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要打我是不是。”时敬之的目光略过时先生充血的双眼,再面容平静地看向时夫人:“你又要骂我是不是?”
他恨透了这个女人流泪的模样。
好像只要这样柔弱妥协般哭下去就可以轻易换来谅解,好像只要这样幽怨又脆弱就可以让人忘记她当年果决离开的模样。
心狠手辣的女人。
时敬之的心里在重复,他把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直到疼出新鲜的血,让他梗着脖子清醒。
不能忘……
他想,不能忘………!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像个娼妓,我十四岁的时候和娼妓一起玩你就骂我下贱,这次你要骂什么?”时敬之捧着盒温热的鱼,忽然感到一种难忍的腥气,让他浑身发冷,亟欲干呕。
“你口口声声做你最光辉的人文事业,多光荣,多高尚,然后你儿子只是和所谓的娼妓在一起玩了几次,你就骂我下贱。”
“我两岁岁那年生病住院吐了保姆一身,没有人陪我。”
“我三岁那年求你不要抛下我,我哭到一身汗半夜发烧结果你还是走了,后来我自己顺着记忆里的路去你单位找你,结果你骂我太不听话害保姆担心,全家人找孩子找了一个下午。”
“我十三岁那年有同学约我出去玩,结果你说他们不好好学习不三不四,让我远离他们的小团体,真好,最后我又是一个人。”
“我十四岁——”时敬之咳嗽一下,沙哑着嗓音继续说:“我十四岁失明以后的事,发生了什么,我永远忘不了。”
“我也很想问问,我是不是可以永远没有那段经历,这样我就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优等生,社会上层所代表的一切资源、知识、背景、财富、权力、成功和赞美就还是我的。”
他想,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如果一直按照他们给的模板和人设活下去就好了,这样他也没有办法低头去看,就看不到自己鲜血淋漓的双脚,那他就可以高歌猛进,如历史带着狗前进一般让红鞋子带着他前进——
前进、前进、向前——
高歌猛进——!
“……可是十四岁的事发生了,这是我人生中最悲惨的滑铁卢,我真想杀死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从此我的人生一直在走下坡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锋利的刀刃上,每一次呼吸都代表痛苦。”
“那种痛苦刻进了我骨头里,一次次提醒我受过的耻辱和教训,让我眼睁睁看着尊严被碾压,被践踏,被踩碎,被摧毁,最后让我知道,我到底有多可笑。”
“我到底有多一文不值。”
“这也让我明白,所谓的真心、信任和付出是多么幼稚无聊的事情。”
“从此我夜夜难眠,嚼穿龈血。”时敬之荒谬地冷笑道:“我怎么可能不恨呢?”
第40章 Chapter 40·镜像
闻命站在门口,忽然僵直住身体。
时敬之的话夹杂着恨意和指责,“………从此我夜夜难眠,嚼穿龈血。”
他冷声反问说:“我怎么可能不恨呢?”
我怎么可能不恨呢?
原来你是怨恨的吗?
闻命想。
原来是时时刻刻不在怨恨吗?
闻命想。他的脑海忽然变得空旷,种种冰冷的感觉在心里扩散。
你竟然一直这样怨恨着的啊。
竟然……这么怨恨的吗?
时敬之的话刺痛了很多人,时先生如同暴怒的狮子:“你跟哪些不三不四的杂种学的?!谁让你这么跟你爹说话的!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时敬之很烦,他冷笑着,笑容里全是报复的畅快,当然是我朋友。
“你最瞧不起的、恶心到极点的、出身社会最底层的、不三不四的——”最后五个字是被用力咬出来的:“朋友。”
“你怎么这么自甘下贱!”
“噗——”
“是谁?!”
特别轻微地,紧闭的房门似乎被人撞了一下。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凝聚的空气咔嚓碎裂,摔在地上,软趴趴的,毫无压迫感。
时敬之突然狠狠地砸了下桌面,他烦闷地扯开领带,时夫人还在哭,她被门声震住,于是哭声小了八度,就只是看着时敬之,嗓中发出愣愣地、痛苦地呜咽,显得非常渺小。
那种为了所谓体面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模样实在扎眼。
仿佛让他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时敬之深吸口气,空气开始凝聚,窒闷的感觉再次袭来,让他浑身动弹不得,无比恶心地闭上眼。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梦,在果塔延,巡逻官会拿着咔嚓作响的剪刀减掉女人们的头发。
他们在集市中逮到妓女,打下烙印,强行剃发,这样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们。
只有规规矩矩的女人才可以拥有乌黑油亮的秀发。
那些眼神空洞的女人们呢?
她们的头发哪去了呢?
人们只知道她们光秃秃着头皮,丑陋不堪。
他想,我终于说出来了,我怎么可以不怨恨呢?
可是我该恨谁呢?
他愣愣盯着面前的桌子腿,我该恨谁呢?
他记性那么好,他下意识提醒自己,要记住此刻刻骨铭心的恨意。
只属于自己的恨意。
他的内心有一只饿乎乎的野兽,饿了好多年,怎么也喂不满,可是这一刻它在不停吞噬,十分饱足。
没劲,没劲透了。
他像是烂俗桥段中的弃妇拿着银钗戳胸口,假装戳胸口,而且双眼通红,杜鹃啼血。
太难看了。
太难看了。
他想。
时父满脸铁青,他向门口走了几步,又沉声问了句:“谁在外面?”
窗外的铃兰花突然摇曳,秉持着擦粉进棺材死要面子的“士大夫式”家丑不可外扬的家风,时约礼站在原地打扫干净心情,他努力缓和表情打开门,二楼的阳台窗开着,迅速窜过一只黑猫。
时约礼在原地缓慢地转动视线,将视野范围内所有的空间扫射一遍,才又把头小心翼翼探出房门,左右看了看。
只有孤零零的窗帘在晃,二楼走廊里空无一人。
“嘎吱”一声,古老的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楼宴会厅,TINA女士一脚踩下去,碾死一只在地板中钻营的蟑螂。
她面不改色,转而眉开眼笑,远远朝着楼梯上的人招手道:“闻先生!来喝一杯呀!”
“闻先生!”人群太拥挤,对方远远看到了她,脚步一顿才迎过来。
“嘭——!”
就在这一刻,空中突然传来巨响,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吊顶大灯瞬间全亮,紧接着寂静的人群中猛然传出一阵欢呼——
“薇薇安!”
“薇薇安!”
闻命忍不住顺着人群望过去,转而听到身后一人望着看台惊叹道:“啧啧!这不是Arthur的相亲对象吗!”
闻命顺着对方手指的地方继续仰望,身后的嘈杂声变大:“Arthur什么时候相过亲?!”
“哪个Arthur?!”
“还能是哪个?!嗨你们这些人!孤陋寡闻了吧!我可是亲眼看到过Arthur给她送花,天天送,生命科学学院的花,一次不落下!”
“知道海上大厦的十二块电子屏不?承包十二块大屏幕表白的事知道不?!”那人斩钉截铁,满面红光:“我敢保证!Arthur干的!含蓄不露,低调大胆!”
闻命转头看过去,只见三五青年扎堆站着,唾沫横飞指手画脚,仿佛一群小学男生在厕所里比赛到底谁能尿更远:“Arthur?你说的那个人?哈你骗鬼吧?!”
“你们谁见过这么奇葩的相亲对象?!”又一个男人吐槽道:“问人家能不能接受穿裙子,问人家要是不想喝牛奶怎么办,问人家会不会做饭,致命三连!结果怎么着?!他自己先提的拒绝发展,理由是你不知道电视机后面那三个彩色插口分别都是干嘛的!所以不合适。”
“鬼知道它是干嘛的!”
“别吹牛皮!Arthur能看上你?!”
闻命满脸铁青,逆着人流冲那边走,聒噪的小团体更加热火朝天,那人上了瘾,大笑道:“我没说是我!是我七大姑家姥姥妹妹的三外甥女!”
*
真是见了鬼。
在人们聆听薇薇安弹奏竖琴的时候,郑泊豪闹心死了。
他刚进门就看到了目标人物,忍不住从背后扣住对方的肩膀。
他看着三步之外的男人,满心戒备地拿舌头顶了下后槽牙,继而眉开眼笑地一把搂住男人的上半身,用力拍了拍:“闻先生!来喝一杯?!”
“唉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闻先生!”郑泊豪嚷嚷着搂紧对方暗中角力,不忘从志愿者手里拿过酒杯强塞给人家一杯cider。
他看向脸色难看的男人,眉飞色舞,兴味盎然,连声音末端的尾巴都卷出笑意:“还以为您腿断了终身残疾了呢!看看这不活蹦乱跳的吗!”
“才不跟阴沟里的爬山虎似的瞎巴结,你瞅瞅,啧啧啧,这人高马大一点不像吃软饭的!”
郑泊豪哥俩好地同人碰杯,喜笑颜开道:“您住哪呢现在,在哪高就啊?”
“郑先生——”
“没什么,只是感觉和闻先生很投缘。”郑泊豪轻轻同他碰杯:“我突然想到,闻先生落户奥本,是奥本本地人吗?”
“联合政府几年前颁布了新的户籍管理条例,奥本镇管辖周遭数十平方海里的区域——”
“哦?”人潮涌动,闻命感觉温暖的阳光从彩色花窗渗进来,洒在后背上。
一队蝴蝶快速飞过黑暗。
“郑先生怎么突然这么问?”闻命一愣,不紧不慢地说。
他没有拒绝那杯酒,却也没有喝下去,对方的动作很是冒犯,郑泊豪肆无忌惮地盯了他片刻,才缓缓将目光对上闻命的眼睛。
空气忽然凝聚下来。
郑泊豪下意识拿舌尖顶了顶牙齿,咧着嘴角微笑:“没什么,就是感觉和闻先生特别投缘。”
“您刚才的这个问题,真是令我措手不及。”闻命安静地说,说完了猝不及防笑起来:“让我一时不知道该先自我介绍,还是该先赞美一番联合政府的福利政策。毕竟谁都知道西北边境全是荒山野岭,是光都照不见的犄角旮旯。”
“只是政策竟然是新出的,我以为过了好多年了。”闻命捏着满是冰块的酒杯,闻到空气中蔓延的苹果酒香:“时代真是发展太快了,不是吗?”
他在对方疑惑的审视下望着手中的杯子,密集的泡沫在杯沿凝聚:“可惜我常年呆在冰岛,可能错过了某些消息吧。”
“冰岛?”
“冰岛。”
一道明亮的阳光从窗边移过,让闻命的面庞突然亮起来。他重复一遍:“冰岛有通往北冰洋的海船,我常年在海上往返,不久前才通过官方获得了德尔菲诺的工签——”
“为什么离开?”
“北方太冷,想换个温暖的地方呆着。”
“为什么来这里?”
“德尔菲诺的工签福利最好——”闻命友善地笑着,拿起杯子和郑泊豪在空中碰了一下:“可以让我后半生衣食无忧——”他顿了一秒,才把话说完:“还可以让我遇到有缘人,比如郑先生,不是吗?”
他端起酒杯喝下一口。
郑泊豪在黑暗中和他对峙片刻,才又开口说话:“家里想投资片海岛,最近正在做攻略——”
他说到这里,忽然嘲弄地大笑道:“我如果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家继承家产。”
他像是所有刻板印象中的太子小开那样吊儿郎当,还带点“老子有钱老子有理”的嚣张霸道,郑泊豪臭不要脸又云淡风轻地摆摆手,硬拦住他的手臂,随意指着一个方向道:“嗨!您有所不知,鸟巢区那片楼全是我家建的。您知道鸟巢区的吧。”
他重复问:“您知道的吧?”
“我要是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家收租点钱了。”
“是我们不能想像的生活。”闻命平静地说。
不能被闻命想象的生活郑泊豪每天都在过,他可能真的和闻命先生有缘,一定要拉着有缘人死乞白赖地谈人生。
“本来我爸妈就对我没什么指望,不过我天生聪颖,老早毕业为了全人类做贡献。”郑泊豪忽然很惆怅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我有机会调入巡逻官当个正式的巡逻官的。当年跟着人家上海岛打击反政府军,抓了好多人。”
“哦,当时还有兜兜。”郑泊豪盯着对方的脸,观察对方的反应。
闻命诚实地笑起来:“您说的是Arthur吗?”
“对啊。”郑泊豪也笑:“闻先生发音很好呢,让我误以为您是亚裔。可是看长相又像是混血儿。”
地理大分区时代诞生了太多混血儿了,像郑泊豪和时敬之这种纯亚裔小孩其实只存在于他们自己的文化村落中。
“是这样吗?”闻命笑说。
“字正腔圆,怎么看都该是亚裔。”郑泊豪道:“世界语讲得这样好。听说您会八国语言呢。”
“海船上的人群非常国际化。”
郑泊豪点点头,又说:“真是羡慕您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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