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推搡混战间,不知道是谁的手在他胸膛上一推,恰好李临脚下没踩稳当,滑了一下,后脑勺清清脆脆磕在桌角,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之际便是已经在医院了,手上挂着吊瓶,不知道滴着些什么。一个男人坐在床边,他腿长,医院的折垫床式的椅子让他坐得有几分局促。
见到李临醒来,他摁了呼叫铃,忙问李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说身上有什么不对吗。李临看着他,不明白他的焦急和后怕,也读不懂他虚惊一场的庆幸。
李临不认识他。
思来想去,可能是当时推搡的人的家属吧,怕自己出了事被波及,李临很友好地表示自己没有关系,他无须担心,毕竟同事一场自己并没有打算追究什么。
男人听了反而露出晴天霹雳的表情,他没说话,但眼角眉梢处都写满了难过。
李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般轻易读懂眼前人的表情,就像他不知来源的悲伤。
宋锦溪觉得命运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明明昨天还一切都好,他们还单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了顿饭,勉勉强强在心里也不是不能称之为约会。
只不过半天之间,世界又颠倒过来,李临再次看着自己,眼睛里纯粹的疑惑,不含杂质,没有爱恨。
他像是那滴石的水,打在坚硬冰冷的石块上,只不过听见一个一触即逝的声响,没有留下任何一抹自己的痕迹。
但是他连崩溃都不能。
他要绷住情绪,要冷静思考,要快速给自己安一个合理的身份为这一次相识做好准备。
思路快速转动着,宋锦溪马上摇身一变成了公司派来慰问李临的新同事,嘘寒问暖,百般贴心。这位热心肠的新同事还跟进了本次冲突的后续处理涉嫌挑衅的几个同事都被辞退了,公司也澄清了谣言,打着官腔说什么不会污蔑一个同事的清白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从心生的造谣者。
李临抿着嘴认真听着,结束后还感叹了一句,“倒也不全是假的。”
宋锦溪一愣,没想到李临说出来这话。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同性恋。”李临说,“我上学时就有过,他们在背后说我的性取向。”
不对劲,宋锦溪想着,旁敲侧击询问过后才发现在李临的记忆里,他们起争执的原因,背后谣言的落脚点都在于性取向,甚至更早到大四的流言蜚语都是围绕于此。他完全没有对于“包养”的记忆。
“大四我出国才分手的。”
“之前说他对象国外留学过,等我问句中介又变脸说从来没出国。”
联想到之前的事,宋锦溪明白了,李临不是单纯的遗忘,而是在被踩到了“关键点”后保护性地回溯修改了部分记忆。上一次是宋锦溪挑破了分手后出国,李临干脆将其改成了为了自己留下来,并未出国的设定。这一次的“关键点”估计就是“包养”,李临在心里改成只是同事和当年的同学不能接受他的性取向才导致的流言。
他在慢慢给自己修改出一个看似圆满的记忆,把曾经的伤害都忘记或者修改,然后再轻松地走下去。
而宋锦溪就是这当中的顽固bug,需要在每一次刷新间,重复修改重复遗忘。
第56章
这一场的开局倒是不错,在医院照顾李临几天,宋锦溪树立了个热心肠的同事形象,几轮交涉下来,第一次拿到李临的联系方式,的确是开了个好头。宋锦溪甚至和李临的老板沟通好,准备伪装成员工在他们那工作一段时间。
没成想,李临出院后就当即办理了离职手续。
宋锦溪傻了眼,在社交账号上假装成初入职场的二愣子去套话。
“我感情比较稳定,同事又不大能接受这一点,还是我先离职对大家都比较妥当。”
他这才发现李临在住院时就已经找好了下家。好在这次的人设还算可以,宋锦溪私底下死缠烂打也没断了联系,反而逐步密切起来。
李临对他打开了生活的小入口,偶尔还会以职场上前辈的口吻指导他一些细节,三不五时也能一起出来约个饭,起码算得上普通朋友,他也得以从中窥见一丝希望。宋锦溪有些得意过头,以至于觉得这一局说不准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完美支线。
平稳又不起波澜地完美走向他期待的方向。
那一段时间,宋锦溪心情异样地好,哪怕长期两地奔波都难以掩盖愉悦。听见手底下的人猜测他多半是感情上有所动静,他抿嘴笑一笑,从不正面回应。
异样的自信在宋锦溪心里膨胀,他买好了房,开始装修,私底下说是询问前辈的经验,其实偷摸着塞进去不少李临的喜好。站在未完工的房子里,他预设着,这个房间是主卧,那个房间是书房,甚至已经设想好了在每一个普通夜晚或者午后,两个人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的场景。
连被父亲支使去出差都没能打断他的好心情。这是个重要的项目,父亲放给宋锦溪也算是逐步放权的一个信号。宋锦溪猜测多半是那些莺莺燕燕勾得父亲有几分春宵苦短不早朝的昏君气魄。但这也是他们的机会,趁着父亲沉溺声色,拓展自己的人脉,无形中改变集团内部的势力划分。
项目虽大,却也的确是块硬骨头,宋锦溪忙到昼夜不分,连三餐都是挤出时间快速解决,一鼓作气拿下的那天,手下都回家去睡了个昏天黑地。
宋锦溪突然莫名地开始思念,被繁忙挤占得满满当当,连想念都得见缝插针时尚且可以忍受,一旦空闲下来,本在各个小角落安分的思绪开始活泛,他想见李临,想要见面,想要拥抱,想在他身边。
冲动支配了宋锦溪,他当即定了票回C市,这一刻,什么都要靠后,他只想赶赴一场未约定的见面,把什么后果什么人设全甩在身后,他不管不顾,任由原始的欲望支配自己。
敲门的时刻,他站在门口等待,所有的一切虚化,仿佛先前的伤害都被遗忘,他只是刚出差回家的普通人,疲倦不堪又满怀期待,等待爱人开门的瞬间,暖色的灯,空气中弥漫着熟悉安心的味道,舒舒服服泡一个澡,拥抱着入眠,细细碎碎有一搭没一搭聊一些出差的事情,不知不觉间疲惫却安稳地入眠。
他想回家,想一场温暖的睡眠。
听见房间里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宋锦溪知道自己得编一个借口,为什么大晚上出现在这,说不准编得有理有据还真能骗开李临的门。然而,他脑子一片空白,不给他任何的借口。
门开了。
审判的瞬间不可逃避地迎面而来。宋锦溪不肯闭眼,盯着李临的脸,偷窥他背后暖光下招摇的小出租屋,偷看入口玄关处一双孤零零的拖鞋。
明明这些本都属于他,宋锦溪想说点什么,肚子里没有只言片语,他不想再说谎,也不愿扯些瞎话,只能站在门口,哑口无言。
深夜里的不速之客,人高马大杵在门口,一言不发。
李临有些疑惑,却没有害怕的感觉,他能感觉到对面人仿佛要满溢出来的委屈难过,像是被关在门外的归人,被逐出家门的孩童,独自游荡在萧瑟的夜色里。但是——
宋锦溪看着李临的表情,他见识过很多次的熟悉表情。
停下。
宋锦溪这么想着,别说了,别说,是我今夜不该任性上门,我现在就走,就当是一场太过逼真的梦境,明早就消散在晨光里,我们还是泛泛之交的同事朋友,只求你不要说出口。
可惜他动不了,嘴唇嗫嚅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见李临说出口。
“您好,您哪位,找谁?”
脚下薄冰裂开,宋锦溪掉下冰冷的湖,寒得刺骨的湖水转瞬没过头顶,窒息感随之而来,狠狠卡住他的脖颈无法挣扎无力求救。而他的爱人站在湖边,像是路过看热闹的陌生人,只会随口感叹一句,不挂心上,跟着人群散开。
宋锦溪不明白,这一场出了什么差错,明明这一次没有争吵,没有他人的干扰,走得顺顺利利,为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切全部清零。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场纠葛从开始便是命运恶意的戏弄,压根没有什么HAPPY END,他只不过是追逐着鱼饵不肯放弃的傻鱼,而垂钓者从未打算将饵给他,只不过是愚蠢驴子面前那根永远触碰不到的胡萝卜。
在每当他以为看见了一丝曙光,以为他们的关系终于迈进一步时,一夕之间重归原点,一切清零,他又变回一无所有的陌生人。
陌生人,陌生人。
宋锦溪不甘心,那年分手自己妄图让李临刻骨铭心,一辈子都记得真正的宋锦溪,哪怕是作为无可救药的前任,那也是真正的自己,脱去了虚假伪装的真实。
但是李临还是忘记了,忘记了那个歇斯底里的丑陋男人,只记得虚假美好的幻想。现在,连这个幻想都不再理所当然地和宋锦溪挂钩,那是李临的男朋友,是李临心心念念的爱人,却不再是宋锦溪,反而摇身一变成了宋锦溪无可奈何也战胜不了的对手。
作为失败者的宋锦溪只能一次次轮回一般地反复重复遗忘和相识,却永远难以前进一步,始终止步于萍水相逢的“认识的人”。
他现在后悔了,好的也好,坏的也罢,他只求能在李临心里有个印记,哪怕只是一个名字,也好过这仿佛看不见头一般的折磨。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是无用功,激不起一丝波澜。
这时宋锦溪才恍然大悟,玄关入口备好的拖鞋不是他的,成套的洗漱用品不是他的,收拾整齐的衣帽间不是他的,细心准备这一切的爱人也不是他的。
是他自以为是,将幻影所有的一切误以为是自己的。
爱情是个不讲道理的东西,不是你更强就一定能抢到手的,它不讲家世,不管性格,甚至与皮囊无关,只和爱恨挂钩,和一同经历过的点滴相关。
所以哪怕处处优胜,不喜欢也是白搭,爱上了,即便只是难以出门无法带在人前的米虫也是心尖上顶好的存在。而宋锦溪当年所仪仗的爱,牵李临手度过的时光都已经移花接木到了个不存在的幻影身上。
宋锦溪还能拿什么去争?
李临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见他控制不住的泪水,下意识动了动手,心底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却不留痕迹。
宋锦溪抹了把泪水,他不该哭的,以前还是学生,哭哭啼啼骗爱人心软还是情趣,现在年纪也过了,会心疼的人也不在了,哭给谁看呢?
李临从家里抽了几张纸给宋锦溪,拍了拍他的肩膀,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的。
宋锦溪连新设一个身份的心情也没有,赌气般地想反正都会被忘记的,伸出了手,在这个不眠夜里把人抱了个满怀,哑着嗓子说,“对不起,但是能给我个拥抱吗?”
让我从这个拥抱里汲取一些力量,才能继续奔跑在这条看不见希望的路上。
第57章
拥抱有点紧,李临难受地挣扎了一下。宋锦溪松开手后退两步,糊着泪水的脸色并不好看,带着熬夜过后疲倦发青的黑眼圈。无所谓了,反正都会被忘记,那么到底是衣冠楚楚还是憔悴难堪又有什么关系。
他蹲下,再不想装成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想无所顾忌地发疯哭嚎。零零碎碎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里打转,笑着闹着的爱人最终化成面前冷漠的男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独自在过去记忆的泥沼中挣扎。
得了吧,宋锦溪劝着自己,不过是自作孽罢了。
站在门口的李临不知所措,不断地回望背后,等待男朋友醒来走出来,又莫名地害怕他被吵醒出来,混乱的念头在脑海里打转,对着大半夜蹲在门口的陌生男人也产生了一些厌烦。
宋锦溪看出来了,站起身,腿麻了,一个踉跄,撑着墙支撑住自己,歪歪扭扭扶着墙下楼去。
当听见背后一声关门声时,努力直起的脊背无力地耸下,宋锦溪丧家之犬般挪下楼,坐在脏兮兮的路边,望着昏暗的窗口,看着发不出消息的联系方式,突然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哪怕前夜独自崩溃失态,第二天宋锦溪还是整理好心态,准备新一轮的开始,毕竟这段关系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坚持,若是他也放弃,就真的无可挽回。
从这一场起他开始精心设计人设,初遇,为之后的发展写好剧本,并随着情节的推进随时修改,失败后便全部推翻重来,改头换面再次出现在李临的身边。
原本他以为很简单,追到过一次的人,顺着过去的经验走同样的路径,没想到李临这次对此毫无反应,更别提心动了。
午夜梦回间,他想起大哥的话,“拿着攻略秘籍开着作弊器的氪金玩家,刷下来的boss,你觉得是真的能算拿下了吗?”像个太过冷酷的预言。
可是明明这次也有秘籍有攻略,氪金从未停止,甚至还有通关经验,却永远止步开头,并且没有存档,剧情线还会根据前一次过关情况自行修改部分细节。
对比而言,大哥曾经嘲讽过李临到底是爱他的脸,爱他的钱,爱他出彩的家世还是其他都不算什么了。现在他更难过于这一切都无法吸引李临,虚幻的男友没有钱,离开了家,丢掉了雄厚的背景,仍然能牢牢占据胜利者的宝座。
宋锦溪后知后觉的发现,李临现在爱的是所谓“男朋友”,但与“宋锦溪”这个人无关。
那之后,他也尝试过修改人设,伪装一些更容易亲近的性格,或者套用些易于取得信任的身份。
可惜,没有一次成功。
哪怕偶尔真的有些聊胜于无的进度,也很快就会刷新清零。
一次次重来,一次次被遗忘,宋锦溪在某些绝望的夜晚会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在不断重复的无望循环中纠缠到死。
往返于首都、C市和所谓的外派地点之间,时间过得很快。
大哥的孩子起了个花卷的小名,从嗷嗷哭的小婴儿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身子骨比同龄人虚弱一些,却也好歹是顺当长大了,不至于游走在生死边缘。
父亲与大哥的关系随着花卷身体的好转而逐步回暖。甚至父亲某次心情大好时,便又把人邀了回来。大哥就也忙碌起来,在家当奶爸的时间大幅度减少,有时候嫂子也忙,便往宋锦溪母亲那丢几天,嫂子娘家养几天,或者扔给宋锦溪带几天。
实话说,宋锦溪并不大情愿,三地跑已经花了他大部分精力,李临那边还要顶着个假身份演戏,哪里有额外的精力带小孩。只是小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作为小叔还是不得不拿起童话书哄他睡觉。
不会说话时还好,念啥都行,会说话了之后,觉也不睡还得像个小大人似的和宋锦溪瞎叭叭。
“我知道有颗星球上住着某位红脸先生。他从来没闻到过花朵的芬芳。他从来没有见过星星。他不爱任何人。除了做加法,他什么事也不做。他成天就像你这样自言自语:‘我是个正经的人!我是个正经的人!’这让他骄傲得膨胀了。但他不是人——他是蘑菇!”(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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