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肖兰时不但不起来,还顺手掀起了被子卷在身上,嬉皮笑脸:“师父好凶喔。”
话音刚落,肖兰时被子卷接着就挨了一下。
“哎呦!刚到元京你就打我?我这就去告诉全天下卫玄序的真面目!”
肖兰时骂骂咧咧地坐起来,一低头,发现一本书从他的腿上滑下来,想来刚才卫玄序打他就是用了这个。
他好奇捡起来,边问:“这什么?”
卫玄序转身开始收拾行李,随口答:“天下各家族的介绍和规矩,元京不必萧关,各方势力暗中盘根错节,千万收起你那浪荡,不要乱说话。”
肖兰时信手翻开,第一页就是从家。
一只飞腾的凶虎几乎盘踞了整张书页,它四肢紧绷,腰背隆起,双目紧盯着某处,看动作像是发现猎物时的伏击。
肖兰时继续向下看去,一行行都是关于从家家族历史的介绍,字太多,他刚拿起就放下了,密密麻麻的字迹里匆匆看了一眼,只记住了一个“朝天阙”。
“这里原来不是从家的别院啊。那他们那个朝天阙又在哪里?”
卫玄序一面背对着他收拾,一面说:“不是。恐怕他们也是担心疫病,才把各城来的人都安排在这里。”
说着,他话音一转:“我给你两天时间,把肖氏一族的信息全部记下来。”
肖兰时叫苦不迭:“师父啊~!”
卫玄序冷冰冰:“没得商量。”
噗通一声,肖兰时又抱着书册躺倒在软床上,捏着书脊抖啊抖:“我记下来又有什么用?我一个私生子,连我爹叫什么我都不知道,还指望人家能让我认祖归宗?卫玄序你自己听听你这话可笑不可笑?”
卫玄序问:“知道金麟台是什么么?”
肖兰时把书扣在脸上,以为他又要开始考,便答:“元京的中心,天下的中心,中心中的中心。”
啪嗒一声,卫玄序合上箱子,将携带的书本一本一本放在书桌上整理着:“它其实是一场场议事。”
肖兰时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说法,好奇:“你说。”
“金麟台原是天下各大家族定期议事的地方,几乎天下所有的重大事宜都要从金麟台决断,久而久之,金麟台就成了天下中心的指代。”
肖兰时:“那为什么还有从守两家是天下共主的说法?”
卫玄序继续:“那是因为在金麟台上,大小家族决策的职责不同。议事会又分为外议和内议,外议天下各大家族皆可参与,但几乎只有提议、争论的职责;真正起决断的是内议,而现在金麟台上内议只有两个姓氏,一个是朝天阙从氏,一个是春山空守氏。”
“那你让我记肖家族谱,和金麟台有什么关系?”
“天下各族为了争一份权,处心积虑想要挤进内议。当一个家族在外议中有七成以上的拥护时,那他便有了入内议决断的资格,只需通过最后一个考核,便可进入内议,也成为正式登上金麟台。”
“而如今肖家倚营造起家,短短数年经营扩大至天下六城,借靠万贯的家财和人情关系,在外议几乎赢了七成的拥赞。他和金麟台之间,也就只差了一步。”
肖兰时不解:“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卫玄序放下了手里的书卷,望过来,认真道:“根据金麟台的规矩,如果肖家想要登台,则又其族中而立之年以下子孙搭擂台,由其他各大家族派出同样年岁的弟子打擂,若是肖家有人能守得住,就算肖家通过了核验。”
肖兰时又静声听着卫玄序说了很多话。
肖家是靠营造起的家,不同于从、守两家,肖氏一族子孙几乎在修道上没有什么造诣,对于肖家来说,就算坐拥天下黄金,恐怕也只能止步与金麟台下。
卫玄序说的几乎,肖兰时突然明白了。
如果肖兰时能替肖家打赢了这一仗,入了金麟台,那么入族归宗自不用说,还有肖家数不尽的绫罗绸缎,享不尽的珍馐玉盘……
那是肖兰时以前做梦都想要的,可现在。
他没有那么想了。
肖兰时笑起来:“师父啊,你这么多年,为我花了那么多心血,你一直也没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现在我能问一句吗?”
卫玄序眼底忽然一顿。
他转过身去,书案上收拾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只管向前走,不用管我。”
一听,肖兰时蹭得一下坐起来:“那不行。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放心,虽然你格外烦人,但我肯定一辈子都那你当爹一样孝顺着。”
卫玄序哼笑一声:“不是说这辈子和你父亲你死我活?你——”
忽然,他一转身,肖兰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来到了他的身后。
四目相对,近得鼻尖几乎要贴上去。
卫玄序相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极为自持的人,可那瞬间,当他望见肖兰时那双眼睛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退步。他的手扣在身后的桌子边上,后腰撞乱了刚整理好的书本。
尽管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但的确,当肖月赤诚地望着他的时候,他有点被吓到了。
肖兰时笑盈盈地弯着他的眉眼,唇上泛着水光。
他从善如流地勾起卫玄序的手掌,与他掌心相贴。肖兰时的手好温,也很软,皮肤上的触感瞬间翻涌上大脑,一阵酥麻近乎贯彻了卫玄序的全身。
可他脸上始终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低眸望着肖兰时,带着斥责:“想干什么?”
肖兰时毫无意识地在他手心里画圈,像调情。
“咱们是立下过誓盟的关系。和他不一样,放心,啊。”
忽然,那枚同心结莫名钻进卫玄序的脑海。
紧接着,他抬起掌,箍住肖兰时的下巴,用力把他往后一推,警告道:“我是你的师父。”
肖兰时吃痛,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又开始生了气。
无辜地眨眨眼:“对啊。你是我师父。”
悄然,一股焦灼感漫上卫玄序的口腔,他对上肖兰时毫无悔改的眼神,很是气愤地将他甩在一边。
“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听到了?”
肖兰时揉着发痛的下巴,莫名其妙:“哈?”
一偏头,发现卫玄序耳朵红了。
他下意识地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卫玄序又跳了个话题:“还有,那天用火烧鬼,是谁教你的?”
肖兰时答:“没人教我。自己琢磨的。”
“以后不许再用。”
肖兰时眉头一皱:“我好不容易钻研的重大学术突破,你讲不讲理?”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卫玄序放下书本:“请进。”
语罢,一个侍女打扮的小丫头端着茶水走了上来,她带着面罩,头低得很低,似乎很胆怯。
不知道为什么,肖兰时总觉得她有点奇怪。
所以他一直盯着她看,反倒盯得她更加害怕,拿水壶的手都在抖。
肖兰时偏头问候:“你是哪里人?”
小侍女被惊了一跳,放下水壶的手忽然磕重了,她连忙抬手去检查瓷壶。
突然,当她伸出手的时候,肖兰时脸色忽然一白。
他箭步冲上前,死死地捏住小侍女的那只手,厉声问:“为什么你得了百花疫还要侍奉宾客?这就是从家的待客之道吗?”
卫玄序闻声望去,只见侍女手腕上俨然是一片花纹般的裂痕。
和萧关患病的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小侍女连忙哭着求饶:“不、不,不关公子的事,是我患了病不敢和管事禀报,我本以为症状轻微,过几日就会好了……求公子千万不要和管事说,否则、否则我一定会被赶出去,我家里人、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养活……他们……”
卫玄序走上来,松了小侍女,缓声问:“你不要害怕,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小侍女哭得泣不成声,连忙点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可能染了疫病的?”
侍女答:“大、大概是三天前。”
“接触过什么外人没有?”
小侍女连忙摇头:“不、不,满庭芳管得极其严格,做工的人除采买一概不许出门。公子,我真的没有……”
卫玄序宽慰道:“你不要害怕,我不是要责难你。我是想问,这里最近入住过什么外人没有?”
小侍女思忖片刻,也摇摇头:“满庭芳一直下令给各城的宾客备下,近半月都一直未曾待客,公子你们是第一批到来的。”
闻言,卫玄序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呆在你的房间,千万不要出门,水和食物我会叫人给你送去,只是姑娘你千万不要出门,好吗?”
听他暂时没有要告发自己的意思,小侍女连忙叩谢后便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肖兰时和卫玄序两个人,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同样一种凝重。
那小侍女一直呆在满庭芳,从没有出过门,那她身上的百花疫是从哪里来的?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疫病竟已染进了满庭芳。
可满庭芳是什么地方?那是金麟台要招待天下各城的名家仙族的地方,只是前前后后的准备就用了有足足半月。这次能来到元京的,无一不是在天下有头有脸的人物,万一来的人有什么闪失,那是说不好要掀起动乱的。
为保满庭芳的安全,金麟台绝对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放眼整个元京,恐怕满庭芳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恰恰就是这么个最安全的地方,竟然也发了百花疫!换句话说……
恐怕整个元京现已彻底沦陷。
紧接着,卫肖两人立刻下楼,没走几步,刚好撞见也匆匆跑出来的江有信,他手里捏着一根已经发黑腐烂的细针,剑眉紧蹙。
不用说,他也发现了满庭芳的不对。
细雨还在飘,三人已顾不上什么体面,四处去寻刚才负责接待他们的迎宾。
在急促的吼声中,迎宾揉着惺忪的睡眼迎上来,见到三人的表情,立刻换上谨慎,问:“诸位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卫玄序阴冷着脸,问:“你说从家公子出门已经一个时辰了,我再问你,到底走了多久?”
迎宾眼里的惊恐分毫毕露,一个劲地弯腰赔罪。
“我知道不关你的事,回话就好。”
迎宾怯怯地抬头,低声说:“约、约莫着……应该有快三个时辰了……”
卫玄序又问:“他去的隔离所,有多少人在里面?”
迎宾声音低了又低,可那个数字却清晰地如雷鸣般轰炸在众人耳边。
“二十万。”
而元京总共才有多少万人?
不过区区八十。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骤然划过天空,将满庭芳的一切都照得惨白惨白。
◇ 第78章 元京初显威
从迎客嘴里得知,元京的隔离所修建在最西面靠近一条河流的地方。据他说,隔离所是从元京的大小家族里筹钱建的,从起工到完成花了才不到半天的时间,规模不算大,后来又因为有越来越多的病患不断往里塞,又由不同家族出钱修了又修,工程紊乱,构建参差不齐,今早晨忽然下了暴雨,没过多久便传来了疫所倒塌的消息。
闻讯,卫、江之众立刻带着药物和人力前往。
一路上,肖兰时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他到达坍塌处的时候,他不免心里还是生起一阵胆寒。
雨幕笼罩着河堤,一堆废墟般的木头像死尸一般倒在沿岸的土地上,哭声、踩踏声还有雨声凌乱地响成一片,无数人影蚂蚁一般前后穿梭,脸上连做出疲惫表情的力气已经没有了。
红褐色的雨中顺着土地的低洼流到肖兰时的脚下,那是一种极其怪异、扭曲的颜色,致命的百花疫就混在里面,仿佛蛇一般地游上来,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暴雨凄厉中,几个身穿绛紫色族袍的弟子把守在入口处。
卫玄序立刻上前,拿出萧关的手令:“萧关卫玄序。来送药资。”
看守的弟子打量众人两眼,便放了行。
一进门,一个弟子突然飞一般从众人面前奔去,在雨中大喊:“华公子!雨水太大了,东边的承重柱根本栽不下去!!”
肖兰时闻声望去,目光尽头是一个绛紫色的挺拔背影。
他没有戴面罩,没有披蓑衣,甚至一切防护都不曾有,雨水不断砍在他的脊背上,他的那身华丽锦缎在雨中被彻底打湿,长发紧贴在脑后,他却顾不得管,用手一下一下地搬动废墟上的残破木材。
他听见弟子的禀报,侧过身来,有条不紊地下了几条命令,小弟子就连忙去了。
肖兰时看得出,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整片混乱中的主心骨,在这片凌乱和喧嚣中,他就像那根挑起大梁的柱子,硬生生顶住了这场大雨。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来。
一瞬间,肖兰时心头略微一跳。
五年前的后林,也是像这样的一场雨,他轻轻挑断了卢申的最后一根弦。
“我叫从华。灼灼其华的华。”
见众人走来,他立刻从废墟上跃下相迎接。
和五年前相比,眼前的人身上的稚气已全然剥落殆尽,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从容,和他的名字一样,尽管一身锦袍尽已淋湿,可眉宇之间那股华贵之气依旧。
“卫公子。江公子。”忽然,他看向肖兰时,眼中闪烁过一丝惊讶。
可那也只是一瞬,转而:“肖公子。”
话音刚落,卫玄序立刻说明来意,眼下人手不够,从华也没有托辞,指了指倒塌的屋梁:“西面是重疫区,人少,地势极其复杂;东面是轻疫区,但人数格外多,梳理烦琐;中间是过渡的转和站,受灾的人数和面积都少些。”
“三位公子初来元京,若要帮忙,还请去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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