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如其来的一句,把大伙都听愣了。
莫非笑着问他:“清潭哥如何说我不爱吃高粱呢?”
村长家的仨兄弟,年龄与他最接近的是莫清潭,可接触最少的,也是莫清潭。
自己从未说过不爱吃高粱,那莫清潭为何这样说?
“你听哪个说的?我都不知诶!”莫清澄更好奇,这傻子弟弟比自己还了解莫非?
莫清潭见大伙好似质疑地看着自己,于是晃头思索片刻,斩钉截铁地说:“戚家婶子说的!那年也是割稻,她在刘婶子家门口,说‘那小子嫌高粱饭不好吃,把锅都打翻了,如今连人带镰刀不知去哪儿耍了,我借把镰刀,不然他爹一个人要做死在田里’。我在旁边等着牛拉屎呢,听得很清楚,她就是说小非不爱吃高粱。”
莫非还在莫丰收家,那最少是九年前了,那时清潭也有十二三岁,他憨是够憨,反话当成正话听是有可能,但却不会胡乱编话说。
兰婶拍拍他,小声骂着:“呆子!她胡说的,就你当了真。”
莫清潭皱起眉:“当时许多人听到了,都说小非不该挑剔,并不是只有我当了真的。她乱说?真是......”
村长家几人都是无语,既恼怒戚染花又忧莫非伤心。
冬冬担忧地靠近莫非,摸摸他后背,继母不慈,小小年纪的他,不知吃了多少亏。
莫非却笑起来:“原来当初她就是这样到处编排我的。难怪小时候,村里人总说我什么霸道,什么懒馋了。”
他拿起扇子在冬冬边上扑棱扇着,说:“我晓得清潭哥说的是什么事了,说起来,真是吃了她们的大亏。”
他既愿意细说,大伙更愿意听,个个认真等着。
“那天割稻,早上鸡都没叫,我就下田了,莫丰收也在,两个人割到大上午。莫大宝送饭来,只带了一大碗高粱杂饭,他说戚染花叫我回去吃,也好让我路脚上歇歇。”
“其实我晓得没那么好的事,可实在太饿了......头天晚上就没吃到东西,做了大半天活,地里的蚂蚱都被我嚼了好几只。哎,还是年纪太小,想着也许真有吃的呢,哪怕是涮锅水。于是一路捂着肚子跑回去......后来,我就上山找吃的去了,不然真要饿死。”
当中他没说的,大伙能猜得到,必是空锅冷灶,根本没人给他留饭。
那娘儿俩,要人干活,不给吃喝,已经够缺德了,还要这样戏耍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回头却黑了心去编排人家!
冬冬紧紧抓着莫非的胳膊,把脸帖了上去,眼泪瞬间浸湿了莫非的单衣。若不是在村长家里,他定要把莫非搂在怀里,好生安慰。
兰婶难受得直拍大腿,无比懊恼当初没有伸手,让莫非受了那么大的罪。
莫村长抖着嘴唇,气息微弱:“哪个想得到,这妇人是猪油蒙了心啊!好好的娃儿,你把两碗饭吃,还不死心塌地地做活?她这样......也不知图什么!”
兄弟几个拳头捏得紧紧,他们当初能看得到的莫非受的苦,原来还只是表面浅浅一层而已。
戚染花不止一次在村里嚷过,什么莫非不服管教,不爱做活,挑嘴爱闹。
村里人也看过几回莫非与她顶撞吵闹,就信了她的说辞,只当莫非真是性子霸道,吃不得苦,一点小事都不依不饶。
哪里知道他背后吃了这么多亏。
莫清萍直摆头:“丰收叔真是差劲,这些事不管他知不知道,都是枉为人父!”
是的,戚染花的所作所为,离不脱莫丰收的默许,何况他是莫非的生父,罪魁祸首就是他。
“都是古事儿了,我早已丢之脑后。如今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隔了这么多年,更是不再放在心上。大伙也不必多想,再提他们,反倒是自寻烦恼。”
莫清萍点头不止,莫非的坚韧和大气,正是他最为佩服的。
几人喝茶的喝茶,打扇的打扇,话题重新回到目前人人都有的烦恼上——又有十几天没下雨了。
莫非趁机说:“莫叔,家里快割稻了吧。我到时来帮上两天,让您轻快些。”
村长忙说:“不用你来,家里这许多人。”
莫清萍猜测莫非的田地少,二人要想日子无忧,必定是在别处有找补的。虽不曾听莫非说起,但见他隔三差五往山外跑,必是地里闲了出去做零工。
他也开口拒绝:“心意我们领了,万不能耽误你的功夫,我们兄弟几个不睡觉也能把稻搬回家。”
“清萍大哥也见外,耽误我什么?别地还有金子等我去捡不成?这河里的水一天浅过一天,后头还不知道什么光景,趁着还能车点水上来,插稻也好,种高粱也罢,早弄下去早安心。我不说外话,冬冬不来,就我一个人的。年纪轻轻,帮叔叔婶子出两天力,有什么?”莫非说完看着莫清萍。
提到水,村长背就弯了下去,兰婶抓着茶壶喏喏无言。
莫清萍也看着莫非,婉拒的话都堵在嘴里。
剩下两兄弟,再不管事也蹙起了眉。
第87章
农忙时节就是跟天抢收。早稻已经减产许多,晚稻若是还不顺,下半年全家得喝风。
家里看着人多,如今能做的没几个。
老夫妻年过半百,这几个月为了水,已经去掉半条命。两个媳妇有身子多少得顾虑,小辈又小,家里还有红薯棉花芝麻玉米花生,样样都离不得人。
割稻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清潭还不知能不能好。
大热天忙起来,怕不是还要搭进去几个。
往年几个亲家还能轮流搭手,今年周边几个村跟瓦山村一样,哪家没倒下一、两个的?
大女婿李宝刚也只剩半条命了,还等着他们腾出手去救呢。
早前个月儿,莫清浅就累得没了一滴奶,不到半岁的小儿子天天喝面糊糊,一点小奶膘全退回去了,把兰婶心疼得不行。
莫非拍拍莫清萍的肩:“什么时候割,家里招呼一声,我自带镰刀,清早直接去田里,晚间早点走,饭也不用管我的。”
“胡说!来干活哪能饭不吃的!”兰婶叫起来。
“冬冬在家也要烧,我回去吃。”
“冬冬也来这里吃,几顿饭婶子还管不起么?早上你们一起过来,不必他做什么,和柱子一块耍就行。”
“家里养了几只鸡,山边老鹰多,人得盯着点,有些零碎的活也离不得人,他脚程又慢,功夫都花在路上了。我从畈上回家快的很,婶子不必再说了,往后来吃饭的机会多着呢。”
莫非还是拒绝了村长家的好意。
冬冬若是跟着来,下地他舍不得,可不下地,他一个年轻男子在莫村长家呆着又不自在,还平白惹闲话。
莫清萍听莫非这么说,恐怕他田地也是浇水锄草活儿不少,冬冬是走不开。
他拦住了还要说话的老娘,点点头说:“好罢,不耽误你家里的事,回头你早点下工。既然有你来帮忙,趁早割了,就定在后日吧。先割埂边那块四亩的大田,一家子用命保的,不能耽搁了。径边几亩离河太远,已是那样了......就排后头。”
莫非暗叹,干巴巴说一句:“下一季追上来就好了。”
“看这个月的天时,不敢赌了。他们下季都换成高粱,家里也打算栽晚高粱。”
莫非沉默片刻,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我把家里事收收尾,后头连来两天,能收进来的先收进来。”
后头本是要送菜的,明天提前一天送过去,应该没事。
正事说完,莫非见天色不早该回家了。
他从车上拿下两个甜瓜来。
留到现在就是怕拿出来太早,会被当场切了一起吃掉。甜瓜不过拳头大小,人多根本分不过来,他和冬冬就不吃了。
兰婶再三说不要,莫非直接踮脚放到角屋顶上。
莫村长几人哭笑不得。莫非个子比所有人都高许多,他踮脚能放的地方,他们得搬梯子来。
兰婶无法子,一拍大腿拽住莫非,对莫清萍说:“角头那树上挑几个红些的桃儿摘了......”
莫非一听也哭笑不得,桃子起码要到七月下旬才熟,还有个把月呢,这时候摘哪有什么好的?
乡下人家能吃的果儿本就少得很,摘早了属实是糟蹋,忙说:“婶,莫糟蹋了好果子,等熟了我们再来尝一样的。”
“你们快去摘!”兰婶拽住莫非的胳膊,对儿子们嚷嚷一声,又转回来,向莫非和冬冬说:“什么糟蹋!天落鸟啄了那才是糟蹋。婶没好东西给你们...天热,鸡也不生子......这么久,一大家子十几口,没一个去看看你们,更别说帮你什么......还左一包右一包送东西过来,留饭也不吃,又帮忙做活,吃几个桃儿还说什么?”
兰婶语无伦次,说到后头还有些哽咽,她本就觉得愧对莫非,收他一点好处都难安得很。
村长站一旁,边听老伴说着边点头不止,也帮着劝:“有几个带红早的,该没那么酸了,给,给冬冬尝尝味儿。”
这都搬出了冬冬,又见墙脚边那兄弟仨已经有人上了树,莫非摸摸头,无奈应了好,这才扯回了胳膊,拉着冬冬到树下去看。
可惜确实早了些,几人脖子都仰翻,只找出四个略带点红的,还没鸡子大。
莫非连声制止:“澄子哥,莫摘了莫摘了,有两个尝尝就好,等甜了再吃。清萍大哥你快叫澄子哥下来吧。”
莫清萍喊了弟弟下来,把几个毛桃递给莫非:“再过半个月就好吃了,今年这么旱,结的比往年还多呢,也是怪事。”
“可不就是多子多福么。”冬冬蹦出一句吉祥话,大伙都笑起来。
“托你吉言。回头红了多摘些去,这桃子,个头不大,熟透了甜口得很。”
“到时候核留几个,咱们在屋后也种上几棵。”莫非把桃儿装进去布袋,笑着对冬冬说。
村长听到“屋后”二字,忽地想起莫非的破草棚,赶紧说:“回头稻子打完,新晒的稻草拖几车去,让他们兄弟几个帮你那棚子修补修补,落雨落雪住着没那么遭罪。”
稻草在乡下可是好东西,烧火、垫床、下肥、喂牲口,作用大了去。
莫非的田少,稻草肯定不够用。
莫非“咦”了一声,边上正拍着裤腿的莫清澄脊背一麻,猛感大事不妙!
果然,就听莫非诧异地说:“莫叔,我草棚已经拆了,搭了两间坯屋在住呢,澄子哥没和你们说吗?我娶冬冬之前就盖好了,屋子搭得简单,就没跑来跟你们说。澄子哥晓得的,他还上门看过几回。”
周遭的目光刀子般扎向莫清澄,他感觉身上哪哪透着风,说话都有些漏气了:“哎呀,不是,不是你说不告诉的吗?啊!爹!我打算今天就说的,我忙...我忘记了,哎哟!啊~~哟!!”
莫村长撵着莫清澄满院跑。
兰婶也被这不着调的儿子气着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跟家里人讲,见老伴两只鞋都飞了出去,赶紧帮忙去找趁手的家伙。
莫清萍胸脯起伏,怪道那几天这弟弟时不时发个癫,这么久他都忍住了,确实欠揍,于是背手立在一旁看着。
倒是莫清潭还扶着桃树,呵呵笑着:“有屋好啊,有屋好啊。”
“叔,您别生气了!是我说大伙都忙,一点小事就不要惊动你们的,澄子哥‘肯定’不是故意的!”莫非假意劝着。
为了不耽误莫清澄挨打,他对莫清萍点了个头,连与从厨房跑出来的几人都无意寒暄,就拉着快要憋不住笑的冬冬跑出了院子。
离开村长家老远,两人才“吃吃”笑出声。
冬冬一想到莫清澄大惊失色的模样,就笑得停不下来,莫非属实是有仇当场就报了。
傍晚暑气消退不少,远处田畈里农人许多,趁着凉快耙草浇水,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路边有个干涸的水塘,塘底淤泥晒得发裂。
几个只着腹兜的小童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满身满脸的泥,摸到了一个螺蛳或是小蚌就不会高高举起,引来一片欢呼与艳羡声。
莫非与冬冬看着相视一笑。
他们也曾经历过这样,那时些微的收获,心中都是极为快乐的。
两人驻足看了一会,莫非从布包里挑出一个最好的桃子,仔细擦了擦递过去:“吃吃看,这个红的最多,或许有些甜。”
冬冬对着发红的地方咬了一小口,桃肉梆硬还带着涩,酸得人直打摆。
莫非看着,自己腮帮子也冒水,赶紧拿回来:“不好吃就带回去给鸡啄了,牙酸坏了可不好。”
冬冬口里酸水咽不及,又摇头又点头,委实说不出“我能吃”。
莫非怜爱地笑起来,还要说什么,余光中两个身影走近。
他不再开口,神色如常把咬过的桃子收回布袋。
冬冬却察觉了他脸色有异,于是转过身子,才看到对向走来两个人。
虽未曾正面说过话,他还是立即知道,那是莫丰收和戚染花夫妻。
那两人有气无力拖脚走着,肩上的水桶摇摇晃晃。
下晌看过一场热闹还要下田,可见干旱也让这一家子不好过。
莫丰收也看到了莫非二人,麻木的脸慢慢绷紧板起,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戚染花惯常的讥笑迅速挂上嘴角,唇齿开合间,就见莫非从车架上抽出一根粗棍在手里比划着......
一嘴的话犹犹豫豫,只能挣扎着吞了回去。她不死心望向身前的莫丰收,见他闷头往前走,心里虽不痛快却也无可奈何,扭身跟了上去。
莫非待人走过去后,才将棍子放回车上。
冬冬坐上车架,侧身看着那夫妇远去的背影,心下感慨万分。
莫非身为莫丰收的第一个孩子,还是迟到了五年的儿子,不说疼爱有加,哪怕是爱答不理,别人也能想个理由出来。
可他为什么会任由自己年幼的亲生儿子被人欺凌,更发展至仇视、虐打,最后逐出门户,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真的就是因为妇人的挑拨吗?他爱极了戚染花,恼恨莫非没老老实实让继母欺负?
只是不管如何,有错的不是莫非,人都不在一个户头上了,没沾他们任何东西,许多年来也从未报复过他们,更未曾向别人抱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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