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说,时敬之更觉心惊胆颤,这和他预想的事态发展完全背道而驰,他涩声道:“你这样很没有意义……”
“我不要意义!”闻命仿佛在燃烧,心里好多念头席卷了他,让他说不出话,只能呵呵地发出变了调的音节:“我不要意义…你们要的崇高、荣耀、伟大的理想和我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个滚蛋…我只要你别放弃…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去做!你想要什么?和我在一起让你难受是吗?那我以后离你远远的!”
“你应该做个大人了啊…”时敬之低声说:“这样真的很没劲。不要这么不理智,冲动莽撞,一点都不像个大人。”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突然抬眼紧紧握住时敬之的手,嗓中弥漫着血腥气,嘶哑道:“你看,我承认,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能、卑鄙、自私、不择手段…”
“其实发生的这些和你根本没关系不是吗?只是我自己不想生活了而已。”时敬之目光闪动,他轻声说:“我找不到该正确生活的方式,而你现在只是在重复我当年犯下的错误。不要执迷不悟地看这个世界,闻命,当你把眼光只放在很微小的事情上的时候,那件事就会成为你的全世界…可是这是不对的…你不要学我,我无法解脱,不代表没有解脱的方式,你看看周围那些过得很幸福的人,你去学他们。”时敬之继续说:“这个世界远远比你想象的要广阔,心胸开阔一些,你会看到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闻命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切重复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看到了很多东西,然后呢?你说的那个世界本来就不属于我,都没有我真正在意的东西重要!”
时敬之苦笑着摇摇头。“你要多爱自己一些,那时候你就会觉得,在意的东西也没那么重要。也不再需要你去讨好,去争取,更重要的是,哪怕争取失败后,也不会被击垮。”
“我不。”闻命恶狠狠道:“我不…”
时敬之一愣。
“从来没有人爱过我…”闻命哽咽说:“从来没有…如果我错过了,不珍惜,我以后也不会有了…”他嗓音沙哑,哭意浓重,眼睛赤红无比:“你…你要离开我吗小敬……”
时敬之的笑容瞬间凝固,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会有的。”
一个失落声音却打断他,“根本就不会有……”闻命哽咽说:“根本不会有的……”
“会有的…”时敬之柔声说:“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一个人,全心全意、满心满眼地爱你啊。你一定会遇到的。”
“不是的!”闻命打断他,眼睛通红:“没有人会爱我…可是我有爱的人…我想爱他…我想要个机会…我只能拼尽全力去争取…我想有个爱的人,我想好好爱一个人…”
可是我已经遇到了。闻命心道,我已经遇到最好的了,如果我不珍惜不争取,你让我后半辈子怎么活?
“你又骗我!”他绷着脸,语气压抑,显得很冲:“如果未来像你说得那样好,你为什么坚持不下去?”
“啊——”时敬之愣怔着,他仿佛那样善解人意,当个灯塔,可是自己的生活却和他的说法背道而驰,所以他也没办法给闻命当个好榜样:“…对不起。”他说:“其实我懂的东西也不多,也不是在…指导你。只是在和你分享我的心愿。”
他这么说,闻命还是不回答,时敬之一愣一愣的,有点不知所措,试探着继续开口:“你一直说…因为自己运气好,所以遇见我。可我觉得不是这样啊…如果遇见是靠运气,那你本来就是很好的人,所以才救了我,把我捡回家。”
他在回答闻命刚才的气话,可他当了真,因为他下意识觉得气话才是真话,才是闻命真正在意的事。
闻命古怪地看他,又忽然暴躁地说:“我不要对不起!”
这样反而显得他胡搅蛮缠了。闻命忽然有些泄气。因为时敬之用一种忧郁而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在问:“那你要什么呢?”
我要的可多了!我要你这个人!我还要爱、包容、原谅,密集的亲吻、长久的拥抱、一起细水长流过日子,我还要破坏,要把你逼哭,你越哭越动人,要你承载我那些无边无际暴虐阴暗的坏心思。要一起做很多很多的时,要买大房子给你,要把你喂饱喂胖,钱也都给你,你像管钱一样管我,我就永远没法离开你,永远跑不了。
最后他想,我要你爱我。
“我如果要了,你就会给我吗?”闻命盯着他的下巴,听见自己的声音游刃有余道:“你不会。我也什么都不要。”
时敬之有些诧异,有些不解。他一副又有话说的模样,闻命甚至都能想到,他会一个字一个字挑字眼,首先,这叫答非所问,其次,这叫逻辑不通——你要什么?不是问我要,范围错了,你还可以要别的,你的答案不能只围着一个人转。太狭隘了,短期来讲,这对生活规划与人生道路的选择不利。长期来看,格局太小,目光短浅,胸无大志,既不符合崇高精神的标准,也对身心健康毫无裨益,反而会助长幼稚盲目,让人陷入没有自我的境地,坠入不自爱的深渊——
“你懂的比我多,目光比我远,看见的世界比我大,我说不过你。在你面前我永远低人一等。”
闻命忽然开口,时敬之目光一动,下意识又要反驳,可对方不等他回答紧接着道:”在你面前我永远低人一等。我不要平等、尊重、世俗的眼光所谓的完美无缺,我自愿签订丧权辱国条约,但是今天我也想要一些体面,我不想单膝下跪,我想要你的荣耀和信任。你可不可以交给我一些?”
时敬之欲言又止,显然他非常不赞同,他本心里该是希望闻命做一个独立、乐观、平等、自由、坚定、充满正义感的人,充满正面能量的人——而不是现在这样说着卑躬屈膝的话。
“这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我希望你答应我,可我也更希望你心甘情愿。你稍微勇敢一点,多信任我一些,看清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你有充分的底气,可以拒绝我,你可以对我说不。”
他再次握住对方的手。交叠的眼泪把字迹全都染得模糊不清。
“划去吧。”闻命在他耳边说:“动笔吧。”
时敬之在发抖,火热的泪水滴在他手背上。
“划去吧。”闻命再次来口,这次他动了,他握着时敬之的手,亲手划掉了自己的名字,“我是自愿的。”
时敬之没有回答。
“你自由了。”
闻命松开对方的手。
他们仿佛竭力跑完了半生,浑身都有些脱力。
“闻命。”时敬之脑中有种奇怪的空洞:“我只是忽然觉得,我有点害怕,我不知道怎么选,也不知道对不对。”他说未来怎么样,我不知道。
“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我有预感,会很好。”闻命坚毅的目光闪动,静静看着他说:“你说你是胆小鬼,那我做给你看,我来做你的榜样。”
“我不需要做英雄,我做你一个人的英雄就可以了。”
时敬之做完这道题完全脱力,他出了一身汗,整个人迷迷糊糊,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没有关系。”闻命给他擦擦脸,轻轻抱住他说:“慢慢来。”
*
曾经时敬之在玛利亚海岛上的教堂里说,“因为你需要一个人去爱你,那么我爱你。”
为了爱而去爱,像是神明般无私、无情又冷酷,散出一束光般的刺痛,可闻命感觉自己的灵魂瞬间被从教堂里解脱出来。
曾经他以为时敬之唯一一次的说爱是欺骗,然而他并没有骗他。
他因为怒气去向时敬之施加凌辱,可是时敬之什么也不说,只用那种嘲讽而冷酷的目光看他。最后他筋疲力尽昏过去,浑身透着抗拒和偏执。
那一刻他想起安睡在他怀里的小敬,可是最后能记住的,却是某一天,执拗背对他默默抹水泥的身影。
那也许是时敬之同他互动的初始,又或者是软化态度的暧昧不清的表达方式。
那仿佛是一种属于东方式的委曲求全、暧昧缱绻,又似乎是某种怯懦的献爱。
可是时敬之最后又说,你要跑。
他想时敬之的确高明,他也许没有办法坦坦荡荡说出爱,却永远默默守在在他的身边,为他解去背后沉重的枷锁。
他总是那么深谋远虑、滴水不漏,敏感而警觉地发现那种所谓的爱也会成为枷锁,所以他说要分开。
这时候他总是不留余地,残忍冷酷,毫无死角般坚不可摧,让人无力招架,只能无可奈何地低头就范。
曾经闻命苦苦纠结于那些漫长的颓败感,他分辨不清那些目的、伤害和错觉,而现在他终于明白,那是一种爱。
那只是一种爱,一种宽宏大量,却又无法宣之于口的,时敬之式的爱。
闻命其实想不明白,那到底叫不叫分手。
他问,时敬之,你想我留下来吗?
时敬之沉默了好半晌,轻轻摇摇头。
他哑声说,对不起,我想自己一个人呆一段时间。
闻命阴沉沉看他,时敬之重复一遍,我还是想分开。
“延期是什么意思?”
“我没想好。”时敬之同他僵持半晌,叹了口气说:“我没想好…可是我也想好好生活…我想试试…我想给我自己一个机会。我想再试一次…”
可以。闻命说,那你自己呆着。但是你要记得联系我。你拥有拒绝我的自由,但是如果你出什么事,我立刻马上跳海自杀。
时敬之满眼不赞同。
“你是想抛弃我吗?”闻命突然问。
时敬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闻命手在抖动,他摸摸时敬之的眼角,同他四目相对,很认真地重复一遍,“你是不要我了吗?”
时敬之颤抖着嘴唇,突然小声哽咽说,闻命,你不要这样。你要去找一个更好的人。
这似乎是他现在最单纯的愿望。
他想你到底在犯什么傻呢?闻命虽然看起来沉稳,但是有时候又心性单纯像个孩子,满心满眼都是时敬之,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一个人。
这是不对的。时敬之想。因为偶像崇拜而丧失自我让他不寒而栗,把某个人当成人生理想更是大错特错。
独立,金钱,尊严,道德,爱,理想,信仰……这些才是人生中崇高的部分——尽管这里面有些不是他的人生信条,可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不是他的人生信条,他才活的这么失败,所以他更加清楚地知道,拥有这些,才可以过得游刃有余。
闻命沉默半晌,说不好。
对方就站在他面前,垂下的手指紧紧蜷缩,闻命掏出他的手,一根一根把手指掰开,他说:“我找不到更好的人。我就是这么死脑筋。你要按照你的那套来,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也没有办法左右我的自由意志。”
为了表达清楚,让时敬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闻命连自由意志四个字都蹦出来了,他决定回家继续研究群己权界论。
“听我说。”闻命沉声道:“你很勇敢,你知道吗?你在这件事情上,一直非常冷静理智,不是谁都可以坦然自若地面对失败、迎接死亡的,也不是谁都可以不服输地面对残酷的现实、正视那个要强的自己。大部分人只是敷衍又潦草地活着罢了。”
“不…”时敬之急着否认:“我只是个无能又可悲的胆小鬼。”他默默说:“世界不会因为个人的想法而发生改变,每个人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张单程票,看谁能拼到更远的地方,有些人即便是敷衍活着,那也是成功者,而我学不会,所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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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担命运是相互成全啊。”这个视角小P老师提供的。
原话是“谁在爱,谁就应该与他所爱的人分担命运。”出自《大师与玛格丽特》。
第97章 Chapter 80·致敬
闻命深吸一口气,忽然放开时敬之的手,“但你是我的英雄。”闻命扶住他的肩膀,俯身说:“因为如果没有你,我也只会是个没有见过阳光,萎顿于青苔的下等人而已。”
时敬之无措地摇摇头,矢口否认:“不是的。”
闻命反驳他:“你在撒谎。”
换来时敬之茫然无措的表情。
*
那之后的日子过得好快。
闻命继续回去上学。时敬之迎来了某段非常平静的生活。也许就像他自己想的那样,将所有的事消化,咀嚼,然后辨析明路。这是属于他的方式。那实在说不上轻松,但是他似乎绷紧了一条线,每当濒临崩溃的边缘,就会解开自我束缚和自我淬炼的锁链。
有一次深夜,闻命在图书馆刷夜完毕跑来看他。
他从时敬之的窗外翻进来,冷着脸面对biubiubiu向自己发射红色激光的AI管家,他把人工机器的电断了,面色阴沉地将自己的生物信息密码录进去,又做贼心虚般在屏幕上狂写代码。
“嗡——!”
闻命浑身一僵,下意识按灭眼前屏幕,屋外夜风微凉,送来半夜沉闷钟声,他小心翼翼将屏幕按亮,手忙脚乱查看代码信息,他刚刚把自己关进了隐藏联系人,屏幕上分组信息已建立,绿字莹莹,赫然是“配偶”。
时敬之正在黑暗的地方落泪,他哭得喘不动气,只有细微而沉重的哽咽声弥漫在空气里,如同德尔菲诺潮湿的天气般沉闷。
闻命立刻被定在原地,半晌后走近他,他哑声说,我可不可以给你一个安慰的拥抱?
他等待一会儿,慢慢走近他。
时敬之没有回答,因为他在做噩梦。
“没有谁可以拯救谁的…”时敬之闭着眼睛,他继续做着七年间做过的事。沉浸在无边黑暗中。冰冷的泪水把他毫无血色的脸浸透,任谁都可以体会到那一刻他身上散发出的绝望、无力和颓败,他似乎又陷入了那些鲜明而重复的记忆中,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进行凌迟一样的折磨。只是这次有什么变了,他说:“没有谁应该成为谁的稻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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