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人会说,有可能他们只是恰好被附近的蝙蝠污染物发现了,这是经常发生的。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这更像是一场定位猎杀。那些东西顺着温漆的记忆搜索到了人类坐标,以此进行定位。我们损失了很多人,才将那个蝙蝠巢穴完全毁去。”
“雨泽基地绝不能成为下一个目标,”商决的眼神坚定不移,“你现在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负责了吗?”
商决身后的油画逐渐变成颗粒。那张硕大的画框褪去颜色,露出黑色的屏幕。审议庭的十二个人像依次浮现,条状的匿名投票框正在闪烁。
“多重坐标体系,商决,除非你在说谎,”陆见深盯着对方逐渐变化的眼神,“你当时同意温漆留下来了,不是吗?”
商决沉默不语。
陆见深忽然意识到:“……你决定启用深域系统了?”
-
五天后。
闻奚翘着脚躺在单人床上,心烦气躁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在这个只有一小扇圆窗的密闭空间中足足呆了五天!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沙舟地宫的污染物都没他这么憋屈!
虽然不用应付讨厌的人类,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圈禁的猪,时刻等待着进入屠宰场。
或许唯一可供调剂的就是耳机里的录音,但他现在不想听见陆见深的声音。或许唯一可供调剂的就是耳机里的录音,但他现在不想听见陆见深的声音——沙舟基地那个老头是个骗子,说加了什么劳什子线,也完全无法实现通讯。
别说耳机的声音了,这段时间,他完全没有陆见深的任何消息。来取样的所有医护都缄默不语,拒绝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所以他也拒绝任何检测和取样。
大不了就变成发光果呗。
那些变异的种子似乎已经开始起作用了——让他的手背浮现出零星鼓包。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遍布全身。
手指习惯性地敲击耳机。两下。
电流声变得很微弱。
那个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
“……不要放弃,闻奚。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你想放弃的时候,可以抬起头。你看见夜空了吗?如果你伸出手,就能碰到。”
闻奚烦闷的心情随着平淡的嗓音慢慢静了下来。他翻个身,注视着唯一一扇小窗。
夜雨无边无际,仿佛一直到世界尽头。但没有人能望见那么远,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
闻奚喃喃自语,对着耳机回答:“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耳机中的声音接着说:“那不是群星闪烁,是人造——”
遥远的夜幕里,忽然有几点光亮闪烁。
它们持续了数秒,并没有被开门的声音打断。
闻奚好奇地问:“那是烟花吗?”
“是人造卫星群。”陆见深的声音并不是从耳机中传来的,而是从他身后。
闻奚翻身坐起,看见白色的门被再次关上。
陆见深站在床尾。几天不见,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头发也有点乱,但仍旧是一副冷淡克制的模样。
“你说什么?”闻奚茫然地问。
陆见深的视线移到窗外,那零星的光点正在消失:“那是一部分人造卫星群爆.炸产生的。”
闻奚的手搭在膝盖上,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些珍稀的光点。
“你通过检测了?”闻奚盯着他漆黑的靴子,“不是先来后到吗,怎么我还要隔离。”
陆见深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低声道:“快了,排出种子,你就能出去。”
“……出去?去哪儿?离开基地,去外面?”闻奚不紧不慢地看向他,“他们没办法强制麻醉我,就让你来当说客?”
陆见深说:“雨泽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闻奚反问。
在陆见深又近一步时,他往墙边退了半步。察觉到他的避让,陆见深停在原地。
“……闻奚。”
有一瞬间,闻奚感觉长夜中的雨似乎也下进了陆见深的眼睛里。
“闻奚,”陆见深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雨泽基地的每个人都是为了更多的人类能够活下去。如果一个人的牺牲能够换来更多的人活着,那就是值得的。”
闻奚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是这么坚持的。”陆见深凝望着他。
闻奚发出不屑的轻笑:“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我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他听见陆见深的叹息:“我只是他们之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对你而言,我也应该如此。生存,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一股无名火顿时在闻奚心头窜出,让他忍无可忍:“陆见深,与你的责任相比,无足轻重的我就是可以出卖的吧?”
陆见深沉默不言。
闻奚冷笑道:“潜伏期会变长,爆发期会变短,我只和你说过吧?”
“是。”
“也是你说,共感的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吧?”
“是。”
闻奚的的笑容仍然挂在嘴角,胸腔中却闷着一股酸痛。但就在酸涩愈发臌胀时,他却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陆见深没有给他机会细想,陈述道:“你只是执行我的命令。”
“对,”闻奚气急败坏地说,“你是我的队长,我当然要听你的命令。我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
陆见深的手掌捂住了他剩下的话。闻奚瞪大眼睛,却发现陆见深的视线朝下。
鞋尖顺着床脚挪动半寸,然后他俯身摘下了一个黑色的小圆片。双指一捏,折断了。
“这样的窃听器在宿舍还有三个。你取下来,他们不会再装了。”陆见深说。过了几秒,他平静地补充:“我没有说过。”
闻奚望着陆见深,那双清冷的眼睛忽然震得他后背发冷。
等一下,如果陆见深根本没有出卖自己,他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他是什么意思?
闻奚慢慢地收拢笑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咬牙切齿:“……陆见深,你解释的时候,怎么还在利用我啊?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让谁听见我的话?”
陆见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慢地靠近闻奚的脸庞,却只是单纯碰了碰他耳边的发丝,想要拨正它。
“我知道那枚耳机的声音对你很重要,你们一起经历过很多,”陆见深的眼眸明明很平淡,却比夜雨更深重,“我相信你不是编造,但你以为的真相或许都是巧合。闻奚,你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
随着他的话,闻奚的双瞳褪去最后一丝懒散,如深潭叵测:“所以你希望我留在雨泽?”
“我希望你活在安全的地方,”陆见深说,“不要再进行共感了。”
闻奚抓住他的手,慢慢地拉向自己的侧脸。他自己的手背布满难看狰狞的鼓包,但陆见深视若无睹,并没有避开。
陆见深的手掌还是那么冷,苍白得像没有鲜活流动的血液。
闻奚微微抬头,看着他:“那你喜欢我吗?”
陆见深低声反问:“什么是喜欢?”
闻奚望进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睛,好像从始至终都没能引起对方一点情绪波澜。他自己只会被无情地吞噬。可他站在原地不动,试图找出一丁点藏匿的痕迹。
他一无所获。
冰凉的失落从饱胀的心脏尖挤压出来,经过血管钻到脚尖手指尖,都还是冷的。
那一瞬间,耳机中的声音与面前的陆见深重合。他们说过相同的话,做过相同的事……那些一起冒险的经历总不能是凭空想象。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可是陆见深的眼睛里并不是一无所有啊。他在为什么难过?
为什么这样的难过会让自己更难受,好像抽筋扒皮后心脏也化为了一滩血水,从十指漏尽。
闻奚吸吸鼻子,忽然仰头咬了一口陆见深的嘴角。
血滴氤出,染红苍白无色的唇。
“喜欢还不简单么,我问过你,”闻奚紧紧地盯着他,“在地宫的时候,你有没有真的想亲——唔。”
湿冷的唇贴上了闻奚的,比夜雨更湿润,比风雪更冷。铁锈的腥气氤至舌尖,干涩中带甜,掠夺也散落温柔。
闻奚的眸中浮出得逞的笑容,但很快,他察觉不对。
“你喂了什么给我……”
微苦微凉,是口服麻醉剂。
闻奚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秒,隐约听见了陆见深的回答:
“有。”
-
陆见深打开门,数名城防队士兵持枪等候在外,其中一个递上手铐。
长廊尽头处,雨声从远方山谷飘近。
他们一直往前走,直到经过一个拐角处时,陆见深忽然停下。阴影中,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陆见深。”周维看着他。
夜雨在老人的身后降临,映出他沧桑的眉眼与挤满褶皱的皮肤。
二人相顾无言,恰如多年前相遇的时刻。仍然是周维打破了沉默,笑意轻松,洗去满身疲惫:“外面很危险,祝你好运。”
他右手握拳放在左侧胸前,用力地拍打了两下。雨声中,胸腔的闷响显得沉重而坚定。
这是很多年前属于天问学院的礼仪,老到早已被人忘记。
陆见深回以同样的礼节,从容答道:“谢谢,周维。也祝人类好运。”
雨声骤大,遮住了告别的脚步声。
闻奚熟睡在漫无边际的雨夜中,仿佛梦见有人弯腰亲吻了他的额发,珍重又克制。
2199年3月20日,雨泽基地审判官陆见深因严重失职被判处流放。
黎明组部第七调查队,即日起撤队。
第048章 第四夜 04
“……军部已经审问过闻奚了。共感泄露的坐标是在发生共感的地点周围,目前已知的污染物是无法迁徙到上千公里之外的,或者说在那之前它们就会因为领地而自相残杀。此外,基于多重坐标体系,雨泽基地的真实坐标从来没有暴露过。所有飞行器航线都是随机加密处理,程序部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所以,诚如陆见深所说,我们是安全的。”
“……目前,沙舟基地已经切断所有通讯,黎明组部正在寻找别的途径进行联络。”
阿琳娜疲惫地挂掉通讯器。
实验室走廊一片静谧,灯光骤然亮起,照见雪白的前路。
她的头发和白大褂都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水滴顺着工牌落在地面。刺鼻的消毒剂比水渍更让人心烦。
她一路经过样本间,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退到其中一扇玻璃门边。
“携带低微污染素的植物花粉遇到催化物才会异化……什么样的催化物……如果这是一个有机体,自身的排异反应——”她一边喃喃自语,套上防护手套打开了样本间。
冷冻室内,密密麻麻的小瓶子被贴上精细的标签,严格锁在柜中。科学部会从每一次取得的污染生物体中提取污染素,用以研究发现。仅仅只是保存在这里,很难想象它们有多危险。
“植物类污染物,根茎,爬山藤……嗯?怎么空了。”
阿琳娜拿出通讯器,拨通一个号码:“让采样区重新提一下爬山藤的根茎样本……对,没错。你那边很吵,怎么回事?”
对面的人迟疑道:“娜娜姐,这、这边着火了……正在抢险呢。之前那些含有发光果种子的血液样本恐怕救不回来了。”
阿琳娜的脸色顿时阴沉:“你说什么?!”
-
挨着悬崖的商业街今日营业,录音机播放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人群接踵摩肩、交头接耳,小道消息显然比小商品更受欢迎。
“……当然是出大事啦!你们听我说,前些天突然戒严,是因为四队和七队差点团灭!说是他们其中有个污染者没检测出来——”
“何止呢,我上面有亲戚,他们说陆见深明明亲眼看到那个人被污染了,但居然替他隐瞒了!”
“不可能吧?他这些年为黎明组部出生入死,图什么啊。”
“那你说他怎么就严重违规到被直接流放到外面了?不就是因为他知情不报、刻意隐瞒。还审判官呢,他就是这么保护我们这些普通民众的?连自己的责任都忘了!”
“咳咳咳,那是因为,那个感染者是闻奚。都说了是他的旧情人了,当然网开一面。”
“怎么我们的性命都是他们play的一环吗?”
“真是活该!看不出来陆见深是这种人,他还是赶紧被污染物吃掉吧!”
“审判官都能被流放……这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我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那按你们说的,闻奚现在已经——?”
“好像是污染初期,科学部想法子给他救回来了。”
“咱们科学部啥时候这么厉害了?这还有得救?”
“嘘,我听说他也没有真的被感染,反正体质异常,没半点事。倒是差点把其他虚弱的害死了,传雨君现在都还躺在特护病房呢!”
“怪不得大指挥官发那么大脾气,卫兵都不敢进高塔,真吓人呐。”
“现在没事可不代表以后没事,我支持投票让他也滚出去!”
“实在不行就找个地方把他看管起来吧,万一出点什么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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