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玄序摊开掌心,上面躺着几粒指甲盖大小的红豆粒,还挂着深绿色的枝条,像是刚刚采撷下来不久。
他伸手指向远处,指尖尽头,有一排排高大的杉木,肖兰时这才发现原来药田里还藏着那么几棵枝繁叶茂的树。
“来时顺手采的,你既然让我随意取,那我就暂时称你做这个名字,直到我得知了你真正的姓名为止。”
看着卫玄序严肃的表情,肖兰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而后越笑声音越大:“看你这小老头的样儿,跟以前一模一样。我逗你玩呢,你还真又是当真了,傻不傻啊你卫曦?”
卫玄序没生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很认真地问了声:“我们以前认识吗?”
话音落,肖兰时的笑容立刻僵硬在脸上。
旋即,他又装模作样:“行了。矫情的话以后再说吧,金雀不是特地交代给你了一大堆草药,快点吧,一会儿采不完天黑了,咱俩又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卫玄序“嗯”了声,就小跟班一样跟在肖兰时的身后。
肖兰时做什么,他就在一边看,看了半天之后,就有样学样地,模仿肖兰时的动作,开始在药田里仔细辨认一株株草药,轻轻把它们药用的部分采摘下来,然后又细心地分了一类又一类,整整齐齐地码在布袋上。
但这片药田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用心。
肖兰时故意离他所在的地方,走了很远,又很远,然后站定在一处植株生得快要没过他脑袋的地方。
他不知道周围长得这些高大的、毛茸茸的植物是什么东西,甚至觉得这种植物无论是散落下的毛绒,还是它的味道,都足够令人烦躁到肖兰时在心里给它命名为“讨厌草”。
但他依旧站在这里。
是因为遥远的距离和高大的草叶恰如其分地遮挡住了他。
遮挡住了他一直挂在卫玄序身上的目光。他没法移开。
自从那个幻境里出来之后,肖兰时觉得自己心里一直扭曲、纠缠得十分混乱的东西,突然“啪”一下就解开了。
以往那么多年,从肖兰时第一次拜入不羡仙做弟子起,到哪怕他带着卫玄序的残魂来到摩罗,加起来十数年的光景里,想起卫玄序那张脸,想起他的声音,肖兰时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被人挖了一块。
在他那些心口不一的嬉皮笑脸里头,肖兰时不想承认他恨他,也不想承认他爱他。于是这两种被压抑的情感,就像是两口强硬被石头堵住出口的井泉,按在肖兰时的心里,几乎快要压死了他。
之前,他不明白卫玄序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对他,也不明白卫玄序又为什么拼了命地要对他好,推开他又拥抱他,循环往复。
但是现在,无所谓了,什么都没有关系。
只要那个叫卫曦的人,能好好地站在那里,无论他身边是谁,无论他做什么都好,肖兰时都觉得没有关系。
只要他好好的就行。
又是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拂过,将广袤无垠的药田吹出波浪。
卫玄序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直起他的脊背,目光在四周打量。
肖兰时像是只心虚的兔子,蹭得一下就立马蹲下身,乞求着卫玄序千万不要发现他。
“不是!我又没干什么,我躲什么躲!”肖兰时下一刻才回过神来,有些气急败坏地开始咒骂自己。
脸颊变得红红的。
肖兰时匆忙逃窜的动作摇晃起了高大的草叶,在一片顺风飘浮的植物中格外明显。所有的讨厌草都有自己头顶毛茸茸的帽子,只有远处那一小窝摇晃的没有。也太奇怪了!
于是卫玄序的目光毫无意外地锁定了位置,双手拨开两旁的草叶,柔着目光踏步而来。
片刻后,他站在肖兰时的跟前,那几根长得稀疏的草叶根本不能遮挡住肖兰时。卫玄序望着蹲在地上缩成一个团团的肖兰时,轻轻问:“怎么了?”
肖团团脊背猛地一僵。
两息后,尴尬地回头瞅了他一眼,红着脸从地上站起身来,碎草叶和毛茸茸撒得他满头都是,乱七八糟的。
卫玄序淡淡看了一眼,目光又回正到他的眼睛上。
肖兰时心虚地躲过,还虚张声势地大喊:“你干嘛?金雀吩咐你采的药,你采完了吗就在这儿到处玩!”
话音未落,一捧红彤彤的花束立刻举起在肖兰时的面前。
那是全用红豆杉的枝条攒成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错落交替地被卫玄序编成了一捆,每一颗红豆珠都饱满非常,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细细的光泽。
不用说,这花束花了不少工夫。
“给你。”
肖兰时红着脸:“干嘛……?你想耍什么花招?是不是里头藏了什么东西要害我?”一面说着,伸出双手假装要开始扒拉花束。
“没有。”卫玄序轻柔地回答着,“金雀说是你九死一生地来救我,但我却把你忘了。抱歉,这束红豆杉,我想要向你赔罪,可不可以……不要因此生我的气?”
肖兰时笑着:“到底要干什么啊你,突然这样?”
“你好像是我很重要的人。我害怕把你弄丢了。”
忽然,泪意突然涌上心头,肖兰时的眼圈不可遏制地红了。
他强忍着,破涕为笑:“突然又开始搞煽情的这一套是吧?”
“抱歉。”
沉默片刻:“……下不为例啊。”
“嗯。”
◇ 第199章 他想讲两句
督守府的监禁大牢里,黑漆漆的一片,偶尔有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牢里,显得分外幽静可怖。哒哒。
片刻后,大牢里响起靴底和地面粗糙不平的石面摩挲的声音,由远及近。
紧接着,吱扭一声,沉重的铁门被两个软甲打扮的金家侍卫用力拉开。
一瞬间,尘土和水雾混迹在一起,扑面而来,在空中炸裂成一团又一团的薄云。
“督守,萧大人,请看。”
萧逸冲侍从使了个颜色,于是那侍从就温顺地带着人退下。
萧逸目光在空荡荡的大牢里打量一眼,而后缓缓转向金温纯,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双唇微张:“督守。这里。”
往里走,这里的地面相比于外面,各位湿润,空气中似乎有无数只无形的棉花一样,滴答滴答不住地滴水般。
大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只巨大的透明卵状物竖在中间,里头似乎有许多透明黄色液体,不住有气泡从底部向上冒起。
在那巨大的虫卵之间,小百合飘浮在其中。
她紧闭着双目,胸膛微微律动,像是在液体中缓缓呼吸般,不住有细小的水泡在她鼻息间聚集成团。
萧逸笑着望了望小百合,又转头看向金温纯,似是叹道:“多美啊。”
金温纯语气平平:“萧公子特地把我叫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话的么?”
闻声,萧逸嗤笑了声:“督守急什么。”
说着,他手腕一翻,从袖口处闪出一道红丝,咻得一下钻入透明的虫卵中。里头的小百合像是感受到什么一般,紧闭的双眼开始痛苦地扭曲起来,她的手臂微微颤了颤,而后骤然向上拍击。轰!
一道无形的气波轰然炸裂在大牢中,将那旁边的石雕生生震碎。
金温纯低眉打量着地上的碎石,眼神里有些惊讶:“她现在可以完全离开水底了?”
萧逸笑笑:“暂时还没。她在地上强行使出力量,是要以消耗生命力为代价的。”
金温纯又望向他:“那你前些日子,为何又要用她做武器?”
闻声,萧逸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为什么?好用就用了呗。”
金温纯眉头微皱:“金麟台吩咐你在摩罗暗中养下这试制品,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摩罗督守府配合,将这姑娘引做白灵,达成能产值千万的巨型仙台,事成在即,你为何又要使出这手段,是要毁了她么?”
萧逸笑着:“督守也知道你我身上还背着金麟台的任务啊。我以为忘了呢。”
说着,他背着手缓步来到透明虫卵前,抬头望着里面的小百合。
她还泡在透明的液体里安睡着。
继而,他又缓缓张口:“旧族那边的金雀,现在已经开始研制七叶莲,威力远高于我们手中的五叶莲,若是真让那小子大批量研制成了武器,恐怕我们断然不是对手。督守问我为什么用她当武器?那不还是因为我们必须趁着旧部势力还没完全发展起来,将他们还没来得及长成的手彻底打残?”
金温纯正色:“你到底想说什么。”
肖兰时缓缓转过身来,澄黄的灯火打在他脸颊上的阴影处:“现下僵局之中,我突然又想起了一条路。”
金温纯没说话,像是在继续等待着他往下说。
顿了顿,萧逸阴沉道:“督守还记得那日在水底的火么?我思来想去,能使出那火焰的,只有一个人。”
“你是说肖兰时在摩罗?”
“不知道。”
金温纯又皱起了眉:“那你想说什么?”
萧逸笑起来:“那岑非深[1]不是奉金麟台的命,在天下缉捕肖兰时么?他手上有权有兵,何不就将这虚假参半的消息送出去,借他的剑,去刺向旧部,来除我们的难?”-旧部营地。
房间里,肖兰时正撅着屁股饲弄花瓶的时候,背后金雀砰一下把他的房门,毫不留情又极为霸道地一脚踢开,大喊:“肖月!肖月!我都在楼下等你半天了,你干嘛呢?”
肖兰时头也不回,继续擦拭手中的花瓶:“不是跟你说了,我要等一会儿么?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说着,金雀的小脑袋也凑上来:“你这什么?”
“红豆。”
金雀:“我知道。你饲弄红豆做什么?”
“不好看么?”
金雀:“……你这儿,”说着,用指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是不是有一块落在那幻境里了?”
肖兰时笑骂:“滚蛋。”说着,还一手把湿抹布扔在他脸上。
惊得金雀一声大骂:“你有病?!”
等到他骂骂咧咧地扯开脸上的抹布,正要雄赳赳气昂昂反击的时候,肖兰时忽然又问:“走不走?”
金雀一愣,旋即咬咬牙暗恨:“走。”-
没多久,金雀就领着肖兰时顺着小路来到不远处的另一个驻扎地。
肖兰时三番五次确认着:“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暂时替你们旧族驻守在那地方,就行了是吗?那我平时在那儿该做什么?”
金雀没说话,顾左右而言他。
肖兰时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哪里不对。
走着走着,小道上就陆陆续续遇到了好些人,偶尔有零星几个冲着金雀打招呼的时候瞥见了肖兰时,也顺便向他招呼声了手。
肖兰时一一回应了。
看着他们,肖兰时先是被他们身上一种莫名其妙紧张的氛围,给也带的莫名其妙紧张,其次就是他们手臂上箍的帕子。
他粗略地看了一下,这里的人手臂上,都几乎箍着一条约莫三指宽的帕子,总共只有两种颜色,一条是黄,一条是绿,布子的材料不一,有麻布,有旧丝,有的还绑着绸,别管帕子原来的底色是什么样的,上头拿漆一类的东西往上一抹,于是乎整个营地都被分为了黄绿两种颜色。
肖兰时心里觉得奇怪,低头问金雀:“他们手臂上绑的那个是什么?”
金雀含糊应答:“等下你就知道了。”
闻声,肖兰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等下?什么叫我就知道了?你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但金雀哼哼了两声,如旧,没回答他。
这下肖兰时心里彻底犯了嘀咕。
如果说一开始金雀突然对自己提出这请求,硬说什么“咱们身边就你的本事最大,怎么?现在连帮个忙都不答应了?”之类话的时候,肖兰时心里第一反应是奇怪,而现在他被领着看到这些臂箍,越发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你想想啊,他肖兰时一个外人,之前还撞见旧族的一个重刑犯,被莫名其妙地叫了声“主上”,然后那重刑犯就突然暴毙而亡,这事儿放在谁身上,谁不得多少说一句离天地之大谱?
这么想着,肖兰时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背后发寒。
他阴森森地打量着金雀的侧脸,狐疑。
这小子,他妈的不会是想把我带到没人的地方打死吧?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金雀皱着眉头对视过来:“这么恶心地盯着我干嘛?”
肖兰时:“呵。”
金雀眉宇间先是一愣,然后刚要开口。
突然,不远处一个糙汉的吼声立马就飘起来了,破拉二胡似的嗓子在空中喊着,听得人都得眉头突然一紧。
“这兵符之前就说好了,谁有能耐,就拿着他。的确,我们大家都承认,之前康叔他的确是骁勇善战,我们之所不及,所以他手里拿着这兵符,我们不说什么,可是现在呢?他现在死了!他作为降兵,最后还死在金温纯的手里了!你说,你一个寡妇,还有何颜面,拿着这么重要的东西?”
又一个极其激动的声音起来,回喊:“你胡说!你胡说八道!金康他为了护着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如今他现在尸首异处,连收尸的人儿都没有,你们这些个吸血的,就通通迫不及待地咬上来了!”
肖兰时循声望过去。
一个发丝凌乱的女人瘫坐在地上,衣衫褴褛,望上去像是和谁厮打过的模样,领口都被扯得松松垮垮。她手里紧紧怀抱着一个布包,红褐色的绸子,不知道里面包了什么,透过稠子突兀出几只尖尖的角,肖兰时猜着,那里面应该是一个硬木盒子类的东西。
在女人两边,站着十几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全都是一脸愁容,看看歪倒在地上的妇人,再看看对面和她说话的男人,各个都是一脸地为难。
望着打麦场上的人群,肖兰时突然就明白那黄绿色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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