟囔道,脑袋很晕,视线内的一切都变的旋转起来,索性闭上眼睛不再去看。
傅匀刚说了一个字,李鹤就像突然奋起了一样,高举双手坐正身子大呼:“我恨世界!”
我感觉这句话说的很好,于是下一秒推开傅匀,跟着李鹤大喊:“我恨世界!”
酒鬼是见过,大概像我和李鹤这样的实在没见过,服务员犹豫了一下问傅匀:“这位先生,他们……”他有些欲言又止。
虽然感官不算很清晰,但我仍听见傅匀叹了口气,“这里交给我就好了,刚刚打包好的那些东西直接送到我给的地址处,另外,”傅匀顿了顿,他又握住我随意挥舞的手拉下来,“帮忙叫两辆出租车吧,费用我会一次结清。”
李鹤还在嘟囔:“我真的恨死……恨死这个世界了,恨好多人……可是我舍不得双双,三三,小四……小五,六六和小七……”
我靠在傅匀身上一边笑一边哭,还一边冲李鹤挥手,事实上事后回想,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在说什么。
“我也,老早就想找面墙撞上去了……可我还是舍不得……”
.
傅匀背着我走在路上,一个小时前在饭店厕所吐了一遭,缓了一阵,又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清醒了不少。
胃有一点点痛。
但我仍绷着一张脸不说话,手臂也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刺痛。
“清醒了就不说话了?刚刚不是还要爬桌子?”他轻笑。
“你干嘛不阻止我?我还跟着李鹤一起大叫,好像还怂恿他继续大叫来着……”我将头埋进傅匀的肩膀处叹了口气,实在是不堪。
“我怎么没阻止,但某位乔先生一下子拍开我的手,还说我凭什么管你。”
我对于这段只有隐约的记忆,但仍旧无法阻止我渐渐烫起来的脸颊。
大冬天的,体温有点过于高了!
“……对不起啊。”
“没关系乔浅。”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又跟傅匀说:“傅匀,我的手有点痛,左手。其实右手也有一点点。”声音很小,大概只有他能听见。
傅匀笑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颠了我几下,让我不得不贴他贴得更紧了一些。
“现在知道痛了?刚刚还喝酒,动过去动过来,拍我,都压不住你。”
我贴在他耳边小声抱歉:“抱歉……”
傅匀很吃这一套,我一偏头就能看见他近乎完美的侧脸。
他应该注意到了我在偷看他,总之在笑,梳理好的头发变得散乱也没去管。
看上去年轻不少,又戴着眼镜,有点像出社会不久的大学生。
“跟我道歉干什么?”
“不知道,只觉得对不起你,很多方面。”
“如果你说的是,回来之后顾着弟弟,顾着你以前的同学,但就是不顾我的话,乔浅,你确实对不起我。”
他这话一说,我更羞愧且心虚了。关键是傅总说的太有理,我回想了一下从昨天回来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我的关注点确实都在别的地方,这一点无法反驳,也无法改变。
傅匀现在作为我的男朋友,是有些被我忽视了。
“但是不用说对不起,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情,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不是吗?”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我努力动了动左手,疼痛在慢慢退散,即便存在感还是很强烈。
我不知道傅匀沉默了多久,只记得那天他回答我的时候,街上人不多,风还很大,我差一点就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了。
“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对你好也是,但这些都是我该思考的事情,你只用知道你值得。”
黎小梨也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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