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烛侧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扶专注的神色。那琴音哀而不伤,悲而不戚,只流淌着几缕离情别绪。像是飞旋在空中的枯叶,无根无蒂,最终飘荡至湖面,无声无息。
这几天,他不停地在想今后沈扶若是走了,他该怎么办。自古以来,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他起初并不相信。只是如今,他却不得不相信了。想到这里,段明烛自嘲一笑。谁能料到,不过二十岁出头的他,就要当一个孤家寡人了呢。
若是可以,他多想强行将沈扶留下。哪怕是革去他的官职,将他软禁在养心殿里锁起来,让他哪里都去不了。就像当初,他刚从诏狱中把他救出来那样。
耳边的琴声愈来愈幽远,离别的愁绪引人潸然泪下。段明烛心里实在难受,枕头都被他洇了一小块泪渍。
不知不觉间,沈扶已经抚了一个时辰的琴。等到段明烛的低烧退下去的时候,只见他已经睡着了。沈扶望着他熟睡的模样,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养心殿。
***
吏部的调任文书大概就快下来了,可却一直没有物色到新的翰林院掌院学士。
次日午后,沈扶正准备先将手头的公务交接给两名侍读学士,恰在此时,一个养心殿的宫女突然来了翰林院,十分焦急的模样。
“沈大人,陛下又发起高烧来了,比昨日更严重,您快去看看吧。”
沈扶面色一变,头也不回地向养心殿走去。
第86章 欺暗室(一)
走在前往养心殿的路上,沈扶一阵压制不住的心悸,仿佛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实在是太担心段明烛的身体了。
去年因林靖瑶过世,段明烛曾经高烧反复过整整半个月。在那期间,沈扶始终悬着一颗心放不下来。后来即使病好了,段明烛也一直嗜睡且精神不济,养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有了起色。
沈扶实在不愿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守在殿外的侍卫向他抱拳行了一礼。沈扶走进西暖阁,隔着屏风,看到御医正在为其诊脉,他不便上前打搅,于是静静地候在了屏风外。
一炷香之后,御医已经诊完了脉,到一旁去开方子。沈扶本想问问御医陛下病情如何,屏风里面却传来声音。
“是先生来了吗?”
沈扶顿足,敛眸行了一揖礼:“微臣见过陛下。”
段明烛:“先生上前来。”
沈扶走进屏风,果然瞧见段明烛躺在榻上,额头上还覆着退烧用的湿帕,他不由心尖一紧。
沈扶望着他的病容,低声问:“陛下昨日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段明烛半阖着眸,看上去十分精神不济:“我也不知为何……先生,我好难受。”
沈扶轻叹,坐到了床边的兀凳上:“陛下的医术本就在几位御医之上,难道陛下都不知病因么?”
段明烛轻声说:“医不自治。先生要我如何给自己治病呢?”
沈扶这下无言以对了,他想起前日段明烛在府外淋了两个时辰的雨,不禁心下一阵自责。
段明烛看出了他心中想法,他到底不愿沈扶过于担忧,于是出言安慰道:“不过也并不严重的,没什么大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是先生愿意留下来,想必我也会好的更快些。”
听到这话,沈扶轻叹:“陛下现在不要想这些事情,安心养病才是。”
他在病中,这样沈扶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离京的。
段明烛又说:“我若是一直好不起来,会耽误先生调任吗?”
沈扶的目光微微一滞,没有说话。
段明烛垂下眼帘:“若非先生执意离开,我是不会生病的。”
“……是臣的错。”
“那先生别走,好不好?”段明烛的手从被子里钻出来,握住沈扶的手腕,小声道。“母妃临终时,先生曾经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会好好辅佐我,不会不要我的。”
沈扶本能般想收回手,却又觉段明烛的手心因发烧而滚烫,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臣不敢。臣即便到了地方上,依旧会忠于陛下。”
“可是我想要先生在我身边……”说到这里,段明烛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咬了咬唇,眼尾都染了红。因在病中,此时的他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沈扶望着他的眼睛,一时哑然。
那日夜晚,段明烛喝得烂醉,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乞求他的垂怜。而他就是因为这个眼神而下意识退让,却犯下大错。
想到这里,沈扶强行将手抽离出来,站起身行了一揖。
“陛下还是安心养病,臣不搅扰陛下休息了。”
“先生!”段明烛瞧着他要走,连忙喊了一句。
沈扶闻言,止住步伐。
“你来看我,真的只是看一眼就走吗?”段明烛看着他,声音里满是失落,眼尾微微泛着红,“先生就只关心我的身体,或者说,只要我还活着就放心了,对吗?”
沈扶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毕竟,先前段明烛连续一个月高烧反复,虽然最终痊愈了,也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可是现在想起来,沈扶至今还有些后怕。
而这一次,他确实是担心以前的事情再发生,无论如何,不亲眼看到段明烛好起来,他根本无法彻底放心。
但是,到了段明烛的眼中,却成了他沈扶只关心他的身体。
沈扶想解释,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恰在此时,御医开完了方子,正要告退。被这么一打断,沈扶恰好有了理由不回答方才这个问题了。
于是,沈扶转而去询问御医陛下现在的状况,为何高烧又反复。
赵德林拱了拱手,思虑片刻恭敬回答道:“陛下此次是淋雨受寒导致的高烧,昨日已经退烧了,许是药效过去,便又烧了起来。沈大人无需担忧,微臣为陛下换几味药。”
沈扶也无可奈何,只得微微颔首:“有劳御医了。”
御医拎着药箱离开了,沈扶坐回床畔,段明烛也抬着眸,看着他。
“臣答应陛下,在陛下痊愈之前不会走。但是陛下也要答应臣,尽快好起来。可好?”
段明烛抿了抿唇,还是点了点头。
沈扶这才放下心来。
“那先生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会的。”
“多谢先生。”段明烛诚恳地看着他。
“……”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一刻钟过后,沈扶准备离开养心殿。段明烛顾念着他还要回翰林院,最终还是放他离开了。
御医和沈扶一前一后离开养心殿,只是他们前脚刚走,韩卓后脚就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然后呈给段明烛。仔细看去,他的神色似乎有几分惴惴不安。
沈扶走后,段明烛那副我见犹怜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寡淡的面容。他望了眼那碗黑漆漆的药,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子,倚靠在床头,伸手欲接那碗药。
韩卓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段明烛的手微微一顿,他冷冷地看着韩卓,道:“作甚?”
韩卓有些踟蹰,不禁面露难色:“……主子真的要喝吗?这药伤身啊。”
段明烛斜睨他一眼,端来那碗药,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苦味。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仰头将那碗药全部喝下,连药渣都一滴不剩,随后才将空碗递回给韩卓。
“你怕什么?”段明烛淡淡道。“方子是朕开的,朕难道没有分寸?”
“是,是……”韩卓连忙答应着,再不敢多言。
“你走罢。朕要歇着了。”
韩卓应下,刚要转身,却又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站住。”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再说一遍,这件事情,务必要保密。不要跟先生说什么朕没有吩咐过你的话。”
“是,奴才记下了……”韩卓忙答应道。
段明烛不再说话,他现在还发着烧,懒得再多言。喝完药之后,一阵疲惫涌来,他给自己盖了盖被子,翻个身换了个姿势,面朝里侧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
一夜过去,次日清晨,众官员前往奉天殿上早朝。文武百官分别立于殿前两列,然而却始终没有等到皇帝升御座。
又等了一刻钟,只见缇行厂掌印太监韩卓走上殿,高声道,因陛下身体抱恙,今日早朝取消。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议论纷纷,最终离开了奉天殿。
沈扶本以为他昨日退了烧就没什么事了。却不想又是这样的结果。等到百官离开大殿,他走上前去,低声问韩卓:“陛下究竟是怎么了?他昨晚不是刚退了烧吗?”
韩卓面容一滞,摇了摇头,又长叹一口气:“奴才也实在不知,今晨本来想去为主子更衣,却发现主子怎么叫都叫不醒,方才发现他又烧起来了。昨日高烧,主子尚且清醒,今日却已经烧得人事不知了。奴才吓坏了,赶忙去唤御医前来,只怕这会儿御医还在诊治呢。”
沈扶闻言,顿时心都纠起来了。
他顾不了别的,赶忙跟随韩卓来了西暖阁,只见段明烛紧闭着眼睛,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鬓角冒汗,双颊泛着红,看上去十分难耐的模样。
看到他这幅样子,沈扶顿时心痛难忍。
到了此时,他突然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他宁愿生病的是自己,也不愿段明烛忍受这样的折磨。沈扶闭了闭眸,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陛下……”沈扶轻唤一声,可是昏迷当中的段明烛什么都听不见。
“陛下这般,让臣如何放心得下……”沈扶握着他的手微微打着颤,到现在他才知晓,原来不知不觉间,段明烛于他而言,已经如此重要。自从十多年前离开沈家,他的身边已经没什么亲人了,而到了如今,段明烛竟然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可以克制自己对他的情欲,可以恪守本分,绝不逾矩,但他无法看着他病痛缠身,而他却无能为力。更甚至,段明烛这次高烧不退还是他沈扶一手造成的。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无比愧疚。
寝卧外间,四名御医正在商讨陛下的病情。调整好情绪,沈扶走上前去询问了几句,几个御医也实在无可奈何,最后决定为陛下施针治疗。
御医们也十分奇怪,不过就是淋雨导致的风寒,已经用过药了,为何会数日高烧不退呢?
沈扶心下起疑,去年段明烛高烧反复,是因为孝贤皇后过世,他急痛攻心导致忧愁思虑过多,情志过极。难道这一次,只是因为沈扶提出想离开京城,下放地方,段明烛因此而难过,导致高烧不退?
若当真如此,只怕这件事会很棘手。
段明烛喜欢他,同时也太过于依赖他。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沈扶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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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第87章 欺暗室(二)
酉时一刻,天边已是金乌西坠,晚霞满天。散值之后,楚酌和几个同僚从兵部衙门走了出来,靖安侯府的轿夫已经在外面等候了。
恰在此时,一匹棕色的马从街头颠着蹄跑过来,楚酌抬眸一看,骑在马上的人身姿高挑,束着高高的马尾,一身轻甲十分利落。
楚酌走上前去,抬头看着马上的人,莞尔一笑,目光柔和:“殿下怎么来了?”
段云岫下了马,握着缰绳走到他面前:“刚从军营回来,想着你还没散值,于是过来瞧瞧。”
“大人好福气啊,长公主殿下但凡有暇就亲自来接您回府,依下官看,日后您连轿夫都不必请了。”一名兵部的官员出言打趣道,随后身边的几个同僚便开始随声附和。
楚酌脾气好,只要不遇上特别过分的事,兵部的人鲜少能看到他们堂官生气的模样。所以瞧见段云岫亲自来接他,忍不住打趣一句。
果然,楚酌只是笑笑,没有回话。
然而,段云岫却瞧不惯这群人这般欺负他,她拽着缰绳扬了扬下颌:“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叫什么名字?”
那名官员顿时不敢说话了,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他们敢开楚酌的玩笑,却不代表敢得罪这位长公主,于是赶忙拱手行了一礼,躲得远远的。
见你几个官员各自散去,段云岫也懒得计较了。她牵着马,与楚酌并排着走在长安街上,轿夫抬着轿子跟在后面。
“几位同僚与我开玩笑罢了,公主何必当真?”楚酌轻声道。
“我也没做什么啊,问问他们的名字罢了,又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段云岫十分有理。
楚酌轻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自两人成亲,已半月有余。段云岫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女子,她有官职和爵位在身,平日里还得去军营练兵,抛头露面在所难免。楚酌也从不曾将她当成闺阁女子,是以长此以往,兵部的人时不时就能亲眼见到段云岫,私下里甚至悄悄凑一起议论,尚书大人能否驾驭得了这位夫人。
这些事情楚酌都知晓,只是他向来大度,也知这些人不过是开玩笑,所以从来不曾计较。
“我听闻,陛下今早没有上朝?他怎么了?”段云岫问道。
提起此事,楚酌神色不由稍稍一暗:“陛下前几日染了风寒,昨天虽然已经退烧,但是今晨又烧了起来。圣体抱恙,不得不免朝。”
“竟有此事?”段云岫微微起疑。
武将通常是没有那么容易生病的,尤其是在北境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待惯了的。段明烛不过淋了一场雨,即便是染上风寒,应该也不至于反复高烧。
“御医怎么说?”段云岫又问。
楚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
段云岫见状,转而望向天边的云霞。她思索着段明烛的病情,道:“若不然我现在进宫一趟看看他,明日我还要去军营,就没时间去看他了。”
“这个时辰,陛下应该已经用过药歇下了。”楚酌思忖道。“殿下不必心焦,不如明日我进宫去探望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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