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后来给自己取的名字
在此刻还没有发生的后来,在曾经已经过去的后来。
池余,思故渊。
哥哥,你知道吗。
……
客栈是江南最有名的一处,名为望江客栈,三层小楼上推开窗就能看见水乡的罗刹江,红纸糊的灯笼倒映在江面,微风细皱,波光粼粼。
池余坐在窗边,手里的酒杯也映了月光,他端详了片刻,而后一饮而尽。
倒酒的动作被一只手阻止,池余抬起头,看到一张混合着心疼与怒意的脸。
“哥,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守着因果镜。”池非说,“今天的事,我都看见了。”
池余啊了一声,摸索着瓷白如玉的酒杯,“现在星际怎么样了?”
“你还有心思管这个?”池非的声音里多了些冷硬,他看着池余带着醉意与失意的眼睛,原本想教训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在重逢的时候,池非就知,他的弟弟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样貌,但给人的感觉却总是恹恹的,就算是笑着,眼里的温度也好像总是达不到心底。
现在的池余,他却是第一次有机会这样面对面的看着他,没有后来的八面玲珑,也不怎么爱笑,但眼睛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自在。
可一想到这样的变化是因为什么,刚压下的火气就又冒了出来,池非板着脸坐在他对面,胸口起伏明显。
“别告诉我,今天因果镜中的画面你都没有看见。”
池余垂着眼,勾了勾嘴角:“自然是看见了。”
“好。”池非说,“既然这样,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
池余给自己斟满了酒,没有答话。
池非深吸口气,强压着想要找故渊算账的想法,“我很感谢他,他救了你,护着你,这些年你们共同经历的,我都看在眼里。”
“但小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已经不欠他的了,你为他做的这一切,已经足够偿还这份恩情。”
“当年因果镜铃声响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将会发生的一切,这就是他的选择。”
酒是江南有名的女儿酿,以酒香回甘闻名,池余又喝了一口,笑了笑。
苦的。
“我知道,哥。”
“他看到了怎样才能打败尹玄,也知道这样做会发生的所有,这是他的选择,我懂的。”
知道他突然的消失之后池余会重新落入前来寻仇的“正道”手中,几次濒死挣扎终究堕了魔,知道他会失去和池余有关的所有记忆,知道他会魂魄离散,也知道池余会一个人,那样艰难的寻他上千年。
知道池余会迷茫、痛苦、绝望,而后麻木,仿佛支撑他活着的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但他还是这么选了。
意外吗?不算太意外。
这样一个仿佛为怜爱众生而生的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多么正确。
“他职责所在,我不怪他。”池余说。
瓷器脆裂的声音响起,池非扔下被他捏碎的酒杯,素来平静的脸上气得涨红。
“是,他职责所在,为了那狗屁的位面稳定,没人能说他做的不对。”
池非:“但是、但是——!”
但是你为他经历的付出的这一切,到底又算得上什么呢。
你为了寻他,费劲心血与谋算,去往完全超出认知的地方,看着周围全部陌生的事物,连个能倾诉的人都没有,被迫一步步成长到现在样子。
这些所有的时刻,你是不是也怕过,也不安过。
“小余,对不起啊……”酸涩的喉头让池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握住池余的手,一遍遍的说:“对不起。”
他何尝不是那个抛下他的人,何尝不是那个让他孤单的面对这一切的人。
“哥。”池余紧紧回握住他,“都过去了,你我之间,不要说这样的话。”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由小变大,落在水面上,搅动满江涟漪。
“我们走吧,小余。”池非说,“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尹玄现在已经掌控不了星际,他手中的证据足够,我们离开因果镜,完成这个循环,回到现实吧。”
“三魂七魄合一,他已经不是小世界心里只有你的人了。”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不好吗?”
“桥归桥,路归路。”
池余念着这几个字,短促的笑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哥,可我不甘心。”
他不怪他,可他不甘心。
他们之间,怎么能两不相欠。
“我想知道,如果还有别的选择,他还会不会,再抛下我。”
最后几个字说的很轻,像是含在唇齿间,池非看着自己渐渐透明的身体,知道是因果镜的主人开始关闭这场循环的入口。
“小余——!你——”
话音未落,他便在池余的意志下彻底被弹了出去。
那一枚由他的内丹炼化成的血丹和因果镜都浮现在他面前,池余垂着眼,对着它们招了招手。
“轰隆隆——!”
“轰隆——!!”
雷电在瞬间炸响整片天空,无边暗夜在此刻竟明亮的如白昼一般,乌云滚滚,却没能遮盖得住月亮,它穿透云层,以肉眼可见速度变得圆满、硕大、明亮。
在这样的月光下,池余站起身,眉宇间的稚气几乎在瞬间褪去,眼尾的泪痣鲜红夺目,挺翘的鼻梁,琥珀色的眼眸,无一不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妖冶。
无尽深渊里的腥红瞳孔睁开,被封印千万年的妖魔激动的跪倒在红月之下,虔诚的对着池余的方向,迎接他们的王。
九霄之上,仙府震动,在天地之力枯竭之后仅剩的几个仙人站起身,久久沉默之后,艰难长叹。
一墙之隔,一脸震惊的阮烛在面前渐渐消失,故渊看着月亮,许久,闭上双眼。
……
“昨夜那样大的雷雨交加,没想到今天竟是这样的好天气啊!”
“是呀,我家那口子昨天还担心庙会不能举办呢……”
天清日朗,窗外在江面乘着小船的几个人操着一口俏生生的家乡话,一夜未眠的故渊抬起头,看着干净湛蓝的天空。
确实,是个好天气。
“叩、叩——”
敲门声在此时响起,故渊转过头,看向倚着门框站着的人。
“哥哥,我们出门吗。”池余对着他笑笑,少年身姿如玉,洒着星光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我听小二哥说今天是庙会,虽然没有中秋的花灯会热闹,但傍晚也是会放河灯的。”
故渊的视线扫过他又抽条了不少的身高,黝黑瀑布般的长发,棱角分明的下颚。
看得很认真,很仔细。
而后站起身,语气包容又温和,轻轻点头。
“好啊。”他说,像在赴一场曾经未能完成的约。
尽管这结局,他们都心知肚明。
第99章 池鱼思故渊(八)
“相公,给娘子买枝花簪吗,庙会一年一期,簪花传情哩~”
“米糕米糕~刚出炉的米糕,又香又软嘞——”
“追不上我,阿娘追不上我,哈哈哈哈!”“诶呀!你慢点,别踩着人……”
原本宽阔的街道被各式各样的摊贩堆满,孩童追逐打闹,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们难得出一次门,大都遮着面,交好的几人手拉着手,悄悄看向人群里两个俊秀的显眼的公子哥儿。
池余刚买了几块米糕,身边的人就被笑嘻嘻的少女塞了一支桃花,他看着一脸无措的故渊,声音里都是笑意。
“这里的习俗,女子赠花表示好感,你若是应了,就帮她簪到头上。”
故渊的脸几乎是立刻就红了起来,他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少女,只觉得手里的花枝像一块烫手山芋,还也不是,留也不是。
少女看出他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而后大大方方的对故渊行了个礼,头也不回的转身去寻她的同伴了。
故渊松了口气,转头看到一旁看着自己的池余,又有了些后知后觉的尴尬。
池余漫不经心的从他手中拿过那枝花,把手里的米糕递给他。
“尝尝,老字号的糯米糕,很有名的。”
他摆弄着手里的桃花,意有所指道:“哥哥也不用觉得为难,被拒绝在今天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人总是容易不死心,总要试一试,撞一撞南墙,知道没可能,也就算了。”
米糕确实很香,软糯弹牙,故渊垂着眼又咬了一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幸池余也像只是随口说说一样,抬眼看到前面有表演绝活的民间艺人,便兴致冲冲地拉着故渊凑上前。
民间艺人涂着大花脸,筋斗从这头翻到那头,还不等站稳就从口中喷出一长串火焰,围观的人一阵阵惊呼,故渊看着池余同样带着笑容的侧脸,不自觉跟着勾起嘴角。
池余突然转过头想和他说些什么,于是来不及收回的视线被当场抓包,故渊强忍着转回去的冲动,眼神闪了闪,故作镇静道:“怎么了?”
池余眼里都是笑意,周围人声太吵,他只得凑进故渊的耳朵,“我说,我也会变戏法,哥哥要看吗?”
故渊几乎是在他张口的瞬间就麻了一半身体,麻酥酥的感觉从耳根传到尾椎,他的手指一下子攥紧,有些慌乱的嗯嗯了几声,眼尾都被染上了红云。
池余挑了挑眉,举起手里那枝桃花,在故渊眼前晃了晃,然后平放在他的手上,再覆上自己的。手掌相贴,下一秒,池余抬起手,一朵红艳的海棠出现在故渊的掌心。
他看着有些怔愣的故渊,在周遭的人声鼎沸中眼神温柔,只专注地看着他一个人。
我借海棠花,赠你一枝春。
……
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人没有去什么大的酒楼,而是随意在街上找了一家面摊,卖面的老夫妻热情淳朴,见他们不是本地人,拍着胸脯推荐他家的云吞面。
“百年老字号,馅儿有秘方的,和别家都不一样,老街坊都爱吃我这一口,老汉不会蒙你的,你瞧瞧……”
故渊很捧场,非常配合的接着话,恰到好处的露出一点惊讶,老爷子越说越起劲,恨不得把秘方都告诉他。
他的老伴见状有些无奈,却没有打断他,只是怕等在一旁的池余不耐烦,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他就这个样,年轻的时候就话多…俊后生晚上是不是要去放河灯啊,罗刹江晚上挤的不得了,老婆子告诉你们个人少的地方,我和我家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就是去那,风光可好哩!”
头发都花白的两人相视一笑,眼尾的褶皱里都是暖意。
故渊笑着应下,两碗升腾着热气的云吞面很快端了上来,池余吃了一口,确实鲜香十足。是在别处都吃不到的味道。
剩余的空位置很快被坐满,除了他们这样“一时兴起”的外乡人,其余的基本都是些老客,彼此之间都相熟,吃着吃着就聊到了一起,聊着聊着就忍不住开始说些家长里短的悄悄话。
谁家六十多的老翁还贼心不死,占人便宜遭了打,又被自己老伴拿着菜刀追了三里地,最后一个不小心栽进了河里,儿子也不管,草草办完丧事之后接着老娘回家里过享福日子了,诸如此类。
池余和故渊一直悄悄听着,听到什么刺激的内容还会十分默契的对视一眼,然后低下头偷笑。
眼前是热闹太平的人间胜景,是他肩上担着的人间生灵,还有小声笑着的……心上人。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故渊想。
如果他的小鱼能永远这样开心,就好了。
……
热闹都是看不尽的,庙会从头走到尾,等池余都忍不住吃到撑肚子的时候,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落日染红了云霞,天边一片粉紫。
河灯都是不远处的寺庙提供的,故渊捐了些香火钱,和池余两个人半蹲着,在外观基本一模一样的莲花河灯里认真仔细的挑了半天,终于一人挑到了一盏合眼缘的。
写完自己的签纸后,池余看着已经把愿签放进河灯的故渊,有些好奇的歪了歪头,还是没问他写了什么。
两位老人家推荐的地方离庙会的地方稍微有些距离,他们沿着江边并肩慢慢走着,吹着傍晚柔和的风,听雨后浅浅几声蛙鸣。
挨在一起的手背不小心碰了碰,故渊一愣,下意识握了上去。
“怎么还是这么凉。”
被握住的手动了动,故渊回过神,连忙就要松开,却又在指尖离开的瞬间被反扣住,一个普通的握手就变成了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那就辛苦哥哥帮我暖一暖吧。”
语气亲昵又自然,撒娇一样,在故渊的胸口轻轻挠了一小下。
带着热度的手指小心的贴上他的手背,罗刹江上飘来上游的河灯,星星点点,呼吸般随风明暗,心跳安宁。
罗刹江的中段确实没什么人,两人的莲花灯从一岸入水,一前一后,在并不湍急的水流中打着转,然后贴在一起,共同汇入鱼群般慢慢聚集起来的灯流中。
池余看着满江的花灯,目光逐渐悠远。
他忍不住的想,在这一刻,他身边的这个人许下的愿望会是什么?
随即又低下头,自嘲的笑笑。
“哥哥,我现在偶尔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偏爱人类。”池余听着被微风送来不远处的嬉笑声,突然说。
人性太复杂了,趋利避害,贪婪懒惰,但又有眼前这样的美好,有无法用数据解释的信念和善意,一路走来,他见证了许多,一开始只是爱屋及乌,可渐渐地,便很难再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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